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年內,紀昭雪痛失雙親。自從父親離世,母親便如同行屍走肉,精神萎靡不振,勉強撐著一口氣活著。直到父親過世後第八個月,那些謀害父親的兇徒悉數伏法,母親再也支撐不住,跟隨父親而去。
紀昭雪與弟弟一身素縞,跪在父母靈位前。今日是母親過世百日,紀昭雪仍覺得恍如隔世,一切都像一場噩夢。一年前,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會成為孤兒,雙眼滿是悲傷與仇恨。即便父親的冤屈得以昭雪,她的心早已千瘡百孔,痛苦難當。
一年前,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在父母庇佑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如今,她與弟弟卻淪落得如此淒涼。朝廷追封父母並頒發撫恤,可這些她通通不想要,她只渴望曾經那個父母恩愛、溫馨和睦的家。
老天爺,她實在無法接受現狀,誰能告訴她這只是一場噩夢?她多希望醒來後,還能繼續做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
——
夜,紀府靈堂。
紀昭雪跪坐在蒲團上,指尖死死掐進掌心,指節泛白,卻渾然不覺疼痛。她與弟弟輾轉難眠,便來到靈堂,只覺得待在此處,彷彿父母仍在身邊。弟弟紀明遠哭到精疲力竭,蜷縮在她身旁睡著了,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她望著父母靈位,喉嚨像是堵著團烈火,燒得五臟六腑都生疼。
明明一年前,這個家還溫暖無比。
她記得父親下朝歸來,總是先笑著抱起撲過去的明遠,再摸摸她的頭,問她今日讀了什麼書。母親會端上熱騰騰的飯菜,嘴上嗔怪父親又熬夜批閱公文,眼裡卻滿是溫柔。
可如今呢?
「哈哈哈~~」
她低聲笑了,淒涼的笑聲在空蕩蕩的靈堂格外刺耳。
朝廷是追封了父母,可那些虛名又有何用?能換回她的爹娘嗎?能嗎?能嗎?她不要這些,把爹娘還給她!把家還給她!
她回想著家道中落的始末。父親一生清廉,寒窗苦讀考取功名,卻因出身寒微、朝中無依無靠,最終慘遭貪官污吏陷害。父親以為秉持公正廉明就能守護百姓,可到頭來,連自己的性命都難保!
她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一滴血珠無聲墜落在蒲團上。
若父親不是出身寒門,若是名門望族之後,在朝中有靠山,那些貪官又怎敢動他分毫?
若手握權勢,父親就不會死,母親也不會絕望到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靈堂外,夜風呼嘯,似亡魂悲泣。
弟弟在夢中呢喃著「爹娘」,紀昭雪緩緩抬手,輕撫弟弟的頭頂。
「明遠……」
她的聲音輕若蚊鳴,卻像淬了毒的刀刃。
弟弟還如此年幼,她該如何做,才能護他一生周全?
這世道,好人難做,只認權勢,難怪會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之說。她只想守護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哪怕要踏著屍骨向上攀爬,哪怕要變成從前最厭惡的模樣!
燭火突然晃動,映出她眼中的決絕。
那些害死父親的兇手與幫兇,即便朝廷未處決他們,她也絕不會放過!總有一天,她定要他們血債血償!
三日後,紀府正廳。
晨光穿過雕花窗櫺,灑下斑駁光影。紀昭雪端坐主位,素白孝服襯得她面色更加蒼白。她纖細的手指輕撫茶盞邊緣,目光落在茶湯上飄浮的茶葉。
「小姐,大舅老爺和二舅老爺到了。」春桃低聲稟報,語氣帶著幾分緊張。
紀昭雪抬眼之際,兩位舅舅已大步邁入。大舅父紀榮身著絳紫色錦袍,腰間玉佩叮噹作響;二舅父紀華則穿著靛藍色綢衫,手中把玩著檀木佛珠。二人臉上堆著虛假的笑意,目光卻不住掃視廳內擺設。
這兩位舅舅是母親的嫡親哥哥,母親未出嫁時沒少受他們欺負。待母親長大,憑著聰明幹練,小小年紀就將家裡生意打理得紅紅火火,二人這才有所收斂。
父親在世時,他們一口一個「好妹妹」,如今父母雙亡,他們此時前來,打的什麼算盤?
