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已經跪了一整夜了,該歇息了。」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靠近,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亡魂。
紀昭雪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盯著父母的靈位。那兩塊漆黑的木牌上,燙金的字跡刺痛她的眼睛——「先考紀公諱文遠之靈位」,「先妣紀母沈氏孺人之靈位」。
「春桃,」她的聲音沙啞得不像十六歲少女應有的嗓音 ,「你說,父親若是泉下有知,會怪我嗎?」
春桃一愣:「小姐何出此言?」她實在不理解小姐突然間問這句話。
紀昭雪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父親一生清白正直,最是守規矩和禮法。」她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我真的好想好想父親母親,我一直在質疑這個世界,一直在質疑這個世界的法則,質疑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人活著這究竟有什麼用,究竟有什麼用?」
「小姐為了這個家,你要撐住呀,您是這段時間太辛苦了!」春桃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小姐這是魔怔了,這一年她一直在見著主人家的變化,這讓誰在8個月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都會很痛苦,加上小姐又沒有人幫襯,一個人支撐起紀府,人一時崩潰了。
「是啊,為了這個家…」紀昭雪的目光轉向熟睡的弟弟,明遠的小臉上還帶著淚痕,稚嫩的面容在睡夢中仍不安穩。她伸手輕輕撫去弟弟臉上的淚痕,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春桃,備熱水,我要沐浴更衣。」
當溫熱的水浸過身體時,紀昭雪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好好清洗了。自從母親離世,她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機械地處理著喪事,應付著那些虛情假意的弔唁者。
水汽氤氳中,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原本圓潤的肩膀變得嶙峋,鎖骨突兀地橫在胸前,腰肢細得仿佛一折就斷。這具身體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紀家大小姐了。
「小姐,沈公子來了。」春桃的聲音隔著屏風傳來。
紀昭雪一怔:「沈安玉?他來做什麼?」
「說是來送祭文的。」
紀昭雪沉默片刻:「讓他在花廳等著,我馬上過去。」
她擦乾身體,換上一身素白的孝服。銅鏡中的少女面容憔悴,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她拿起脂粉,輕輕在臉上撲了一層,又用指尖蘸了點口脂,在蒼白的唇上抹開。
「至少不能像個鬼一樣見人。」她對著鏡子喃喃自語。
花廳裡,沈安玉背對著門站立,正在看牆上掛著的父親生前最愛的《寒梅圖》。他身姿挺拔如青竹,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更襯得氣質清雅。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來,眼中閃過一絲驚豔。
「紀小姐。」他拱手行禮,聲音溫潤如玉。
紀昭雪注意到他的衣袖已經磨出了毛邊,靴子也略顯陳舊,但整個人卻乾淨整潔,絲毫不顯寒酸。她福了福身:「沈公子。」
兩人相對而立,一時無言。沈安玉是父親生前資助的寒門學子,沈安玉父親早逝,與體弱多病的母親相依為命。若非紀父資助,他早已輟學。他中了舉人,正準備參加來年的春闈。雖然沈安玉幫忙料理父親母親的後事,但紀昭雪與他算並不相熟。
「這是…」沈安玉從袖中取出一個卷軸,紙張粗糙,顯然不是上好的宣紙,「我為紀大人和夫人寫的祭文。」
紀昭雪接過卷軸,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他的手,觸感粗糙——那是常年執筆磨出的繭子。兩人都是一怔,迅速分開。她展開卷軸,只見上面字跡清峻有力,內容情真意切,字裡行間滿是對父親的敬仰和對母親賢德的讚美。
「多謝沈公子。」她聲音微顫,「我父親母親若泉下有知,定會欣慰。」
