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謀 - 情愫漸深

六月的雨來得急，紀昭雪站在廊下，望著如簾的雨幕發呆。距離天貺節那晚已經過去三日，沈安玉再未來過。她本該鬆一口氣，卻總忍不住望向角門的方向。

「小姐，您的茶。」春桃遞上茶盞，欲言又止。

紀昭雪接過茶，熱氣氤氳中看見春桃袖口沾了墨跡：「又去前院送紙筆了？」

春桃笑道：「趙伯說沈公子遣人來取些舊年科考的卷子...」

茶盞在紀昭雪手中微微一顫。他還記得要備考，很好。她抿了口茶，苦得舌尖發麻。

「去把西廂房收拾出來，闢作書房。」她突然吩咐，「父親那些藏書，也該整理整理了。」

春桃眼睛一亮：「小姐是要...」

「天熱了，弟弟讀書不能總在正堂。」紀昭雪打斷她，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記得多備一套文房四寶。」

春桃會意，腳步輕快地去了。紀昭雪望著雨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她告訴自己，這只是為了方便明遠讀書，他可以輔導明遠功課。

雨下了整整一日。入夜後，紀昭雪獨自在西廂房整理父親的藏書。燭火搖曳，映得她側臉忽明忽暗。忽然，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從迴廊傳來，她的手指頓在一冊《論語》上。

「紀小姐。」沈安玉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比平日低沉，「明遠託我來取《千字文》註解。」

紀昭雪深吸一口氣，才開口：「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沈安玉披著半濕的外衫走進來，髮梢還滴著水。他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黑，卻在看見她的瞬間亮起了眸光。

「書在那邊架子上。」紀昭雪指了指，刻意不去看他。

沈安玉卻沒有立即去取書，而是站在原地，任由衣角的水滴在地上匯成小小一灘。

「那日之後...」他聲音乾澀，「家母病了一場。」

紀昭雪猛地抬頭：「嚴重嗎？」

「老毛病了，大夫說靜養便好。」沈安玉苦笑，「但她不許我再出門，今日還是趁她睡了才...」

「你該聽令堂的話。」紀昭雪打斷他，聲音卻軟了下來，「春闈備考要緊。」

沈安玉突然上前兩步，在離她僅一尺處停下。燭光下，他眼中的血絲清晰可見：「我三日都睡不好，一閉眼就是你轉身離去的背影。昭雪，那晚我說的話...」

「我忘了。」紀昭雪別過臉，「你也該忘了。」

「我忘不掉。」沈安玉的手懸在半空，似乎想碰她又不敢，「就像忘不掉第一次見你時，你端著茶走進書房，裙角繡的蝴蝶彷彿要飛起來...」

紀昭雪心頭一顫。那年她才十一歲，沈安玉十二歲。那件繡蝶裙是母親新做的，她歡喜得緊。沒想到他記得這樣清楚。

「沈公子請自重。」她向後退去，腰卻撞上了書案，「我還在守孝。」

「我知道。」沈安玉痛苦地閉上眼，「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昭雪，我不求你現在回應，只求你別推開我。」

一滴水從他的髮梢落下，滑過挺直的鼻樑，懸在唇邊。紀昭雪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堪堪觸到那滴水珠，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他的手掌滾燙，燙得她渾身一顫。兩人呼吸交錯，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墨香與雨水的氣息。紀昭雪能看見他眸中自己的倒影，那麼小，那麼清晰，彷彿被他珍重地盛在眼底。

「放開...」她的抗議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沈安玉卻真的鬆了手，後退一步：「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距離讓紀昭雪心頭空了一塊。她轉身假裝整理書架，手指胡亂地撥弄書脊：「《千字文》註解在第三層。」

沈安玉默默取了書，卻遲遲不走。雨聲漸密，敲打得人心煩意亂。

「我做了個香囊。」他突然說，「驅蚊的。夏日蚊蟲多，你...和明遠用得著。」

一個靛藍色的香囊被放在案几上，針腳細密，角落繡著一枝小小的白梅。紀昭雪拿起香囊，聞到淡淡的艾草香，還混著一絲清冽的松木氣息——那是他身上的味道。

「你自己繡的？」她難以想像他拿針線的樣子。

沈安玉耳根泛紅：「跟隔壁繡娘學的，扎破了好幾次手指。」

紀昭雪心頭一軟，忍不住笑了：「堂堂舉人老爺，學這個做甚麼？」

「想著...你或許需要。」他目光溫柔，「你總熬夜看帳簿。」

這樣細心的關懷讓紀昭雪鼻尖發酸。父親走後，再無人注意她是否疲憊，是否被蚊蟲叮咬。她攥緊香囊，艾草的香氣鑽入鼻腔，莫名讓人眼眶發熱。

「謝謝。」她輕聲道。

沈安玉搖搖頭，目光落在她髮間：「那支木簪...不襯你。」

紀昭雪一怔，下意識摸了摸髮簪。這是她隨手拿的，確實樸素了些。

「我做了支新的。」沈安玉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桃木的，雕了朵梅花，適合你現在守孝期戴。」

木簪靜靜躺在布上，雖不及玉簪華貴，卻雕工精細，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紀昭雪幾乎能想像他深夜伏案雕刻的樣子，燭光映著專注的側臉...

