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時寵愛 - 第八章(上)

林明靈返回電梯間將推車歸位，結果一到樓層，秘書室嘰嘰喳喳，不見稍早的死氣沉沉。

都七點多了，大家還沒去餐廳吃飯嗎？

「明靈回來了！」率先看到他的一號一喊，所有人轉過來。

「……發生什麼事？」

任千恩以懷疑的口氣道：「執行長的晚餐是你去厚誠買的嗎？」

青年無視驟然加快的心跳。「……不是。」

「好恐怖，外觀跟味道一模一樣耶！」

「那個火腿的切法！粒粒分明的光澤！」

「不過炒飯是保鮮盒裝起來，不像餐廳賣的。」二號問：「明靈，你是去哪裡買的啊？」

一見有人作球過來，林明靈見機不可失，順水推舟：「市場有人在賣熟食，我一次買多一點，拿過來分裝。」

「怎麼這麼剛好買到跟厚誠餐廳接近的炒飯？那正好是執行長少數愛吃的東西之一！」任千恩喜不自勝，難得對他露出高度好感。

有這麼值得高興嗎？林明靈不明所以，但能讓秘書們重生就是好事一件。

「有沒有可能是師傅自己獨立出去做的？」一號大膽猜測。

「明靈，是哪個市場哪個攤位，忙完我過去看看。」三號拿起手機，準備筆記。

秘書整合能力與行動力真的很高。青年騎虎難下，遂道：「要幾份？我明天幫你們買來。」

怎麼樣也不能說是他做的，如此間接承認他就是厚誠的炒飯師傅。

「不能一直麻煩你啦！」

「精神來了在這邊聊天？你們還沒吃晚餐嗎？！」周瑜芃踏出電梯，手裡提著一個餐盒，顯示她正從外面回來。「快點，要八點了！」

「明靈，那我們忙完再說，你趕快下班，拜拜～」其他人連忙動身，暫停話題。

林明靈看一個個急於趕上餐廳供餐時間，卻在桌上一堆文件中翻了好幾下才找到月卡或隨身物品，不禁說：「聽說再兩天就結束，大家加油。」

全部秘書霎時一齊瞥向他，再互相對看。

因為在他們認知中，夜宿公司至少要一週，也就是還有五天。

腦袋運轉比後輩們快一步的周瑜芃眼底波光粼粼，彷彿掌握到什麼。「你聽誰講的？」

青年雖覺有異，還是誠實伸手指向走廊底端那道門。

周瑜芃揚起篤定的微笑：「明靈，謝謝你。」

然後向後輩宣告：「聽到沒有，執行長說剩下兩天，快去快回！」

一群人立刻迸出小尖叫衝進電梯，留下百思不解的林明靈，與勝券在握的女前輩。

「執行長很少直接『用嘴巴』講明確數據，因為他說話有一半都要繞一圈，但一講就是說到做到。」她打開餐盒，裡面是西式麵包點心。

「啊，我不是聽他直接講……」正確地說他是從炒飯份數推敲的。

「嗯嗯。」周瑜芃張口吃下鹹派。「他在你面前講，而你聽懂意思，這麼一回事。」

到這程度她已經沒有幾分猜測語氣。上司寡言，非必要不會對沒有共同工作關係的人說出帶有公事訊息的話。

林明靈在她眼裡已經化身某美妝品牌的櫃哥，將不厭其煩地讓她帶回一袋袋商品，而且免費。

事不宜遲。「剩兩天雖然高興，但吸血鬼沒有無限的精力，我明天還是要外勤，他們也自顧不暇了，有點危險啊～」她故作苦思。

「我看他今天好像忙到沒空喝水。」林明靈馬上就說出自己所見。

周瑜芃拿起小牛角麵包靠近嘴邊，一副不好意思吃下去的樣子。「那可以麻煩你進去打掃的時候順便注意一下嗎？有異狀再跟我們說就好。」

「當然。」他不假思索，其實他已經在做這件事。

「有你真好！」她放下心中大石般咬下麵包，藏住真心話：吸血鬼生命力很強的，不靠喝水活～

「有疑慮也可以聯絡我，阿任那傢伙我不放心。」周瑜芃提供自己通訊軟體的帳號，讓青年加入。

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保守估計她是這層樓第二個拿到他帳號的人，如此一來不說佔優勢，至少也跟上司站在平等位置。

