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搭在門緣,站在自己寢居的廳堂入口,赫連覆雨冷冷看著凌亂的室內,這才想起與赫連荷風不歡而散前被打斷的一切。
桌上的蠟燭照耀得室內亮如白晝,火爐裡炭火赤紅,空氣中依稀殘留著腥羶的氣味以及溫度,但卻已經空空蕩蕩,沒了人的氣息。
⋯⋯天涯跑了。
直覺的反應是將人逮回來加重懲責的——無論如何,這樣擅自逃避的行為都不應該被容許——但赫連覆雨只是一個呼吸的沉默,沒有動作。
在這一個片刻,他難得停頓了,既不願回頭,回頭去見赫連荷風那雙與自己一模一樣,卻哀傷而嘲諷的眼睛;也不想向前,繼續與天涯算這筆莫名其妙,天涯不服、他自己也氣短的亂帳。
夜裡的寒風接觸到室內的暖意,化為濛濛的水汽,如煙似霧,纏繞在他身側。接二連三的氣惱,赫連覆雨一腔悶火鬱鬱不得發洩,與其說生氣,不如說厭恨更來得貼切。
不若表面上不為所動,他自己心裡十分清楚,他並不真的能全然不受外境所擾,至少荷風與天涯,一個有意一個無心,總能輕易挑動他的情緒,惹他心煩不快。
自嘲地一聲輕笑,他悻然拂袖,丟下不堪入目的狼籍,轉身朝書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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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跨入前院,轉過迴廊,黑暗中響起一聲輕微而熟悉的咳嗽聲。
「連你也有事找我?」
赫連覆雨倏然止步,回頭冷冷瞥去一眼。夜色中,殷辰憂一襲幽藍的影子精緻如冰雪的鏤刻,像悄悄開始飄落的一捧雪,無聲無息地佇立在轉角,淡然承接下他銳利如刃的目光。
「我是來找天涯的。聽人說,他在閣主這兒⋯⋯不過,看來我來遲了一步。」
慣性地以指拂了拂面具,殷辰憂微笑,好似渾然不覺對方話中的煙硝味,安詳地說明來意:「他藥又忘了喝。」
赫連覆雨眉頭微微一蹙:「藥?你不是說他傷勢已無大礙?」
「傷是好了,氣卻是虛的。閣主比我了解他的狀況,相信自己也看得出端倪。」
殷辰憂不慌不忙,還是那樣事不關己的雲淡風輕:「天涯這小子習慣不好,不知為什麼,似乎把瘀血全數嚥回了腹內。壞血沒有排出,反而滲回五臟六腑,所以才消耗了太多元氣,這不能算作傷,只是損氣血。內傷不比外傷容易根除,總得花些時日調養⋯⋯他不懂事,閣主若不希望他積瘀成傷,下回別讓他再吞血了。」
赫連覆雨沒作聲,只是站在原處,像是聽見了,又像是不在意。
望著他冷峻的側容,赫連荷風蕭疏的背影、透徹而哀憫的目光,不期然掠過殷辰憂的腦海。沉吟片刻,他輕聲又道:「內傷之最,傷在七情。而心主血脈神志,心有所存神有所止,氣血就難以暢順。」
赫連覆雨眉眼不抬,殷辰憂卻能察覺,他話聲出口後,男人的眸光沉凝了幾分,接著是一種會意後的嘲弄與凜冽。
這個人的洞察力敏銳得可怕,他表現得再不動聲色,依然還是被看穿了意圖。
心思被冷眼望透的感覺並不舒服,頂著這樣帶著諷刺意味的眼光,就是一向淡然的殷辰憂都有些承受不住。但頭都起了,他也只能裝傻到底,若無其事淡淡道:「天涯這一陣子心神怫鬱,長此壓抑,只怕他身體難以——」
「所以呢?」他的話被赫連覆雨冷笑打斷。寒冰繚繞的眼眸裡躍出幾點輕蔑的星火,男人唇角挑勾出一點張揚的弧度,這使他深刻的面容更顯冷酷凌厲:「一點苦都吃不住,心志如此軟弱,就是承受不了,也是他自己沒用。這樣的廢話,本座不想再聽見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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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簌簌地落下。
原本灰暗的天際因為雪的緣故,竟轉為淺紫色,泛著濛濛的光亮。
這是今年冬季,落下的第一場雪。細密如鵝毛,漫天飛揚,碎碎的,沒有重量似的飄零。
深深望著赫連覆雨悍然的身影,眉眼間鋒利而絕情的神色,殷辰憂沉默了半晌,最後舒出一口長氣,柔聲道:「⋯⋯是我多言了。」
他唇角淺淡的笑意一直沒有退去,直到步出赫連覆雨院門時都還在,只是藏在面具及瀏海下、一向清亮的眼神卻有些若有所失的悵然。
他不明白赫連荷風為什麼要和他說那些話。他是赫連覆雨身邊的心腹之一,與荷風其實並不怎麼認識。或許只是無人能夠傾訴,這才找上了同樣冷眼旁觀的自己。
大可以不必在意的,只是那不著邊際的幾句話,還是說動了他幾分心思。說到底,他著實不討厭易天涯這個人,內心深處隱約也不忍見他誤入歧途。
而踰越了底線的結果,當然是他如他所料想的,在赫連覆雨那個冷厲的男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
多年相處的經驗,他也知道赫連覆雨惱怒時的話大約只能信一半,但無可否認,赫連覆雨確實是個嚴酷的人,待人待己皆如是,對待天涯的方式尤其苛刻。
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要說全然無用,天涯又被磨練得異常強悍出色,若不是如此,又怎麼在這樣艱難的世道中存活⋯⋯只是每個人心性皆異,難以一概而論,心念又是如此複雜的東西,以致於錯綜難解。
「呵。」張開五指,殷辰憂讓雪花輕輕落在掌心,如釋重負地一聲喟笑。
能說的話,他多此一舉地說了。那兩人之間的事情,本就沒什麼旁人插手的餘地,一意孤行的後果也只能由他們自己承擔。
赫連荷風是個聰明的人,相信他與自己一樣,在某些環節看得透徹,偏偏又為了某些緣故不肯放下,所以才總是憂慮忡忡。
他說天涯偏執,其實他自己何嘗不固執?
而人活在世上,又有誰能不存那麼一念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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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荷風問他的最後一句話,冷不防浮上殷辰憂的心頭——你喜歡他,是吧?
喜歡麼?
這真是一個使人為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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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是欣賞赫連覆雨某些特質的,例如他精透的眼光、不拘泥於形式的原則、超乎尋常的意志及鐵腕⋯⋯ 他的強悍令人心安,只可惜,無論對人對己,總是做得太絕情。
殷辰憂認真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放棄了。他實在無法想像,關係若是向前一步,自己如何與那個作風比鋼鐵還強硬的男人相處。
怕也是沒人受得了的罷?一如他思考過後,給了赫連荷風的答覆——
「喜歡他的,或是他喜歡的人,都太辛苦。」
陡然颳起的風吹散了他掌心裡的一捧雪。殷辰憂看著雪花捲入空中,在天光下隨風漫舞,翻飛過了城牆,一路向南,飄向那遙不可及的遠方。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UKivwTL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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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不適合愛人,也不適合被愛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