天光微褪,霧仍未散。
林中溼氣更重,透骨寒冷。墨天背著魏音,一路自石隙之處迂迴北行,步履不疾,卻穩如壓線之行。身後無聲,卻有氣息潛動——那是熟悉的壓迫,像是數十道目光隔著山霧盯在他背上。
他的氣機早已不繼,僅憑勁力撐住步調。每走一步,背後的壓迫就緊一分;每喘一口,胸中舊傷便如針入肺膜,灼痛而不散。他不知逃了多久,只知身後那一口氣仍未斷,那些人還在尋。
天,微亮。
霧色似被揉開的紙頁,透出一點薄光,將山徑染得如殘灰。就在一處坡轉之後,墨天忽然停下。他眼前是一處岩隙處突出的凹陷,兩側藤枝垂落,內裡幽暗難見。再近一步,霧中浮現出一道低矮而張口的黑影——似是舊年熊巢,其口低伏,氣味腥舊,雜有獸糞與枯骨氣。
他望了片刻,眉間未展,心中卻已有決斷。
這處地勢險惡,氣味難當,常人避之不及。追兵若至,多半也不會認為他會將一女子藏於此地。此刻再無更好選擇。
他低聲咳出一口濁氣,聲如砂礫翻落,將魏音自背轉入懷中,臂彎緊扣她腰身,挪步而入。
洞中陰濕,泥土鬆軟,隱約可見獸爪痕痕,墨天腳步極輕,靴邊貼地,如履霜薄。確定無聲異動後,他才將魏音小心安置於內壁乾草堆中。她面色蒼白,氣息紊亂,嘴角浮著未乾的血痕。墨天解下氅衣覆於其身,手腕不經意一抖,袖口濺出淡紅。
他低頭,見自身腰間已有血漬浸衣,應是昨夜震傷之處未穩,如今又行動過度,傷口再裂。
他未理會,只抬手覆於魏音脈門。那氣息雖仍紊,但尚存微動。尚可救,尚可續。
他回身走至洞口,蹲身觀察霧層氣流。山風已轉西側,追兵若循氣而行,最遲不出一炷香將至此地。他目光一凜,自袖中取出數支短針與兩枚竹陀,一一埋於坡口碎葉與濕泥之間。
那竹陀內藏砂礫,若腳踏便響;短針埋於坡緣,遇力則折,可使人失衡或誤判聲向。
陷阱簡陋,難以殺敵,但可試圖擾亂步伐與聽覺,只要能拖延一息,便多活一瞬。
布置完畢後,他緩步回返洞內。路過一棵裂石時,忽抬手捂住胸口,微蹙眉,像是有一口血湧至喉頭,卻生生吞下。
入洞時,他步伐更緩,氣息凝沉。他坐至魏音身側,取出乾針再試一脈,銀針入膚微震,經絡仍如亂絲翻絞,卻似在某一瞬間,氣流略有回順,如雲層撥開一線。
他長吐一息,閉目靜坐,將氣機封入骨隙,準備為她再調氣三轉,卻不自覺低聲道:
「能藏至此,已是命硬。」
他語氣不重,卻似對自己說,也似對身側之人說。
一人一息,守在寒霧深處,便是此刻的全部江湖。
洞內光影漸黯,霧氣悶沉如幕。
墨天方才坐下未久,懷中魏音忽然微顫,指節抽動,眉間猛蹙,一聲幾不可聞的悶哼從喉底溢出,仿若裂布摩石之音,未及出口便被寒氣吞沒。
他側耳一動,眉心微沉。下一瞬,魏音整個人猛然蜷曲,雙肩劇顫,胸口起伏急促,氣息短亂如破風入弦。她喉頭發出幾聲斷續喘鳴,牙關緊咬,面色轉白,額際冷汗如珠,沿頰而落。
墨天瞬息俯身,掌心貼至她脅下,指尖所觸灼熱非常——熱氣並非發自體表,而似從骨隙經絡之中緩緩滲出,燒灼如火,並非尋常熱疾,更似潛毒驟發,亂走血海。
她身下草墊已被冷汗濕透,脈門處氣息紊如斷流,時而驟快,時而幾無。墨天沉氣凝神,手心落於她背心與腹脈之間,片息內便覺一股強烈逆勢之氣自下丹田暴竄,衝撞命門與神闕,內息如絲亂絮,虛而不斷。
他眉頭微蹙,掌心略顫。
這非單一毒發,也非傷重內息失控,而是——兩種異力相搏。體內某股沉潛多年的異力,與近日新毒互為引信,今夜終於齊動。這股亂流如火蛇竄經,非以針藥可控,若稍遲一步,經脈便將逆轉崩散。
他未再遲疑。
取出乾木針囊,置於膝上,雙手交錯,將魏音挪為側臥。其肩骨纖細,已顫若游絲。他低聲道:「再不搏,她就沒命了。」
這聲音極低,如風過葉邊。說給她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這門術名為「換息轉根」,乃其舊師秘傳,無名無典,只記於口授。以一人元息逆引異力,封於自體丹田,再緩解於時日之內。此法一成,毒可轉,但施術者須承所有餘力殘息。成則雙生,敗則雙殞。
墨天右手持針,左掌貼於魏音心口,以氣引穴,銀針貼膚而入,如絲順脈導氣。他氣機早已微弱,此刻強提殘息,令其如涓流入脈,穿引其內毒根而出。針入第七穴時,魏音忽然猛顫,雙手緊抓乾草,指節泛白,氣息炸裂如裂絃之聲。
墨天氣息亦隨之逆震,丹田翻湧,血氣上竄至唇間,卻強行吞下。牙關緊咬,額際青筋隱現。汗自髮際滴落,背脊已被冷意濕透。他左掌穩貼於她胸口,氣如游蛇,於亂流之中尋一絲清明,試圖將其導出困局。
那是一場靜默中的搏命——他以自己為器,承她血脈之亂;以己息換她之命。
時間如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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