沈安玉的目光落在她憔悴的臉上:「紀小姐節哀。紀大人一生清正,紀夫人賢德,是我等讀書人的楷模。」
「清正…」紀昭雪苦笑一聲,「清正有什麼用?還不是…」她猛地住口,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沈安玉卻似乎理解她的未盡之言,輕聲道:「紀大人的案子已經平反,那些害他的人也受到了懲罰。」
「懲罰?」紀昭雪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是他們害我父親…我母親…」她的聲音哽咽了。
沈安玉沉默片刻,忽然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布料已經洗得發白:「這是紀大人借給我的《洗冤錄》批注本,我一直帶在身邊。現在…該物歸原主了。」
紀昭雪接過布包,翻開書頁,父親熟悉的字跡躍入眼簾,她的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落下。那些批注密密麻麻,是父親當官的心得,也是他為官之道的體現。
「父親他…總是這樣認真。」她輕撫著書頁,仿佛這樣就能觸摸到父親的氣息。
沈安玉看著她顫抖的肩膀,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紀小姐,保重身體。紀大人若在,也不願見你如此傷心。」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透過薄薄的孝服傳遞到紀昭雪的背上。她本該避開這樣的接觸——守孝期間,男女大防更應謹守。但此刻,這溫暖的觸感卻成了她冰冷世界中唯一的慰藉。
「沈公子…」她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沈安玉俊秀的面容上滿是關切,「你相信這世上有報應嗎?」
沈安玉一怔,隨即堅定地點頭:「信。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紀昭雪擦去眼淚,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那我會等著看那些人的報應。」
沈安玉看著眼前這個明明柔弱卻強撐堅強的少女,心中某處被狠狠觸動。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紀昭雪的場景——那年他十二歲,剛通過童試,被紀大人叫到書房考校學問。紀昭雪端著茶點進來,一襲淡粉色衣裙,笑靨如花。那時的她如春日梨花般明媚,哪像現在這般,眼中滿是絕望。
「紀小姐,若有需要幫忙之處,儘管開口。」他鄭重地說,「沈某雖家貧,但願盡綿薄之力。」
紀昭雪定定地看著他,覺得如果能拉攏此人說不定,以後他當上官,能提拉弟弟一把,問道:「沈公子家中可好?令堂身體如何?」
沈安玉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家母舊疾時好時壞,之前多虧紀大人時常接濟,才能勉強維持。」
紀昭雪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聽聞沈公子即將參加春闈?備考可還順利?」
「尚可。」沈安玉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只是…」
「只是什麼?」
沈安玉苦笑:「我雖然是舉人,母親多病,筆墨紙硯耗費甚巨……」
紀昭雪心頭一震。她從小錦衣玉食,從未為這些瑣事發愁。看著沈安玉洗得發白的衣衫,她忽然明白了父親為何如此看重這個寒門學子——在如此困境中仍不放棄讀書的志向,確實難得。
「沈公子稍等。」她起身轉入內室,片刻後捧出一個錦盒,「這是父親生前用的湖筆徽墨,還有上好的宣紙。昭明也用不了那麼多,放在我這裡也是無用,不如贈予沈公子。」
沈安玉連連擺手:「這如何使得!紀大人已經對我恩重如山…」其實紀文正也給過他不少物質支持,現在紀府發生如此巨變,沈安玉自然不會主動去索要財物。
「沈公子若不收,便是看不起我。」紀昭雪堅持道,「父親若在,也定會如此,你也不用羞愧,作為報答,那你就來指導我弟弟功課。」
沈安玉的眼眶微微發紅,最終深深一揖:「沈某慚愧,定不負紀大人與小姐期望。」
紀昭雪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挺拔如松,衣袂飄飄,真當得起「陌上人如玉」的讚譽。她低頭看著手中的《洗冤錄》,父親的字跡映入眼簾:「洗冤禁暴,當以法度,不可挾私報復…」
「父親,對不起。」她輕聲說,「女兒不是那麼高尚的人。」
她一定是要去觸碰權力的,到時候,那些涉及父親這起謀殺案包庇的官員,他們沒被判死刑的,或者流放的,她一定都會殺死,不放過任何一人,也讓他們嘗嘗自己的痛苦。
