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殞落之時 - 第貳拾章-光與影

補習班下課過後，我走進了隔壁的一間商場，隨意的晃著。

零食、飾品、吊飾、玩偶、化妝品、卡片……琳琅滿目的商品在眼前晃過，我卻怎麼也想不出，究竟該挑什麼作為她的生日禮物。

穿梭在一排排貨架間，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前幾天的對話。

『為什麼班導找的是謝柏翰參加比賽……不是找妳呢？』

……我其實很清楚，她這麼做的理由。可是面對昕柔這個人，我知道我說不出口。

『有些人不喜歡我，應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結果只能丟出這種模糊不清的句子。

那種「不喜歡」，我知道，背後其實藏著比討厭更複雜的情緒──是失望。

一年級的時候，她對我說：「妳應該更主動一點」、「妳總是太被動了」、「為什麼不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當時我只是低著頭，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然後慢慢地，她不再說了。

……那份沉默，也許就是放棄期望的證明吧。

到最後，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才叫做「優秀」了。是不是要像謝柏翰那樣，積極、外向、擅長表現自己，才配得上那個標籤？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確實不是那種人。我只不過是，懦弱又無能為力的一個人。

或許只是單純的──害怕失敗吧。怕做不好、怕讓人失望、怕再次被否定，於是索性連起跑線都不敢踏上。

而就在這時，她忽然說了一句：「可是我很喜歡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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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曉昕柔……妳真是……

真是，真是、真是、真是、真是，她怎麼能面不改色的說出這種話啊──？！

我知道她說的是朋友之間的喜歡，是同班同學，是一起喜歡音樂、喜歡遊戲的那種喜歡。但也正因為是她說的，我開始不安起來──

她所喜歡的，會不會其實是「看起來很厲害的我」、是那個被放大過的版本？她所喜歡的，會不會只是她以為的我？

……但現實是，我並沒有那麼好。我只是一個連「被選中」都會懷疑自己有沒有資格的人啊。

如果她知道，我其實只是靠著那點會彈琴、讀書的才能，努力包裝自己──一點一點拼湊出一個她可以崇拜的樣子……那，她還會喜歡這樣的我嗎？

我的目光在貨架間游移，不自覺被那些閃閃發光的飾品吸引。一條條精緻的手鍊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鑽石與金銀交錯，散發著誘人的光芒。

我拿下了一條手鍊，凝視著它好一陣子。

……我明白她的喜歡，但是，我好像，不配擁有她的喜歡。

如果她知道了真正的我是這麼卑劣的樣子……她或許會掉頭就走了吧？又或者，從最初開始她就不會關注到「亞慕路」這個人……那不過是個聚焦在鎂光燈下的影子，是一個連起跑線都不敢踏上的，虛偽又軟弱的我罷了。

可是，儘管如此，我依然……

依然祈求，依然渴望著，她的那份喜歡。

．

「早安──欸？妳看起來臉色很不好耶？」

隔天清晨，我推開教室門，一眼就看到昕柔早早來到學校，趴在桌面上，彷彿整個人被抽乾了力氣。

「唔……因為我昨天幾乎都在想作文，可是又寫不出什麼好東西。」

「有新的題目要寫了？」

「對啊──題目是青少年常見的壓力……」

我拉開她前面的椅子，輕輕坐下。低頭一看，發現她桌上難得沒擺著考試卷子，而是散落著一張只寫了幾行字的作文草稿，紙角被她無意識地揉得有些皺。

「而且，比那個更重要的是……」

她頓了頓，緩緩抬起頭，雙手撐住下巴，指尖輕輕壓在臉頰上，留下一點淺淺的紅痕。

「我昨天好像比較了解了，昀彤妳說的毒舌的班導是什麼意思。」

「真的？什麼意思？」

「嗯，不過比起毒舌，我覺得比較像是……一針見血？」

她垂下眼，看著自己的作文稿紙。

「就是昨天，我不小心聽到班導跟謝柏翰的對話……」她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彷彿那些話還卡在喉嚨裡。她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班導跟他說，他不像我一樣能很好地運用文法，心思也沒有女生來得細膩……」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幾乎細不可聞。

