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劍是他賴以生存的武器,自幼到大唯一的依傍。只有緊緊貼著它,他才會有片刻的安心與自信。沒了它,他什麼也不是。
殷辰憂說得對,既然不願死,那就只能活。而既然想活著,哪怕希望渺茫,也得披荊斬棘,掙扎出一條路來⋯⋯不計任何方式代價。
這是那個如陰影般始終威脅著他存亡的男人,親自教會他的。
※ ※ ※
抱著失而復得的佩劍,天涯拖著艱辛的步伐,一步一顫地走過漫長的路,回到了自己的屋院。
身上的繃帶滲出了點血跡,同時也被冷汗沁得有些潮濕,驀地悶熱難受了起來,以茶水潑滅了室內燒著的炭火仍不滿意,他索性搖搖晃晃地再走回室外,脫掉了披著的外衣,靠在門邊吹著夜風。
倒不是他不願意臥床,而是一身的傷,碰哪兒都疼,還是站著好受一些。
「你不是植物,這樣站著吸收日月精華,傷也不會好得快一些的。」
拎著藥箱快步走入天涯的院子,殷辰憂沒好氣地瞪著眼前的青年。
他雖然披著外袍,襟口的盤扣卻是鬆的,長襬鬆鬆地隨著動作飄飛,露出穿在底下的寢衣,髮冠也放下了,將一頭長髮隨意披在了腦後。半邊的面孔掩在面具之下看不清神色,露出的左眼卻凝縮了起來,流露出一絲惱火。
這個易天涯,傷重醫治起來麻煩就算了,只要稍微恢復了意識就不安份,當真以為自己的身子是鐵打的?
他一伸手覆上天涯的額頭,被後者惱怒地甩開。感受到掌心不尋常的熱度,他嘖了一聲:「說得不錯,果然又發熱了。」
天涯將他自赫連覆雨廳裡掃出來後,夜深無事,殷辰憂原本是要就寢的,想不到才漱洗完畢,正要鑽進被窩,又被赫連覆雨差人喚去。
見了他,那個神色冷漠的男人眉眼不抬,劈頭淡淡一句吩咐:「他體溫太燙了。」
聞弦歌而知雅意,於是他只得拿了藥箱,一路循了過來。
「斷骨都還沒接好呢,就想染風寒得肺病麼?枉費我下這麼多功夫,真不懂得自愛。」
擰起眉頭,他冷哼一聲,一面打開了門,抓住天涯的肩頭將他往室內推。
他的碰觸讓天涯渾身一收,眼底竄過利芒,若不是還認得來人,幾乎將之踢開。他不習慣也厭惡他人的碰觸,把自己交付在別人手中,對他而言毫無安全感。
房內燥熱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天涯抵抗了一下,發出了抗議的悶哼聲,不願意進入,卻被殷辰憂一把以蠻力搡了進去。
「你最好配合一些,傷口未癒,若是感染起碼得躺上三個月。」將人拖回床邊按下,他冷睨了要跳起來的天涯一眼,動手點起了爐火。
火摺一晃,狹小的室內頓時溢滿光亮。突如其來的刺激令天涯畏光地瞇起眼,同時下意識想要撥開殷辰憂摸上他背脊的手,握住的黑劍發出嗡一聲清吟。
「你的手,不要了?」
平淡一句威脅,比任何靈丹妙藥還管用,頓時壓住了天涯所有動作。看著眼前青年一臉兇猛卻不得不按捺的隱忍神情,殷辰憂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直接而不失謹慎地撕開染血的繃帶,刮下貼在鞭傷上的藥泥。
繫在身上的細鎖鏈因他的動作而發出窸窣的輕響,殷辰憂感到對方肌肉一僵,斂下的目光因難堪而散發出一股陰狠的戾氣。
目光快速掃過,殷辰憂若無其事地別開視線,逕自從打開的藥箱中拿出早已研磨好的新藥,取過竹片蘸了蘸,均勻抹上了天涯的傷處,又接著取出一罐白瓷瓶,灑上了暗紅色的藥粉。
赤裸的軀體暴露在燭光之下,猙獰交錯的鞭傷幾日下來已大致收口,至少不似先前那樣體無完膚怵目驚心,只留下一道道鮮紅的口子,手臂上的傷口也重新上藥包紮過了,清爽乾淨了不少。
帶著刺鼻氣味的藥膏及藥粉觸上傷處,那灼熱的焚燒感令天涯臉色微微扭曲,卻一聲也不吭,安靜地忍耐著殷辰憂與溫柔二字絲毫扯不上邊的治療。
殷辰憂以削短的竹枝固定住了他的右手五指,敷上一層薄薄的搗爛的草藥,再以繃帶緊緊纏住。動骨鑽心,疼得天涯狠狠一抖,死咬著牙才沒哼出聲來。
「好了,你自個兒安份些,這手起碼得養上半個月不能動。要是有個閃失,殘了我也沒轍。」
使勁拉住繃帶、打上了個整齊的結,專注於手上工作的殷辰憂這才打破沉默,拂袖拭掉了額際的薄汗,抬起視線將人從下而上檢視一番。
「喏,敷著。」擰了一條濕巾啪地甩上天涯的額頭,他又自床頭的水壺裡倒出一碗水,湊到天涯唇邊,將指間夾住的兩枚金丹塞入對方口中,半是強迫地灌下去。
「忍一忍,發些汗對你有益無害。渴了自己喝水,不用我教罷?」
在他的強迫之下,天涯不得已在床上側躺下來。床墊已換成了藺草編織的蓆子,通風透氣,也堆了幾個軟墊固定他的姿勢,但一身傷口,躺著總是難受。
冷眼見他縮成一團,並伸手想要拉扯胸前剛剛才重新包好的繃帶,殷辰憂煩不勝煩,乾脆抓過了顆枕頭塞在他跟前,順手替他蓋上了被子,嚴實實地蓋至了下顎。
明明這麼個自制內斂的青年,一旦受了傷意識不清,立刻退化成了一隻尚未發育的小獸,全憑直覺在反應,盲目又兇狠,簡直難以理喻。難怪閣主建議他將人鏈起來的⋯⋯
忙了半天好不容易大功告成,他噓出一口長氣,給自己斟了杯冷茶。喝了兩口,忍不住回過頭,以眼角再瞅了一眼裹在棉被中、臉色泛紅的青年。
天涯仍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是在寂靜的房內,可以聽出他的呼吸一抽一抽,顯然在竭力抑制著疼痛。
面色依然厭煩而冷淡的,殷辰憂自藥箱最底處撿出了一個籐黃色的精緻紙包,從中抽出了兩根薰香。這是他自赫連覆雨的藏藥閣裡順手拿出來的,據說是來自西域的異香,無色無味,卻是以十來種奇花異草精練而成,有麻醉安神、調養氣血的功用。
雖然赫連覆雨動手的目的是要天涯吃痛,可到了這樣地步也足夠了──再說,他拿了薰香那個男人是知情的,既然沒有阻止,想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罷?