「我不能收。」她狠心推開，「太貴重了。」

沈安玉固執地舉著簪子：「比不上你贈我的湖筆徽墨。」

兩人僵持間，窗外一道閃電劈過，隨即雷聲轟鳴。紀昭雪驚得一顫，沈安玉趁機上前一步，將簪子塞進她手中。

「雨大了，我該回去了。」他聲音沙啞，「明遠功課要用。」

紀昭雪握著尚有他體溫的木簪，突然道：「等等。」

她取出一把油紙傘：「路上用。」

沈安玉接過傘，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是一顫。他深深看她一眼，轉身沒入雨幕。紀昭雪站在窗前，望著他的背影漸漸模糊，手中的木簪硌得掌心發疼。

沈安玉為了頻繁出門，在自己母親面前找各種理由，甚麼同窗相約，甚麼夫子找他等等藉口。

朋友同窗問他紀大人已去世為何他還經常到紀府上，他說：「紀大人對我有恩，紀大人家的明遠需要我幫他指導學習。」

那夜之後，他開始頻繁出入紀府。表面上是教導明遠讀書，實則總找機會與紀昭雪獨處。兩人心照不宣地維持著微妙的距離，卻又忍不住一次次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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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乞巧節，城中女子都要拜織女、乞巧藝。紀昭雪本不想過，奈何明遠嚷著要去看燈會，只得簡單準備了些瓜果香案。

「姐姐，沈哥哥來了！」明遠蹦跳著進來通報。後面沈安玉緊跟著。

紀昭雪手一抖，針尖刺破指尖，滲出一粒血珠。她忙將繡了一半的帕子藏起，那上面是一枝並蒂蓮——女兒家最隱秘的心事。

沈安玉進來時，帶來一陣夏夜的風。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長衫，髮髻用一根青玉簪束起，整個人清朗如竹。看見香案，他眼睛一亮：「紀小姐也乞巧？」

「隨便擺擺。」紀昭雪故作淡然，「明遠鬧著要玩。」

沈安玉笑著從袖中取出一個錦盒：「正巧，我帶了乞巧的禮物。」

盒中是一對銀耳墜，做成小小的書卷形狀，精巧別致。紀昭雪剛要拒絕，明遠已經拍手叫起來：「姐姐快戴上！沈哥哥說這是他自己畫的樣式！」

「你...」紀昭雪愕然看向沈安玉。

沈安玉有些靦腆：「想著紀小姐愛書，就...」

在明遠的起鬨下，紀昭雪只得戴上耳墜。銀色的書卷在她耳畔輕晃，襯得肌膚如雪。沈安玉看得呆了，直到明遠扯他袖子才回過神。

「我們去放河燈吧！」明遠興奮地提議。

夜色已深，長街上花燈如晝。明遠一手拉著姐姐，一手拉著沈安玉，在人群中穿行。旁人看來，這多像和睦的一家三口。

河邊早已擠滿了放燈的少女。紀昭雪買了盞蓮花燈，正要寫下心願，卻見沈安玉也買了一盞。

「男子也放河燈？」她挑眉。

沈安玉笑而不答，提筆在燈上寫下「願得一心人」。紀昭雪心頭一跳，匆忙在自己的燈上寫下「家宅平安」，卻聽他在耳邊輕聲道：「我看見你寫的是甚麼了。」

原來他趁她不注意偷看了。紀昭雪羞惱地瞪他，卻在燈火映照下顯得眼波如水，毫無威懾力。沈安玉低笑，趁明遠不注意，悄悄勾住她的小指。

「沈安玉！」她慌忙抽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就一會兒。」他聲音低沉，「沒人看見。」

兩人寬大的衣袖交疊，掩藏著十指相扣的秘密。紀昭雪的心跳得那樣快，幾乎要衝破胸腔。這是她第一次與人牽手，原來男子的手掌這樣大，這樣暖，能將她的手完全包裹。

放燈時，沈安玉故意將兩盞燈推在一處。蓮花燈並肩順流而下，燭光映在水面，像兩朵相依的火焰。

回程路上，明遠睏得直打哈欠。沈安玉自然地背起他，輕聲哼著童謠。紀昭雪跟在後面，望著他寬厚的背影，突然有種落淚的衝動。

如果父親還在，如果家未遭變故，或許...她真能像尋常人家一樣，過著平淡卻幸福的日子。

到了府門前，沈安玉小心翼翼地將睡著的明遠交給紀府專門照顧紀明遠的奶娘。待眾人退下，他突然拉住紀昭雪的手腕：「看。」

他指向夜空。銀河橫貫天際，繁星如沸。傳說今夜鵲橋相會，是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重逢。