「昭雪啊,」大舅父大剌剌地坐在上首太師椅,端起茶盞啜了一口,「這碧螺春不錯,是你父親生前珍藏的吧?」
二舅父接話道:「說起來,妹夫走得突然,留下你們姐弟,實在讓人心疼。」他歎了口氣,眼角卻不見半分悲戚,「你一介女流,早晚要嫁人,又要照顧幼弟,如何能打理偌大的家業?不如……」
「不如什麼?」紀昭雪放下茶盞,瓷器相撞發出清脆響聲。
大舅父捋了捋鬍鬚,假裝慈愛道:「不如把家產交給我們代管。你放心,舅舅們一定會……」
「一定會像照顧親生子女那樣對待我們?」紀昭雪突然冷笑,笑意未達眼底,「就像三年前,大舅父『代為保管』父親借您的五百兩銀子那樣?」
廳內頓時鴉雀無聲。
大舅父臉色驟變,將茶盞重重地擱在案上:「你這是什麼意思?」
紀昭雪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本藍皮賬冊,封面上還留著母親娟秀的字跡「家用收支」。她緩步走到案前,纖細的手指輕輕翻開泛黃紙頁。
「這是母親留下的賬冊。」她的指尖停在某頁,「大齊一年三月,大舅父以修繕祖宅為由,實則從事私鹽買賣,借銀五百兩,約定一年歸還。」她又往後翻了幾頁,「至今,賬上仍記著這筆欠款。」
二舅父猛地起身,佛珠串「啪」地拍在桌上:「胡說八道!那都是……」
「都是什麼?」紀昭雪抬眼,目光如冰刃般銳利,「需要我請來當年過手的錢莊掌櫃作證?還是找參與修繕的工匠對質?」
大舅父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紀昭雪繼續翻動賬冊:「還有這裡,大齊二年七月,二舅父借銀三百兩,用來為表哥謀求一官半職。」她抬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這兩位舅舅做的勾當,個個都夠吃牢飯。
二舅父連連後退,不慎撞倒身後花瓶。「嘩啦」一聲,青瓷碎片四散飛濺。
「你、你……」大舅父指著她的手微微顫抖,「我可是你舅父,小小年紀竟敢如此無禮!」
紀昭雪合上賬冊,語氣輕如落雪:「兩位舅舅若此刻離開,盡快歸還欠款,我可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要是敢打歪主意……」她頓了頓,話中威脅不言而喻。
兩位舅舅交換了個眼神,氣得臉色發青,甩袖而去。大舅父離開時撞翻花架,卻連頭也不敢回。
待腳步聲漸遠,紀昭雪身形一晃,扶住案幾才勉強支撐住。春桃連忙上前攙扶:「小姐!」
「我無礙。」紀昭雪擺了擺手,緩步走到窗前。院中那株父親親手栽種的梅樹在風中輕搖,枝頭已冒出嫩綠新芽。她想起去年此時,父親在樹下教弟弟背詩,母親在一旁煮茶,茶香混著梅花香,瀰漫整個院子。
「春桃,」她輕聲問,「你說,若父親還在,他們敢這樣欺負我們嗎?」
春桃淚如雨下:「小姐……」
紀昭雪看著自己的手。從前這雙手只會撫琴作畫、吟詩填詞,如今卻要握著賬本算盤,與人勾心鬥角。指甲邊緣因操勞開裂,掌心也漸漸生出繭子。
「去叫李管家帶著賬本來見我。」她轉身時,眼中的脆弱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膽寒的冷靜,「我倒要看看,這一年家裡養了多少蛀蟲。」
李管家專司家中生意,從今日起,她紀昭雪要正式接手了。
當夜,書房。
燭火搖曳,映照著紀昭雪翻看整日的賬本,也照出她疲憊的面容。看著看著,她越發惱火——家中風雨飄搖這一年,親戚們各種巧取豪奪,下人們也暗地裡搞小動作。是時候拿出鐵腕手段整頓一番了。
勞累一日,她面前堆滿父親留下的文書,每一份都被她仔細閱讀。突然,一封泛黃的信件從《洗冤錄》中滑落。
她拾起信件,熟悉的字跡讓手指忍不住顫抖——是父親的筆跡:
「做人切記: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莫為身外之物蒙蔽雙眼,守住本心方得始終…」
信紙在手中簌簌作響,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彷彿看見父親坐在書案前寫信的模樣,眉頭微皺,筆走龍蛇。
「父親。」她將信貼在心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現實好像和您寫的不太一樣呢。」
