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時寵愛 - 第六章(上)

「好久不見。」

說話的人頭髮凌亂，著破舊迷彩外套，膚色黝黑，且身材瘦削。

眼神看似穩重，然而磨練出的銳角，和長年積累下來的恣意妄為放在一起，竟出現一種詭異的聰慧。

元宵當日，林明靈終於見到堂哥。青年原本是來找姑姑吃湯圓，結果與堂哥不期而遇。

對方比他想的還要早回來。

青年打算把東西交給姑姑就走，不過長輩將他留下。

「來，先吃碗湯圓。」

林明靈吃了一口，桂圓味道在嘴裡化開，有著和氛圍相反的溫暖。

「媽，跑船的錢我都拿去還清高利貸了，現在身上一毛都沒有。」堂哥開宗明義，毫不害臊。

明明是黃大哥把你抓去捕魚，居然說得像自己主動還債，厚顏無恥。林明靈想。

「……還有一百萬沒還完。」林香蕙目光黯淡。

「那是妳借的啊，我是說我借的。」

她有氣無力：「我的錢都拿去還利息了，哪裡還有辦法給你？」

堂哥嚼著湯圓，斜視青年。「不是還有他嗎？」

「你的意思是讓我幫姑姑還一百萬？」林明靈正眼瞧他，語中不帶任何好惡。

「你一定有存款啊，都給我媽生活費了。不是還當了二廚？」

一年似乎不足以讓一個伸手牌改變，毋寧說出去見識過了，懂得如何才能滿足胃口。

林香蕙出言制止兒子：「我為你欠的錢為什麼要明靈還？」同時以眼神示意青年別理會。

「一，他有錢；二，妳養大他的，有事情不幫忙像話嗎？」

「也不想想不像話的是誰！」林香蕙低喊，因墜入沒有邏輯的迴圈而哽咽。

從小到大，這樣的場景見過無數次，青年一度以為這是正常的母子應對，因為他從未體會過什麼是「真正的母子」。

兒子永遠都像長不大，在某些時刻尋求母親的愛與包容。

但眼前這個不是。

林明靈眼神堅定不移，道：「我會幫忙，你也被養到現在，一起幫忙吧。」

「嗄？」

「你不用給姑姑錢，只要別再要錢就好。」

堂哥重重放下碗，筷子被震得滾落在地，幾聲鏘啷。「不管怎樣我都沒錢不是嗎！」

原來你知道啊？林明靈不被堂哥影響，態度冷靜：「不一定，你不要錢，姑姑可能會主動給你。」

對方維持那副殺氣騰騰的模樣，但說不出任何話，他曉得是理解了卻拉不下臉。

此時，「這給你。」林香蕙遞給兒子一包東西。

堂哥稍微打開一看，馬上塞到自己褲子裡，忿怒去了泰半，剩下鈔票到手的喜悅。

姑姑哪來這麼多錢……明白到是那個紅包，林明靈呼吸一窒。

「現在給我出去。」林香蕙輕聲細語，但十分堅決。

「出去就出去～」

對方拿到錢就好說話，筷子也沒撿就要走出家門。

孰料她補了一句：「不要再來了，再來我報警。」

「喔，但這是我家，妳是我媽，我是妳兒子。」

「這不是你家，這房子是我的，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堂哥倏地轉頭，表情扭曲：「Ｘ！妳現在是在說什麼！」