殷辰憂將點燃的薰香擱在天涯床頭,這才收拾起凌亂的藥箱,步出房間。
破曉之前的天色格外黑暗,雲層像是尚未甦醒般壓得極低,濃厚的霧氣將草木廊柱都染上一層冰涼的薄霜,迎面吹來的冷風卻凍得發乾,殷辰憂不住打了個哆嗦,拉緊了衣襟快步走出院內。
匆匆步出竹林時,一個身影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只消一瞥,便知道是誰了。風雨閣裡,也沒幾個人有這樣輕盈姣好的身段──
「玨音小姐,夜寒露重,還請保重貴體。」
被他如此招喚,躲在竹林裡的赫連玨音才有些狼狽地走了出來。她披著一件軟緞斗篷,但顯然不夠保暖,臉頰凍得發紅,指尖卻是慘白的,不住搓著手取暖。她朱唇微啟,聲音都微微打顫了:「他⋯⋯怎麼樣了?」
「天涯麼?沒什麼事,睡下了。」
殷辰憂輕快答,看著憂心忡忡的赫連玨音,咳了咳,又道:「啊,那九轉虎心熊膽丸,還請玨音小姐不要再擅自放入天涯的藥裡了⋯⋯雖是難得一見的奇效藥,但屬熱補,於他有害無益的。」
背地裡的小動作給一語道破,又弄巧成拙,赫連玨音臉色更紅了。杏眼瞪著殷辰憂,她惱羞成怒,哼了一聲氣,惶然又氣苦地道:「我⋯⋯誰知道你又安了什麼心眼,難保不害他?」
「閣主眼皮底下要加害天涯,誰有那膽子嚐試?」
聽見他平靜帶笑的反駁,赫連玨音更是氣恨。
「別提我大哥!天涯今天變成這樣子,還不是他下的毒手!」
她去找過了赫連覆雨。目送天涯搖搖晃晃出了北院,她沒有跟上去,反而直奔赫連覆雨的寢居。不顧影衛攔阻,她推開門,三步併作兩步撲至了正要脫去外衣準備就寢的赫連覆雨身邊,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苦苦哀求。
她要的也不多,就是天涯而已,可身為她兄長的赫連覆雨,卻拒絕得那樣直接,答覆是那樣不留餘地的決斷。
他配不上妳⋯⋯
她就偏偏看不出哪一點不配!
不知是霧氣抑或其他,她長長的睫毛泛出水澤,咬住紅唇,聲音因滿腹委屈而些微咽:「除了自己,他在乎過什麼?誰不知道他就是想整死天涯,還管誰折磨他?」
「閣主若想整死天涯,他命早該絕了,怕也等不到人折磨。」
不是他心有偏袒,殷辰憂只是實話實說。他不敢說自己懂得赫連覆雨,這麼些年來卻多少有幾分理解,那個男人冷酷鐵血,後悔的事不做,做了的事就不會後悔。
他既然動了手就不會顯現出一分一毫的憐憫或疼惜,但反過來說,他放過了天涯這一次,就不會在細節上再苛待刁難。或許看似個喜怒無常的暴君,實際上卻比任何人都要冷靜,起碼至今,殷辰憂從未見過他無緣無故動手的。
更何況,他相信赫連覆雨初時並沒有取天涯性命的打算,要不也不必事前就召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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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正是這樣,他才一直無法發自內心同情天涯的罷。他並不支持赫連覆雨對天涯施暴,也必須承認赫連覆雨手段酷烈,但同時也無法對天涯的處境生出惻隱之心。至少,在那個男人身上,他看不到真正的惡意⋯⋯
但顯然,他的標準與赫連玨音有很大的出入。
「一丘之貉,狼狽為奸!」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她最後只能凌厲又嫌惡地瞪了殷辰憂一眼,憤然轉身而去。
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線外,耳中聽她踩著竹葉揚起的沙沙聲響,殷辰憂不語,只是習慣性地撫了撫右頰上被夜風沁得冰冷的面具。他抬袖,掩口打了個無聲的呵欠,唇邊淡淡的笑容未退,眼神卻空靈而深遠。
什麼叫作惡意,什麼叫作惡毒?不顧人的死活、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上、發洩、拷問、凌虐取樂⋯⋯沒有一點逃生的可能、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性⋯⋯
毫無原因,毫無道理。那才是所謂的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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