窗外,夜風吹過,梅樹枝條沙沙作響,春天即將來臨,似是冬天在無聲歎息。月光透過窗櫺,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影子,正如她千瘡百孔的心。
晨光微露,紀昭雪已換上素色棉布衣裙,發間只別一支銀釵。她站在紀府大門前,望著門楣上「忠孝傳家」的匾額,袖中的手指微微顫抖。
「小姐,馬車備好了。」李管家躬身,眼神中帶著擔憂,「您真要親自去查鋪子?」
紀昭雪抿了抿唇:「父親留下的產業,我絕不會任人糟蹋。」
西市早市熱鬧非凡。紀昭雪下了馬車,耳畔傳來陣陣叫賣聲,鼻間飄來各種食物香氣。她帶著李管家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懸掛「紀氏綢緞莊」牌匾的鋪子前。
鋪子裡,掌櫃趙德翹著二郎腿喝茶,見有人進來,懶洋洋抬了抬眼皮:「姑娘,想買什麼料子?」
「趙掌櫃好大的架子。」李管家怒斥,「連東家都認不出了?」
趙德手中茶盞「啪」地墜地,茶水濺濕錦緞鞋面。他連忙起身,臉上橫肉顫動,堆起笑臉:「大、大小姐?您怎麼親自來了……」
紀昭雪逕直走向櫃台,拿起賬本翻看,眉頭越皺越緊。賬面顯示,近半年綢緞莊虧損嚴重,可鋪子裡明明顧客盈門,生意紅火。
「趙掌櫃,」她合上賬本,語氣冰冷,「上等雲錦,賬面記載每匹五兩銀售出,可市價明明值八兩。差價去哪兒了?」
趙德額頭滲出冷汗:「這、這是行情不好,只能賤價……」
「行情不好?」紀昭雪從袖中掏出一疊票據,「這些江南進貨單據上,為何寫著每匹六兩?你五兩賣出,是在行善?」
鋪子裡頓時鴉雀無聲,幾個夥計偷偷往後退,生怕被牽連。
紀昭雪目光如刀,掃過神色惶恐的夥計,最終落在趙德身上。趙德臉色煞白,汗珠不斷滑落,濕透衣襟,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本以為這嬌貴小姐不懂生意,沒料到竟如此難纏。
「趙掌櫃,你跟隨父親多年,紀家待你不薄。」紀昭雪語氣依舊平靜,卻藏著威嚴,「如今我接手生意,你就是這樣『報答』紀家?中飽私囊、欺上瞞下,你對得起名字裡這個『德』字嗎?若要細算,你這勾當足夠蹲大牢……」
趙德「撲通」跪地,連連磕頭:「大小姐,我錯了!是我糊塗!求您饒我這次!」
「饒你?」紀昭雪冷笑,「你可知這差價有多少?這些銀子能買多少糧食?你又知不知道,母親為了這家鋪子付出多少心血?」
她頓了頓,語氣更為嚴厲:「你克扣的每一兩銀子,都是從紀家身上割下的肉!都是紀家的棺材本!」
趙德抖如篩糠,不住求饒:「大小姐,我真的知錯了!我願歸還貪污的銀子!求您給我個改過的機會!」
「歸還?」紀昭雪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拿什麼還?怕是早就揮霍殆盡了吧!」
趙德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僥倖:「大小姐,我沒現銀,但買了宅子,用宅子抵債行嗎?價值肯定夠彌補虧空!」
紀昭雪沉默片刻,掃了眼周圍戰戰兢兢的夥計,心中已有打算。
「好,既然你提議用宅子抵債,我便給你機會。現在帶我去看宅子。」她緩緩道,「不過,賬目需重新盤點,每一匹綢緞都要核對清楚。此外,你要寫下詳細供狀,把貪污細節,包括時間、金額、手段、銀子去向,全都交代清楚。」
趙德連連應是:「是!是!我馬上寫!」
「還有,」紀昭雪補充道,「從今日起,你被革除掌櫃職務。我會另派新人接管鋪子,其餘事我懶得追究。」語氣冰冷至極。
趙德帶著紀昭雪查看宅子。她心裡清楚,這京郊的宅子根本抵不上虧空,但她今日意在殺雞儆猴。若做得太絕,反而不智。於是她應下此事,囑咐李管家妥善交接。
紀昭雪不再理會趙德,轉身對眾夥計道:「你們都見到了,趙德的下場就是紀家的底線。希望你們從此忠心做事,勤勉本分。紀家不會虧待有功之人,但背叛欺瞞絕不姑息!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大小姐!」夥計們齊聲應答,語氣中帶著敬畏與決心。
紀昭雪點點頭,拿起賬本,對春桃道:「我們走。」
她的眼神毫無憐憫,只有堅毅與決絕。她知道,這只是艱難的第一步,但為了紀家未來,她必須如此。她堅信,憑著自己的努力,定能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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