接下來的日子,紀昭雪仿佛變了一個人。她調整好心態,不再整日以淚洗面,而是開始接手家中事務。每天天剛亮就起床,查看賬本,接見管事,處理田莊商鋪的各種問題。她本就聰慧,加上父親生前有意培養她讀書識字,母親也言傳身教,處理起這些來得心應手。
一個月後的傍晚,紀昭雪正在書房核對賬目,春桃匆匆進來:「小姐,沈公子來了,還帶了些東西。」
紀昭雪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讓他進來吧。」
沈安玉這次帶了一籃子新摘的野梨,個頭不大,但洗得乾乾淨淨,還有幾本手抄的時文集子,說是給紀昭雪解悶。
「沈公子何必破費。」紀昭雪看著那些明顯是精心挑選過的野梨,每個都擦得發亮。
沈安玉微微一笑:「後山野梨,不值什麼。倒是這些紙…」他輕撫書頁,「是紀小姐贈的宣紙,不敢浪費。」
紀昭雪示意春桃上茶,兩人在書房對坐。夕陽透過窗櫺灑進來,為沈安玉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更顯得他眉目如畫。
「沈公子用那些紙可還習慣?」紀昭雪問道。
「上好的宣紙,寫字如行雲流水。」沈安玉眼中閃著光,隨即從袖中取出一篇文章,「這是近日所作,想請紀小姐指點。」
紀昭雪挑眉:「我?沈公子說笑了,我不過閨閣女子,哪敢指點舉人老爺的文章。」
沈安玉卻正色道:「紀小姐自幼受紀大人教導,才學定不輸男子。沈某誠心請教。」
紀昭雪接過文章,細細讀來。這是一篇關於「君子之道」的論述,文采斐然,論點鮮明,字裡行間透著沈安玉特有的清正之氣。
「好文章。」她由衷讚歎,「只是這裡…」她指著其中一段關於「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論述,「沈公子認為君子當明哲保身,我卻覺得,若見危牆將傾,君子更該挺身而出,扶危定傾,方顯擔當。」
沈安玉眼睛一亮:「紀小姐見解獨到!沈某受教了。」他拿起筆,當場修改起來。
兩人就這樣討論文章,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暗。春桃進來點燈時,看到自家小姐與沈公子頭幾乎湊在一起,專注地討論著什麼,竟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小姐,該用晚膳了。」春桃輕聲提醒。
紀昭雪這才驚覺時間流逝:「沈公子若不嫌棄,留下用膳如何?」
沈安玉猶豫了一下:「恐怕不妥…」
「無妨,明遠一直念叨著想見沈哥哥。」紀昭雪說著,已經起身吩咐廚房加菜。
晚膳時,八歲的紀明遠果然對沈安玉十分親近,纏著他問東問西。沈安玉耐心解答,還不時給明遠夾菜,場面溫馨得仿佛一家人。
飯後,明遠被丫鬟秋菊帶去洗漱睡覺,紀昭雪送沈安玉到大門外。夜風微涼,吹動她的衣袂。
「多謝沈公子今日相伴,明遠很久沒這麼開心了。」紀昭雪真誠地說。
沈安玉看著她被月光鍍上一層銀邊的側臉,心跳忽然加快:「紀小姐客氣了。若…若有機會,沈某願常來指導伴明遠功課。」
紀昭雪轉頭看他,月光下,沈安玉的眸子清澈見底,不含一絲雜質。這樣的眼神,在她如今所處的世界裡已經很少見了。
「沈公子,」她忽然問道,「若有一日你高中進士,會如何做官?」
沈安玉不假思索:「當如紀大人一般,清正廉明,為民請命。」
紀昭雪輕笑:「清正廉明…沈公子可知我父親曾對我說了什麼?」
沈安玉搖頭。
「他說,『昭雪,這世道,清官難做。若有機會…做個有靠山的清官吧。』」紀昭雪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沈安玉震驚地看著她,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夜深了,沈公子請回吧。」紀昭雪轉身欲走。
「紀小姐!」沈安玉突然叫住她,「無論世道如何,沈某初心不改。若…若他日有幸得中,定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紀昭雪背對著他:「沈公子,保重。」
她快步走回府中,沒有回頭。但沈安玉卻盯著她遠去的背影看了很久。
自那日後,沈安玉來得更勤了。有時帶些山間野果,有時帶些新得的書籍指導紀明遠,有時候是帶著文章來與紀昭雪討論。兩人談詩論文,偶爾也論及時政,竟十分投契。
紀昭雪發現,沈安玉看似溫和,骨子裡卻有著不輸父親的剛正。她對他很欣賞,他對時局的見解獨到,對民生疾苦感同身受,寫出的文章既有文采又不失風骨。只是這樣的才華,若無機緣,恐怕很難在朝堂上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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