「我是不是間接……讓謝柏翰被比了下去的感覺……而且，老師也把我捧的太高了……」

她轉頭看向窗外，陽光從玻璃窗灑進來，落在她臉上，卻沒能讓她的表情明亮起來。

「我並沒有那麼厲害……」

我愣了一會，感到有些……意外。這些話，不是我常常在跟自己說的嗎？沒錯啊……那種被人擅自期待、擅自失望的感覺……明明自己沒那麼厲害，卻被捧得像是無所不能，然後又害怕某天會摔得粉碎。

「……她那些話，確實，聽起來有些刺耳。」我說，「無論是對謝柏翰來說，還是對妳……」

「對吧對吧！雖然被老師讚賞我很高興，可是，就會讓我覺得……」

「會害怕失敗……？」

話音剛落，我也被我自己嚇了一跳，而昕柔更是睜大了眼看著我。

「對……開始害怕，如果我寫出了很糟糕的作文，是不是就對不起她的感覺……或者，某天她覺得其實，謝柏翰寫的比我還要好……」

我心裡一震。太像了，真的太像了。那種感覺，就像莫名其妙被推到了一座高山的頂端，往下看是無盡的深淵，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失足墜落。

「像是被什麼東西追著，但又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東西……」

「嗯……現在能做的，大概是把自己認為最好的部分，表現出來，就足夠了吧。」

「這樣嗎……真的這樣就好了嗎……」

她喃喃自語，緩緩抬起頭，凝視著我的雙眼。她的眼神裡帶著一絲期盼，像是想從我這裡找到答案。

「昀彤妳也是……這樣覺得嗎？」

叮咚──叮咚──

上課鐘聲響起，刺耳的聲音在教室裡迴盪。昕柔微微一顫，像是從某個思緒中被拉回現實。她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草稿紙，然後無奈地笑了笑，彷彿剛剛的對話被硬生生按下了暫停鍵。

然而，她最後拋出口的問題，我卻不知如何應對。

是的，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旦說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會在這一刻碎裂。像是某種脆弱的默契，像是某個我們都不願觸碰的真相。

不，或許是，我們終歸還是不同的人……

她在陽光底下緊張地走路，而我，是在陰影裡學會了怎麼呼吸。

她的天空有雲，有風，有無邊的遼闊；而我，卻像困在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牆壁冰冷，腳步聲在空蕩的甬道裡迴響。我如果告訴她「我也是這樣」，她會不會以為，我的夜晚和她的黃昏，是同一種顏色？

不，我不敢讓她知道。

我不配。

……看著寫完的考卷，我隨意的轉動手中的筆，有些發楞。

曉昕柔……她現在應該還滿腦子想著的是作文的事吧，畢竟班導還說了這麼……一針見血的話。不是說她錯了，也不是冷酷無情，而是，剛好都說中了我們，知道的很清楚，但是卻怎麼也不想承認的事實──好比說我的懦弱。

……青少年的壓力啊……明明才剛寫完了關於鋼琴的作文，現在又得馬上換一個主題思路了啊。話說回來，昕柔她真的，對鋼琴有很深的熱愛呢。

換作是我的話，有這種熱忱嗎？有沒有勇氣像她一樣，毫無保留地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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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些有的沒的上面。』

『還不如趕緊去準備複習功課。』

『反正妳不管怎麼彈也不會比那個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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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聲音冷不防竄進腦海。那些總是讓我，感到窒息又煩悶的話。刺耳，高頻率，沉重，又壓抑。

……還是別想那些事吧，比起這些，昕柔的生日禮物才是重點……等一下送給她，時機好嗎？作文的事情讓她現在很困擾吧……這樣會不會打擾到她啊？但是，問出口的也是我，不給禮物的話，感覺會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

