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殞落之時 - 第六章－因為想認識妳

　　「我發誓，我真的只是想在體育課背完英文單字而已。」

　　都怪我總是「想做的事最優先」，昨晚就趁著一股腦熱地把訊息發給芷雅了，人家還不是沒有回覆……結果就是什麼事情都還沒做，就連英文小考也像火在燒了。真是的，我到底在幹嘛呢……

　　陽光曬得後頸發燙，我縮在花壇邊緣，假裝對單字卡專心致志──其實是為了避開人群。同學們吵雜歡樂的聲音似乎離我很遙遠，只是有時候會有出其不意的籃球突然飛撲過來。

　　直到一片陰影突然籠罩過來──「抱歉，打擾到妳讀書了嗎？」

　　……這聲音，果然是凌昀彤，讓我的心臟差點停止一瞬。

　　──誒？誒？為什麼？為什麼她要來找我？

　　前不久才做完超級尷尬的仰臥起坐，別來了，我已經想找地洞鑽進去了。沒想到今天要兩人一組做我最不擅長的運動，而且還是和班上那個凌昀彤……亞慕路老師啊！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呀……

　　她就這麼坐在我的旁邊，我的脊椎瞬間僵直，手指死死掐住紙卡邊緣。不會吧，她會不會覺得我的字寫得很醜？畢竟我是左撇子……雖然說剛剛的仰臥起坐她大概已經對我沒什麼好印象了，嗚……好想哭。

　　「……江湖救急一下？」她歪著頭，往我身上湊了過來。

　　不對，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太近啦──！凌昀彤！妳到底想要幹嘛啊啊啊啊！我感覺我都聞得到她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精的味道。

　　「這、這種方法滿不錯的……」我結結巴巴地推薦自己的背單字方式，但之後才回想起來她似乎是班排第一……跟學霸說這些幹嘛呀我，她一定覺得我很可笑。

　　然後空氣彷彿就凍住了。她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啊……好尷尬啊，我好像快看到在天上跟我揮手的爺爺了。

　　凌昀彤……好認真地在看著我寫的單字表。此時此刻她在想著什麼呢？我該不該在這時候跟她說頻道的事情……感覺這個時機也不差，或許還能讓我們破冰……？唔，但是……一想到要說出口，感覺話就哽在喉嚨了。呼……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優依，想想為什麼會這麼害怕跟她說這事吧。也許……我在害怕她根本不記得優依？也許在我說出口後她會說「誒，好噁心啊」也或者說「啊哈，妳就是那個彈琴技術很差的人啊」啊啊啊──住口！凌昀彤才不會說這種話！沒錯，現在明明是個好時機，她都已經主動來向我搭話了，沒有問題的，現在只要……

　　「……放學要一起去寵物店嗎？」

　　……咦？

　　咦？咦？咦誒欸欸欸欸──！

　　放學後跟她一起去寵物店……這，應該不是，約會……吧？不，我在亂想什麼呢，我們也才剛認識不久而已，只是因為我跟她都喜歡動物而已，對對，一定是這樣。

　　回過神來就已經聽到下課的鐘聲了。

　　要怎麼自然地走過去？她坐在教室後面，我坐在前面，我應該要慢慢收拾好東西後走過去找她？還是等她先收拾好然後來找我……等一下，為什麼我連這種問題都要想這麼久？我巴不得收拾慢一點，連課本都要每本貼合對齊好再收進書包。

　　這時候手機放在桌面上，透過桌子傳來了兩聲震動聲。我很熟悉這是訊息的通知，畢竟平時也不會有什麼通知了。我猜應該是廣告通知吧，不然就是班群的訊息了。

　　我不抱著什麼期望地打開了螢幕，而映入我眼簾的卻是……

　　──芷雅？

　　她……回我了？

　　最後一則通知顯示的是一張貼圖，我無法看到她前面傳了什麼。我感覺我的心是沉了一下。要現在看嗎？我幾乎是用顫抖的手指點開了對話框──

　　【昕柔，抱歉，現在才回妳訊息，也很抱歉這陣子一直都沒有和妳聯絡。暑假期間我發生了很多事。我得了重鬱症，過得不是很好，還一度想著去死，但是我有在吃藥控制了。和輔導老師討論過後，我決定休學一學年。這段期間我會好好對抗心魔。】