接下來就是比誰更快更有手段了。

※

兩天後，林明靈在茶水間收回乾淨的三個保鮮盒，得到五人份炒飯的新訂單。

雖然江照麒預告今天結束加班，但他下班時所有人都還在忙。

底端辦公室像是處於另一獨立時空，他稍早打掃時幫忙添了茶水，然而對方宛如切斷外界一切接觸，當他不存在。

CD也在今天停止播放，聽了一陣子的林明靈感覺氣氛並未回到原始，龐大的寧靜彷彿解開禁錮，一下子占滿整個空間，他有些難以專注，呼吸不順。

在江照麒身上，完全看不到疲態，要不是周秘書先說，他都要相信對方真有無限的精力。

林明靈坐上機車，退出停車格準備發動，驀地左方遠處有人影晃動，他定睛一看，江照麒走向一輛黑色轎車，步伐穩健。

他們隔了四排汽車停車格，青年瞧不清男人的表情，只是停車場白光照下來，使得一身黑色西裝散發一種極隱晦的肅殺之氣。

愈看愈像一個黑洞，沉寂已久，等待吞噬恆星。

他本能地保持距離，卻又湧出擔憂。

黑色轎車駛離後，林明靈發動機車，趕黃昏市場收攤前買炒飯的配料，結果在第一個紅燈再度遇到江照麒。

他與對方在同條路上一前一後，半晌，終於該右轉進市場分道揚鑣，青年猶豫著，耳邊響起周秘書的話，莫名擔憂。

放慢速度轉彎前一秒，他轉下手把直線前進，跟上轎車。

夏日的天空慢慢轉暗，須臾，四周景色一換，似曾相識。

林明靈不再緊跟，因為他似乎明白了男人的目的地。

夜晚降臨街道不久，轎車打了方向燈，往右開進某棟建築物旁的停車場。

他抬頭一看，是一家奢華閃亮的飯店，其名稱與自己所想無誤。

黑洞吞噬了恆星，讓人得以偵測到真實的一部份，由他看來，一切都凝滯在某一刻。

接待員與客戶。

林明靈騎到下一個路口掉頭，但已經錯失市場的收攤時間。

幸好隔天是假日，他早起去附近早市買菜，購入新鮮的青蔥與溫體豬肉，打算做肉絲蛋炒飯。

然後拿前陣子醃的韓式泡菜切碎一起炒，增添口感與氣味。

左手使刀依然不夠流暢，總是下意識握太緊，然後右手也還不明白自己的角色已轉換，遲於輔助左手。

雖然可以拿起家庭炒鍋，卻遺失熟悉的律動感。

要到何時才能徹底習慣使用左手呢？不安宛如密集的短刺，掃過心頭。

而他竟然在還不純熟的狀態下，答應幫忙「買」炒飯。

林明靈從消極狀態脫身的速度還算快，出院投身清潔員時，沒打算放棄料理，也沒想過一厥不振的可能；但在訂單之後、製作炒飯的現在，他直視到難關。

廚藝是他的命，他想賴以為生，為此可以忍耐這段陣痛期。

可是此刻理解到光自炊是不夠的，無法讓手感恢復成原來的程度，達到以最佳狀態回歸、面對客人的理想。

事實上在做這五人份炒飯的當下，他這理想就已經破滅了。

這難關或許跨越不了。「到此為止」四字彷彿一團煙霧驀然繚繞腦袋，燻黑樂觀。

即使這樣，有個男人還是把他做的東西吃完了：進食不在生存手段內的江照麒。

因為依舊清晰的那一幕，所以他才會接下訂單吧？

像是一種安慰，「這樣已經做得很好了，不用勉強回到昔日水準」。

而這安慰又反覆刺激自己──安於現狀就真的再也別想以廚藝維生了。

林明靈翻動飯粒，讓其不被泡菜水份弄濕，待五人份炒飯完成，他攤開放涼，盛起一碗自己吃。

果然還不到右手受傷前的水平，本以為訣竅沒忘可以幫大忙，想太美了。

他滑動手機螢幕，閱覽厚誠員工群組的聊天紀錄。事件之後他很少發言，尤其性向被爆開，但前同事們偶爾會傳私訊給他，問問狀況。

或許因為他已經離職，又隔著手機，大家就沒有那麼在意。

託小晴的福，林明靈的房子租給轉職獨立創業的社會人士，經營結合簡餐的舊書店。他去過兩次，見小晴、阿智他們，

思及此，青年決定吃完飯去找找有沒有什麼參考書。

然後一則網路新聞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江照麒據傳與另一黨資深委員合作，計劃正秘密進行，還未明白全貌，但預期一公開會對趙昌寧所屬政黨產生不小影響。」

秘書室等人的共同作戰終究引起記者注意了。

依江照麒的性情，被發現完全在計算中。

復仇嗎？從旁人看來像是醞釀許久的絕地大反撲，很難不聯想此舉意圖一次把趙昌寧連根拔起。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之前新聞報導的江照麒，給他這種感覺。那人真的沒有這麼閒，無故特地搞垮一個人，所以這次的計劃應該只是剛好。