林明靈立刻擋在姑姑前面，而姑姑抓著手機，準備撥號。

「報警就報警，反正妳死了以後這房子也是我的！」對方說得惡毒，瞪了姑姪好一陣子，才大搖大擺離去。

「姑姑，沒事吧？」青年握住她不停發顫的手。

林香蕙搖頭，淚水盈眶。「明靈，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波及你……」

「姑姑，別擔心，我們一起處理。」

「我受不了了，這樣下去就算我死了事情也不會結束。」她哭著道：「我也受不了自己每次都原諒他，太痛苦了……嗚……」

「沒關係，有我在，我們一起想辦法。」他說給她，也說給自己聽。

萬萬想不到絞盡腦汁和黃大哥達成協議把人送上船，到頭來給了對方能夠撇清過錯、壓榨母親的藉口。

不，不對，他還有那些錢。

既然堂哥回來，那些出海掙的錢也該進自己戶頭。林明靈隔天請了假，和黃大哥確認，隨即聯絡房仲，把幾個月前姑姑陪他看過覺得不錯的一處透天買下，用現金付清頭期款。

照堂哥死性不改的模式推算，辛苦了一年回來只會增加花錢的速度，很快又會找姑姑要錢，所以他添購了簡單的家具，跳過裝潢，先讓姑姑住進去。

多虧她個性使然，一旦有所轉變，說服不須太大功夫。

雖然姑姑還是問了：「明靈，這樣他會不會跑去騷擾你？」

「放心，套房有管理員。」他避重就輕地回。

他絕不會說就是要引君入甕。

暫時安排好之後，過了寧靜的兩天。

第三天，回家找不到姑姑的堂哥果然直接跑到餐廳來。

「你把我媽藏到哪去？」

林明靈一如既往壓軸下班，對方忽然自暗巷竄出，堵住他去路。

雖然對方身形薄弱，但他不會小看在船上操了一年的人。

「姑姑想去哪裡是她的事。」青年道。

「我跟你說東你給我說西是衝三小！」堂哥立即罵了一句，然後重整怒顏，表情一肅。

這表情林明靈見過幾次，對方認真起來，卻不是從善出發。

「林明靈，你以為我媽養你，所以可以對我不尊重，可是說起來你也應該感謝我。」男子驀地咧嘴一笑，慢吞吞掏出手機。

青年輕輕嘆氣，「我沒有給你的錢，不要浪費時間了。」

「林明靈，我知道，你很會利用時間。」堂哥笑了起來，卻沒有吊兒郎當。

青年因這種深沉而警戒，結果完全沒警戒到對方曬出來的一張照片。

──他和一個陌生男人擁吻，兩雙手毫不安分，而他身上還穿著學校制服。

是他高職時期在外和同性發生關係的證據。

林明靈看了遍體生涼。

男子非常滿意他的反應，慢條斯理道：「幫你瞞了這麼久，拿點費用不為過吧？」

總歸一句這張王牌是提款機失效時的壓箱寶，是金塊，是青年給對方製造了這個機會。

不過金塊也有可能無法換錢。

起初就是不想幫堂哥還債，才大膽地跟高利貸談條件，現在區區一張偷拍的舊照片就要他將之前的努力付之一炬，林明靈無言以對，繞過對方離開。

「這樣好嗎？那我先把照片傳到你公司專頁好了。」堂哥加上一顆砝碼。

「不怕被告就隨便你。」

「被我媽知道也可以？了解～」

青年的腳步猛地停住。

面對這種人的恐嚇，拿學生時期的叛逆或好奇心，再道個歉流幾滴淚水就可以解決……對林明靈來說完全不可能。

堂哥已讓姑姑不幸，結果唯一的依靠、孝順的姪子其實有過不純同性關係──污點人人都有，只是這一滴墨在原本潔白的宣紙上不但明顯得刺眼，還足夠造成大範圍渲染，顛覆長輩在內心對他的定位。

縱使是一張照片也能瓦解堅若磐石的信任。

雖然堂哥不知姑姑去向，但這種小事只要對方打通電話低聲下氣說「我不要錢，只想要談談」，就能讓姑姑答應見面。

林明靈面對巷口，離燈火通明的大馬路只有一小段距離。

不過，他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因為很近就產生妄想，覺得觸手可及。

說歸說，心裡仍是不好受。

他用力平復過快的心跳，從錢包抽出兩千元。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拿你這點錢我不如免費發到網路上。」王牌在手，曾散盡百萬的男子不會甘於只拿這兩張鈔票。