　　【sticker:03】

　　誒……不會吧……？芷雅她得了憂鬱症？還是重度的……？明明我們上個學期還一起有說有笑的……

　　『我有的時候會感到很難過，不知道什麼原因。』

　　『也許我們都活在苦難星球……』

　　腦海裡浮現的是她曾經和我說過的話。

　　是啊……是啊，我原本就該知道她也不是一個堅強的人。會和我一起分享失落，一起抱怨這個世界。可我居然連她這幾個月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原來我瞭解的她……恐怕也只是冰山一角吧。

　　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是很要好的朋友，可回首來看，我究竟理解她多少？

　　體育課在陽光下曝曬的後頸還殘留著熾熱感，卻感覺胸口一陣冰窖了進來。眼前還停留芷雅的聊天畫面，還看得到她的頭貼就這麼近在咫尺，可我卻……覺得妳離我好遠。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距離已經是這樣……

　　「唷。」

　　還沒反應過來，凌昀彤的聲音瞬間將我拉回現實。我猛地抬起了頭，看見她單肩揹著後背包，揮著手向我打招呼。

　　「──我們不是說好放學去寵物店？」

．

　　「……」

　　我和凌昀彤一同走出校門後，一路上很安靜。

　　從這裡到寵物店並不遠──左轉後筆直走八百公尺，穿過兩個紅綠燈就能抵達。但此刻，這段距離卻漫長得令人窒息。

　　我抬頭瞥了一眼凌昀彤，看著她依舊注視著前方。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麼呢，好安靜。如果她不先開口拋個話題，我也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也許，頻道的事……還是……問她為什麼會突然找我？但是，但是啊，

　　像這樣並肩而行的日子，總有一天也會結束，對吧？

　　胸口突然泛起一陣細密的刺痛。我低下頭，盯著地上兩道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它們靠得那麼近，卻始終隔著一道永遠跨不過的光。

　　我抬起頭看著前方，車子在馬路上來回穿梭，伴隨著刺鼻的汽油味呼嘯而過，紅燈映照眼前，泛著光暈拉出一道長長的紅光。

　　──啊，為什麼……

　　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彷彿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呼嘯而過的車影、漫步的行人、甚至身旁昀彤的輪廓，全被蒙上一層渾濁的暗影。他們像是被裝進另一個世界的標本，遙遠、模糊、卻也因此……令人莫名安心。

　　至少，這樣就不必看清他們臉上的表情。

　　至少，這樣就不必被誰看穿自己的軟弱。

　　至少……

　　「吶，妳之前說妳們家的博美……我可以看牠長什麼樣子嗎？」

　　「誒？」我轉過頭，看著突然發話，打破這寂靜的凌昀彤。

　　「我、我找一下相片。」

　　感覺剛剛那些負面想法瞬間被拋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腦中忽然接收到的緊急任務──【接收到緊急任務！給凌昀彤看小巴！】這樣，腦中會自動響著鈴。

　　我迅速拿起放在口袋中的手機，打開相簿，飛快地上下滑動，試圖尋找最近一張拍的小巴照片。

　　「這樣……我覺得牠長得很可愛。」我結結巴巴地說著，把手機螢幕轉向她那邊。

　　「誒──真的很可愛耶！牠耳朵的毛色好像不太一樣？有點棕？」

　　「對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牠身上也是有一塊毛色是棕的，好像胎記……」

　　我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因為凌昀彤笑了。她手指輕撫過下巴，嘴角帶著一絲輕笑，連臉頰上幾乎看不見的酒窩也跑了出來。