林明靈滑到下面，記者附的照片換了一張，不再是夜晚街頭的形單影隻。

男人穿著深灰條紋三件式西裝，繫黑底圖騰領帶，英氣勃發，與一名外國人邊走邊交談，背景是某間偌大的購物中心。

依然好看得懾人心魂。

他不由得抓住自己右臂，前幾天江照麒碰過的地方。對方熾熱的掌心、微涼的指梢，擴大胸口那個看不見的空洞。

自從與姑姑離別，這空洞日漸明顯，無法像以往那般忽視，想必是右手的傷導致重心偏移的關係。

十年前要上高職時，還沒穩定重心，也是如此。

校正重心與填補空洞孰輕孰重，完全不用考慮，而且洞已經存在已久，不但難補，也難找到材料，他不想像以前那樣治標。

不得不承認，江照麒是存於他幻想中卻過於昂貴、成效不明的材料。

能像現在觀賞就很好了。

吃完飯，林明靈不急著出發，先從衣櫃搬出那箱料理書，確認自己尚缺的資料。

畢竟不能再以台菜為主，需要另闢蹊徑。

書頁上頭色彩斑斕的標籤貼、便條紙，全是構築他技術的碎片，既然是碎片，不管散落多少次，以他的意志為骨幹再拼起來即可。

稍微條列出自身需求，青年前往目前被稱作「聞房」的透天厝。店長是三十出頭的男子，和大學同學合夥，各負責書籍與餐點，算算開張快要半年。

聞房不只賣舊書，市面上少見的獨立出版刊物也有，不少人會過去挖寶。

「啊，房東先生，歡迎光臨！」店長正在門口寫立式小黑板，馬上就看到他。

房子出租初期，林明靈以為店長會跟他套近乎，因為他年紀比較小。想不到對方一喊房東就喊到現在，似乎有自己的堅持。

「你好。」他瞅著小黑板上頭寫了「夏日新推出：芒果蘇打、韓風拌麵」。

「請進請進。」店長替他開門，「小晴在上面。」

「我是來找書的，沒跟她約。」林明靈馬上道。

對方見他提到書，神色雀躍，熱情地介紹：「新進的在那邊，梯子跟椅子在角落，有問題可以問我。」

順著店長的手勢望過去，這棟新建沒幾年的房子沒被做太大更動，只是搭配相似色系的書櫃，使人覺得它們原本就是一體，又保留居家的愜意。

回頭一看，鐵捲門升起，車庫擺放主題書與特價書，牆上掛著更大的黑板，記載各種資訊，旁邊還有一個開放式閱讀空間，使得整間店被書包圍卻不擁擠。

有人正窩在車庫一角翻書。

出租後因只來過兩次，且都直接往二樓用餐區，今天才仔細看清一樓的模樣。

計畫做為他與姑姑安身立命之處竟能發揮更大功能。

林明靈驚嘆店內之餘，從書海找到二十年前的著作，恰好是高職時期老師推薦卻早已絕版、苦尋不著的那本。

裡面多半是家常菜，但講解詳細，幾乎傾囊相授。

「明靈哥！」

一抬首，小晴站在樓梯上望著他，表情煞是驚喜。

「哈囉。」他微笑。

小晴手擱在扶手上，沒有下到一樓，對他說：「好巧耶，我請你吃東西，上來好不好？」

「我吃完午餐才來的。」林明靈道，但雙腳已經邁向階梯。

「那我拿吃不完的給你。」小晴開玩笑。