「……我還會給你。」

堂哥聽了，接受這個結果，收下兩千元，道：「很好，我明天再來找你。對了，我媽就拜託你照顧啦，拜拜。」

真不是人話。

林明靈目送男子走出巷子，原本想打一通電話，而手機握在手裡片刻，最後仍作罷。

※

久旱逢甘霖以及金源固定，令堂哥準時每天晚上報到領零用錢。

第五天的午休時間，林明靈坐在停車場出入口發呆曬太陽。

有時看到一些廚師閒暇會去外面抽菸，高職畢業就戒菸的他這幾天非常想抽，但也只是想想。

畢竟以前女老闆讓他喝酒陪客都拒絕了。

停車場裡面，一台機車發動後騎到他旁邊，青年抬頭一看，小晴正把擋風片掀起來。

「明靈哥！不回家休息嗎？」

「妳要回家休息啊？」他問。

女孩搖頭。「我跟朋友約好喝個下午茶。」

「好，路上小心。」他微笑揮手，孰料小晴熄火。「怎麼了？」

她不但熄火，還把安全帽摘了。「明靈哥。」

察覺女孩的異狀，青年也坐正身子，專注覷著她。

「你如果需要找人幫忙，可以找我喔。」小晴給他一個笑靨，不過份燦爛，不緊迫，像一片雲，柔靜嫻雅，和平常的亮麗不同。

林明靈盡力讓自己別示弱，說：「什麼意思？」

女孩停頓數秒，壓低聲量：「明靈哥，你被別人威脅了嗎？我昨天看到了。」

這句話像手榴彈炸去青年的表情能力。

「……威脅？」

「嗯！不過我不會在當事人面前詳細說明的。」小晴笑顏不改。「明靈哥，我能力有限，頂多報個警。」

青年曉得她是故意說得詼諧，但報警勢必會將姑姑牽扯進來。「沒那麼嚴重，那是我堂哥。」

小晴睜大眼，「喔！是這樣啊？我想太多了，對不起～」

「快去喝下午茶吧。」他提醒她，又道：「謝謝妳。」

女孩看了他一眼，放下擋風片，重新發動機車離去。

這下子停車場又只剩他一個。午後時分天氣正好，有陽光但溫度不高，適合午休。

林明靈癡癡看著巷子，沒半個人經過，唯獨斑鳩橫行霸道證明時間的流動。

……為什麼時間會流動呢？

青年胡思亂想，在昏昏欲睡的前一秒，撥了一通電話。

「黃大哥，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這天晚上，堂哥沒有過來找他。

隔天也是。

※

堂哥一連三天都沒出現。

而小晴也沒有那些局外人的暗中關懷。

今天林明靈照舊最後一個下班，他鑰匙一插，坐上機車，打算揹著沉默的疲憊回家。

然而機車無論如何都無法發動。由於停車場光線微弱，林明靈將車牽到明亮點的騎樓檢查狀況。

油箱蓋怪怪的。

當他注意到這點，後照鏡倏地一亮，青年一見，迅速往左跳開，坐墊馬上開了一道極深的口子。

堂哥倒握水果刀，站在機車旁邊，正因為錯失目標而咬牙切齒。

男子鼻青臉腫，眼周一圈瘀血，顯然剛被誰痛毆一頓，雖然腳步不穩，但意志堅定，沒白白浪費力氣，準確朝青年一刺再刺。

要非青年身體無恙又有廚房訓練出來的敏捷，恐怕已經見血。

林明靈第一時間責怪的不是學不會教訓的堂哥，而是導致對方失控的自己。

把事情想得簡單而忽略人性無法度量的自己。

「林明靈，你現在給我錢也沒用，我把照片傳出去了。以為我好處理？你真了不起，趕快報警，我吃牢飯之前要殺了你。」

堂哥一字一字說得清晰，像是魔鬼的喉音。

林明靈壓根不在意殺人宣言，腦中充斥的是「姑姑看到照片了嗎？」的惶恐。

一刀又刺過來，他後退幾步，遺憾包包在檢查機車時順手擱置在踏板了，手上啥都沒有。

他靈機一動，把外套脫下來，當作工具。

不過一來一往下，水果刀也將外套刺破好幾個洞，暗巷沒有目擊者，手機在包包裡，無法報警。

只能找機會衝去大馬路求救了，冒著背對敵人的風險。

林明靈瞄準男子被疲勞找上的瞬間，一旋身，拔腿狂奔。

當他跑到巷口，手臂驀地動彈不得，回頭發現堂哥扯住外套袖子，青年打算丟開外套，但刀子已經刺過來──

磅！