　　原來她……亞慕路老師，也是會那樣笑的人呀……

　　「啊，抱歉，因為牠真的太可愛了。」她稍微收斂了起笑意，「我從小就很想養寵物。」

　　「……妳們家……不能養寵物嗎？住公寓之類的？」

　　「也不是，只是家人不太喜歡。如果可以養的話，我應該會想養倉鼠。」

　　「倉鼠！」我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激動，慌忙別開視線，將手機緊緊按在胸前。「呃……那個……」

　　「……怎麼了嗎？」

　　「沒事，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養倉鼠的話，應該會很怕把牠養死……」

　　腦海中浮現出那小小的、毛茸茸的生命在滾輪上奔跑的模樣。那麼脆弱，那麼容易就會──

　　我搖了搖頭，略顯尷尬地輕輕笑了一下。

　　「……噗，哈哈哈哈。」然而，凌昀彤撇頭過去，隨即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那啥，還真倒是有這感覺。」

　　「妳也這麼覺得嗎？」

　　「哎呀，看來得小心一點了。」

　　回過神來，已經到了寵物店門口了。接下來發生的事，好像是一場夢一樣。

　　店員熱情地詢問我們要不要看看兔子，還沒等我反應，一隻雪團般的小白兔就被塞到眼前。我嚇得連退三步，她只好苦笑著接過。

　　店裡還有幾隻小狗，小約克夏一直踢著籠子，好像試圖隔著玻璃跟旁邊的馬爾濟斯玩，但小馬爾不理牠就是了，有點想替小約克夏感到難過呢。小柴犬一直在睡覺，聽到一些動靜才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我輕輕揮手跟牠打招呼，牠只是眨了眨眼，又倒頭睡了回去。

　　「我們家以前養的是馬爾濟斯。」話語不自覺溜出唇邊。原本蹲著逗弄貴賓犬的她緩緩站起身，靜靜望向我。

　　「但是，牠之後得了胰臟癌……」

　　我將掌心貼上冰冷的玻璃。裡面的小馬爾濟斯好奇地湊近，濕潤的鼻尖在玻璃另一側與我的手指重合。

　　「之後連進食也沒有辦法，不管吃什麼又都會全吐又拉出來，還動了刀，在食道上面開個口，從外面給牠灌食……」我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撐了幾周過後，有天早上醒來還是只能看著牠冰冷的軀體……」

　　「……嗯。」凌昀彤忽然也將手貼在了玻璃上。

　　「養寵物的話，都必須經過這個時刻呢。」

　　她的指尖微微發顫，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模糊的霧痕。小馬爾濟斯來回嗅著我們兩人重疊的溫度印記，尾巴輕輕搖晃。

　　「我現在連牠的樣子也記不太起來……」我說著，試圖從腦裡拼湊出牠的身影。

　　「現在回想起來，我好像也沒有真的陪伴在牠身邊過……」

　　話說到一半，我忽然停住。喉嚨裡有什麼卡著，像是有句話正在往外湧，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樣子。只是隱隱覺得，一旦說出口，就太過了。太重了、太深了，會讓人退縮。

　　那不是可以輕易說出口的東西。

　　不行……不可以。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SizDkG8Xv

　　我在心裡低聲喊著，甚至不太知道自己是在阻止哪句話，只知道有什麼正在突破理智的防線，逼近嘴邊。我趕緊將語氣收了回來，像是把情緒硬生生塞進抽屜裡、鎖上。

　　「不，我感覺我和每一個人……都沒辦法接近。」

　　「……」

　　還是……說出來了。我不敢看她此時是怎麼樣的表情，她一定會覺得我太突然了，又把氣氛搞僵了，我真的是笨蛋。明明只要這樣子就好了，再把自己好好的鎖上、關起來，不要再把心交給任何人。這樣，就好了……因為不管什麼東西都是有期限的，誰都會從我身邊離開……