二樓有兩間房，全是用餐區，一樣沒有抹去原有設計，只在桌椅變化，用櫃子等物做出區隔，擺放攝影作品、過期報章雜誌、手工商品。

一個客人為了看商品來回穿梭，彷彿走在家裡，十分有趣。

「請吃～」小晴還真的把一個盤子剩下的拌麵給他。

拌麵裏頭有培根、小黃瓜等，他夾起全部送入口中。

「這是巧克力吐司、芒果蘇打。」吃完沒多久，廚房人員送來別的餐點。

女孩立刻切開吐司，一人一半。

待他嚐了吐司，她道：「很普通對吧？」

林明靈有同感，巧克力吐司就是一般的吐司塗現成的巧克力醬烤，再加上一球一般的香草冰淇淋。

她續道：「拌麵該怎麼說，嗯～」

「因為是『韓風』拌麵，像會辣的台式涼麵。」他本能地接話。

「對對！培根跟小黃瓜！」小晴不禁笑出聲。「勇祥哥，你看吧～」

他循著女孩視線，一個穿麻料圍裙的男人正收拾杯盤，正是方才送來吐司、負責廚房的店長同學。

對方似乎和小晴很熟，不服地回：「房東說得沒錯，是『韓風』，不是『韓式』，當然合台灣人口味。」

「這種店開發新客已經很不容易，你還玩文字遊戲，到時熟客也不領情看你怎麼辦！」小晴表情略顯煩惱，用唇語向林明靈問：「怎麼辦？」

「名字改成辣醬涼麵之類的？」改名是最簡單的方法。「不難吃，不過既然用二樓做了用餐區……」

「對吧～？餐點不夠吸引別的客人光臨舊書店的話，不如不要做。」

的確，正值假日，二樓只剩他們一桌，為書而來的也不會專門跑上樓，如果餐點普通，可有可無，那就是增加不必要支出。

普通但便宜，還可以薄利多銷……他看一眼牆上黑板寫的菜單。

這定價讓客人左閃右躲，可能點杯綠茶跟甜點，就把聞房當作一次店。

「之前的肉排吐司不錯。」可是他剛沒在黑板上看到。

勇祥擦著桌子，道：「肉排做膩了，所以換別的了。」

「真任性。」小晴嘟嘴。「你為什麼當初要在這間做吃的？」

「我已經在後悔了啦。」勇祥過來他們這桌收走拌麵盤子。「真想請一個廚師，我端菜就好。」

「店都快入不敷出了還想請人。」她毫不留情戳破幻想泡泡。

「停止供餐也可惜……剛剛的拌麵，可以試試細麵，或者改良成沾麵，有很多方法。」

小晴瞅著他，不知為何雙眸漸漸泛著亮光。「……顧問怎麼樣？」

林明靈與勇祥一同看向她。

「明靈哥，你要不要當聞房的餐飲顧問，幫忙救救勇祥啊？」女孩啣著含蓄的笑靨，說出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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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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