「他們比我們幸運。」沈安玉輕聲道，「至少能光明正大地相愛。」

紀昭雪心頭一動，卻故作冷淡：「沈公子慎言。」

「這裏沒有旁人。」沈安玉逼近一步，將她困在門柱與自己之間，「昭雪，你明明也...」

「甚麼？」紀昭雪仰頭瞪他，卻因距離太近而氣勢全無。

沈安玉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喉結滾動：「也喜歡我。」

這不是疑問，而是篤定的陳述。紀昭雪又羞又惱，正要反駁，他卻突然低頭，一個輕如蝶翼的吻落在她唇角。

「你！」她驚得忘了反應。

沈安玉退開一步，眼中閃著得逞的光：「七夕快樂，昭雪。」

說完，他不等她發作，轉身快步離去。紀昭雪捂著發燙的唇角，望著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跳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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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後，兩人的關係越發曖昧。沈安玉總找各種藉口來紀府，每次都會帶些小禮物——有時是一枝初綻的桂花，有時是新摘的蓮蓬。紀昭雪表面冷淡，卻將他送的每一樣東西都仔細收好。

八月中秋晚，沈安玉帶著自家做的月餅來訪。紀昭雪在花園涼亭設了簡單的宴席，三人賞月吃餅，倒也溫馨。

「我去取些茶水。」紀昭雪起身離席，沈安玉立刻跟上：「我幫你。」

廚房裏，下人們都去前院賞月了，空無一人。沈安玉趁機將紀昭雪堵在角落，低頭嗅她髮間的桂花香。

「別這樣...」紀昭雪推他，卻被他抓住手腕按在牆上。

「想你了。」沈安玉在她耳邊低語，呼吸灼熱，「幾日未見，如隔三秋。」

紀昭雪被他露骨的情話羞得面紅耳赤：「胡說甚麼...明明前日才...」

「前日只遠遠看了你一眼。」沈安玉委屈道，「你故意躲著我。」

確實，自七夕那晚後，紀昭雪總刻意避開與他獨處。那輕若鴻毛的一吻，攪得她心神不寧，夜不能寐。

「我們不該...」她話音未落，沈安玉突然低頭，這次結結實實地吻住了她的唇。

與上次的輕吻不同，這個吻炙熱而纏綿。沈安玉一手扣住她的後腦，一手攬住她的腰，將她緊緊貼向自己。紀昭雪腦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攀住他的肩膀。

「小姐？」春桃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

兩人如觸電般分開。紀昭雪慌忙整理衣衫，沈安玉則假裝在倒茶，只是通紅的耳根出賣了他。

春桃進來時，只見自家小姐背對著門，肩膀微微發抖，而沈公子則盯著茶壺，彷彿那是甚麼稀世珍寶。

「小少爺睏了，奴婢來取些熱水。」春桃眼觀鼻鼻觀心。

「我去看看明遠。」紀昭雪匆匆離去，全程不敢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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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後，紀昭雪刻意疏遠沈安玉。她知道自己正在危險的邊緣遊走——守孝期間與男子私相授受已是不該，更何況那些逾矩的親密。每次見面，她都冷若冰霜，沈安玉卻鍥而不捨，總能找到機會接近她。

九月重陽，沈安玉邀她和明遠登高。在山頂無人處，他將她拉進楓林，抵在樹幹上深吻。紀昭雪起初掙扎，最終卻沉溺在他的氣息中，任由他撬開唇齒，糾纏不休。

「昭雪...」分開時，沈安玉喘息著抵住她的額頭，「我好喜歡你...」

紀昭雪知道他在說甚麼。大慶守孝期為三年，還有兩年，而他的渴望已經無法掩飾。她看著他泛紅的眼尾和緊繃的下頜，突然意識到這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骨子裏藏著怎樣的熾熱與執拗。

「再等等...」她輕撫他的臉頰，「好嗎？」

沈安玉捉住她的手，在掌心印下一吻：「等孝期結束，我就請媒人上門。」

紀昭雪沒有回答。此刻她只想沉浸在這片刻的溫存中。

回府的馬車上，明遠累得睡著了。沈安玉趁機握住紀昭雪的手，在她掌心一筆一畫地寫字。她仔細辨認，是「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淚水突然湧上眼眶。紀昭雪別過臉，望向窗外飛逝的景色。這樣的誓言太過美好，美好得讓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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