　　「我好像，沒有辦法相信別人。」住口，別再說了！我停住話，低下頭，盯著寵物店地上橙色與深棕交錯的格紋磁磚，彷彿那樣就能逃避她的目光。

　　「沒有關係吧，那種事。」

　　……欸？

　　我愣住，抬起頭看向她。她的語氣平靜，甚至有點理所當然。沒有責怪，沒有驚訝，甚至也沒有試圖安慰，只是──很自然地接住了我。

　　她說，沒有關係……？

　　可是，這種事情，任誰來看都是一件很沉重的事吧？

　　「『現在』還沒有辦法吧，這種事，以後誰能預料呢。」她笑了，很淡、很柔和的笑。

　　「那又到底什麼時候，會讓妳覺得可以信任別人呢？沒有人會知道，無論我，還是妳自己。」

　　凌昀彤吸了口氣，微微轉頭過去，透著寵物店的玻璃窗，看向了外面的大馬路上。她仰起頭的時候，髮絲也隨著動作輕輕翻落下來，俐落的短髮垂在肩頭，剪裁整齊。她的手靜靜地貼在玻璃上，那條紫色水晶手環在店內柔和燈光的映照下泛出隱約的光澤，手指上還貼著我今天早上幫她貼的OK繃。我不禁想起第一次注意到她的那個時候。

　　一個在打哈欠的人，伸著懶腰，那雙手無預警地闖進了我的視線──直到後來聽到那首歌，我才確信，她就是亞慕露。

　　好不可思議啊。那麼遙遠、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現在卻，就站在我身邊。

　　「凌昀彤妳……為什麼會想要來找我呢？」我看著她的側臉看得出神，而不自覺地問了這個問題。

　　「找妳？啊，妳是指約妳來寵物店這事嗎？」

　　「不只……」我搖了搖頭，「今天早上也是，今天的體育課也是……在那之前，我們應該還不認識對方才對……」

　　「嗯……」

　　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將雙手交叉放在背後，低頭看向腳邊的地磚，神情彷彿在斟酌什麼。

　　……是我問這個問題太突然了嗎？可是，我平常在班上就沒什麼朋友，所以真的很訝異她會突然如此主動

　　碰──！

　　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打破了片刻的沉默，我們幾乎在同一時間轉頭看向門口。一個小男孩跑進店裡，可能沒注意到門是玻璃的，就那樣直接撞了上去。店員也被嚇了一跳，連忙奔過去確認他的狀況。

　　「……回去吧，時間已經不早了呢。」

　　──欸？

　　她說要回去了……

　　……是我，又把氣氛弄僵了嗎？

　　她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情緒。我下意識點了點頭，但心裡卻還留著剛才沒能說完的那句話。

　　我們走出寵物店，天色已經有點暗了，街上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灑在柏油路上。秋天的風有點冷，我縮了縮肩膀。

　　我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地一起走了一段路。經過轉角的便利商店，她停下腳步，看向我。

　　「我家在這個方向」她說著，舉起了右手指著旁邊的小巷子。

　　「我還要在往前走一段路……那就……」

　　看起來是要分離了。我也不知道我在不捨些什麼，明明隔天上學還會再看到對方的。我也抬起手，輕輕地朝她揮了幾下。

　　「啊，剛才妳問我的那件事。」就在她準備踏進巷口時，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看我。

　　「我回去再發訊息給妳。」

　　「……嗯？」

　　──訊息？可是我記得我們應該還沒有交換過聯絡方式。正想說出這句話時，凌昀彤卻飛也似地消失在我視線中。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還沒搞懂她的意思，卻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該不會她整路一直在想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吗？應該、應該不可能吧，我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值得她這樣子思考……

　　但是，如果有那麼一下下，她有在認真想著如何回應我……

　　我大力地搖了搖頭，加快了回家的腳步。經過了家前面的街道，那個奇怪的阿姨正拿著水桶從對街走過來，但我現在沒什麼心力注意她，也沒發現她就這麼從我眼前走過去了。

　　也大概是這個時候，我感覺到手上拿著的手機傳來了震動聲。

　　──芷雅嗎？不對，這聲音應該是來自其他程式的通知。雖然離家還有幾公尺距離，我還是忍不住拿起手機看了下通知。

　　然而──那畫面只是直直地令我震住了。

　　【亞慕路發布了一則留言】

　　【因為我想多認識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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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因為想認識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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