這麼想的同時，鐘聲再次落下。我想了又想，還是從書包裡摸出那個，昨天剛買來的一條手鍊。

「昕柔。」

我走到她旁邊，從背後伸出手，把那條手鍊遞給她。

「送妳的，生日禮物，雖然有點晚了。」

「──！」

她猛地轉過身，眼睛瞪得圓圓的，滿是驚喜。

「昀彤！謝謝妳……天啊，是手鍊……」

她雙手接過，就像孩子看到閃亮的寶物，眼睛閃閃發光。我忍不住笑了，很輕、很平靜地笑了。

「有一隻銀色的小熊在上面耶……！而且是黑白配色的，好厲害，好像琴鍵一樣……」

「妳喜歡就好了。」

「喜歡！我超級喜歡！」

她雙手緊緊握住手鍊，眼眶微微泛紅，像是要哭了。

「欸──昕柔生日？生日快樂──」

此時，敏恩不知從哪冒出來，嘴裡叼著一根棒棒糖，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我沒準備禮物耶，不然妳看要不要這個？」她笑著把棒棒糖從嘴裡拿出，半開玩笑地遞過去。

「額，不太好吧，謝謝……？」昕柔愣了一下，尷尬地笑了笑。

「等一下是公民探究欸，妳們也快準備一下搬位置吧？」

「是、是，敏恩大人──」

公民探究……這門課大概是全班同學的夢魘。分組寫小論文，總是讓人頭痛不已。

「、！昀彤、昀彤妳快看，這個東西超酷的！」

昕柔坐在我身旁，興奮地用兩指操控筆電觸控板，螢幕上的文件標題隨著她的動作忽大忽小。她一臉發現新大陸的模樣，眼睛閃閃發光。

「這標題糊在一起跳來跳去的樣子好好笑！」

「那到底是什麼啦……」我無奈地笑出聲。

「我猜是為了逃避找資料而假裝忙碌才發現的怪東西。」敏恩坐在一旁說著。

「才、才沒有！雖然沒錯但不是──！」昕柔倒抽了一口氣。

「昕柔、昕柔。」這時，坐在她身後的瑄萍用筆戳了戳她的背。

「妳記得剛剛老師說要看哪段文章嗎？」

「哪段文章啊……」

昕柔一臉「完了，我也沒聽」的表情，轉過頭來向我投來求救的目光。

「三十四頁的第三段喔。」我小聲提醒。

「嗯嗯，三十四頁的第三段。」她跟著附和。

「喔喔，謝謝……」

昕柔忍不住笑了一下，把身子轉回來的同時，還瞥了一眼剛剛戴上的手鍊。

「看來很適合妳呢，那條手鍊。」

「對啊！昀彤挑的飾品真的都好好看。」

說著，她用手指輕輕撥了那個小熊吊墜，很滿意、很甜的，笑了。彷彿就像陽光灑落下來的笑容。太珍貴、太燦爛、太過……溫柔。

那一瞬間，我愣住了。不是因為那個吊墜，也不是因為她說了什麼特別的話，而是她的笑──那種不經意的明亮，像是某個我從沒真正觸碰過的世界忽然向我敞開。

我在那一刻，不禁這樣想著──

如果妳是能擁抱陽光的人，那我大概是在影子裡掙扎著活著的人。

而妳，帶來了陽光。

可惜，陽光從不屬於影子。它只會短暫經過，稍縱即逝。我不敢靠得太近，怕妳會看見──我滿身都是陰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能有被陽光照亮的一天。

但就是這樣的我，卻在心裡奢望著。奢望哪怕只有一秒鐘、哪怕只是錯覺，也想相信自己能被妳照亮。被妳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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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的陽光，我是影子也無妨。

只是……好像，有那麼一點點，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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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貳拾章-光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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