伴隨突發聲響，男子上半身一震，但未因此倒下，林明靈直覺拿外套擋刀，結果眼睜睜看著刀子穿過破洞，刺中他的下臂，狠狠劃到手腕處，甚至角度一轉。

足見恨意多深。

「明靈哥快跑！」同時小晴的聲音進入耳裡。

都是眨眼間的事，青年來不及感受那份椎心的痛，掄起左拳重擊堂哥大陽穴，成功跑到大馬路上。

經過的駕駛們注意到他，立刻下車察看，還和失去理性追過來、搖晃著身軀展開無差別攻擊的男子對峙。

林明靈不去看自己的傷勢，他瞅著柏油路上一攤液體快速蔓延，有路人企圖幫忙止血。

小晴著急跑向他，馬上露出悲痛的表情，五官皺成一團，不停擦淚。

「嗚嗚……明靈哥……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小晴，謝謝妳。」他知道她一定報警了。

小晴一聽，哭得更兇。

他害她哭了。若三天前向小晴傾訴，而非請黃大哥找人出手，這齣或許不必上演。

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自以為唯一的願望是姑姑過得好，沒發現這過程中自己要求了太多，做過頭。

什麼長輩的幸福？只是假公濟私，讓自己披著異性戀的外皮，為了保養它而疲於奔命。

最終這外皮也像外套一樣殘破不堪。

反正姑姑總有一天會得知真相的，為何他當初卻覺得自己跳入火坑可以換一個天衣無縫的結果？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如今所有人都受到牽連，傷害慘重，沒有贏家。

還真有臉說要讓堂哥清醒。

可惜知道得太遲，這就是報應。

堂哥被警察逮捕，大喊「你這死同性戀，活該！」，林明靈聽著，對這句話不能再同意更多。

而他的右手已毫無知覺。

※

林明靈除了手臂的傷口，沒有其他問題，但堂哥那一刀恰好中的。

簡單地說，他不能當中餐廚師了。

那張照片的確被堂哥貼到餐廳專頁，有人看見了轉發到員工群組，察覺大事不妙的小晴馬上折返，先報警又找東西扔過去，為他爭取一線生機。

但命運就是它要你怎樣，即使多個幾秒也是枉然。

小晴在當天哭得不成人形，來探病時已經恢復以往的活潑，倒是阿智與其他同事難掩負面情緒，藉故走到一旁抹抹眼角。

這喚醒青年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雙親身亡，而有一個人默默流淚陪在他身邊。

這個人現在也在他旁邊。

卻失去了當時他們冀望的模樣。

「明靈，姑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要是我早一點看清事實……」林香蕙看著他的手臂，淚流不止：「對不起害了你，對不起一直讓你費心，我養你不是要這樣的啊……你應該過你的人生，都是我的錯……我沒臉見你爸媽、沒臉見你……」

他想聽到至親說的，從來都不是對不起。

原來他最害怕聽到的不是失望、鄙視、嘲諷、後悔，是她為了他好而言離。

林明靈盯著病房天花板，發現自己一直都考慮錯了。

他真心希望的不是姑姑的幸福，而是姑姑和他一起的幸福。所以一旦搞錯目的，一旦參入任何一點雜質，後面全是白忙。

兩個人的幸福也再無實現的機會。

或者說，早就沒有機會。

等到夜深人靜，青年才藉由簾子的遮掩，無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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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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