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站在窗邊,一手扶著漆木窗櫺作為支撐,精實的身軀近乎赤裸,纏滿了繃帶。
夾雜一絲寒氣的夜風透過大開的窗子掃過他的身體,吹起了長長的髮絲,也吹得房內點起的燭火搖曳明滅。
屋內的光亮襯得沒有什麼月色的夜晚更是一片幽暗,什麼也看不到,他卻固執地站在原處,瞬也不瞬向外望著,目光深遠,卻一如殘破的身體那樣空洞貧乏。
凌亂的床榻邊散落著數條扯斷的繩索──如赫連覆雨日前所言,這麼點縛雞似的把戲,根本困不住清醒過後的天涯。
一旦恢復了幾分精力,他就再也不肯繼續躺下去了。一方面是身上的傷口仍然疼得厲害,另一方面則是沒有賦閒賴在床上的習慣──多年的訓練之下,只要睜開眼睛,他能坐著就不會躺,能站著就不會坐,就是一身傷也不例外。
幾天過去了,他也沒認真去數,只知道殷辰憂進進出出,偶爾有僕役端藥送飯,除此之外再也沒見過任何人。他的居處,一向人煙罕至。
風雨閣御下甚嚴,雜役們不敢與他交談,更何況他一身重傷,誰都知道是觸怒一閣之主的後果,嚴格說來還是戴罪之身,更沒人敢靠近。
唯有殷辰憂,那個經常掛著無關緊要的微笑的男子,像是不當一回事般,也不在意他冷漠的反應,每回來檢視時,總是一面以熟練的手法在他傷處上製造出更可怕的痛楚,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著話。
「不是讓你別亂動的嗎?我忙得很,可沒那閒功夫花多餘的時間替你療傷。」
「肋骨要是再移位,你乾脆痛死算了。嗯,消炎的情況倒是不錯,沒化膿就好⋯⋯」
例行換過藥後,又想起了什麼般,以一種事不關己的口吻隨口道:「哦,這兩日閣內風聲不少。那個姓夜的女子,一介女流之輩,閣主沒為難她,已經釋放了。她若是運氣不錯,應該能活著回到關內。」
或許聽聞了前因後果,卻只是平平淡淡,宛如閒話:「只是貌似沒什麼武功的樣子⋯⋯聽說是曲寒宵的未婚妻,是麼?」
擺弄完他的傷口,不待他回應,收拾了銀針艾灸等器具便逕行離去,留下緘默的青年,靜靜想著他說過的話。
殷辰憂的話,天涯一向不大理會的,但夜半彎的消息仍是讓他被針戳到般,刺了一下。
不是欣喜,也沒有悸動,更多的是難受。
自然還是有些如釋重負的,畢竟事態發展至此,承受了出乎預想的非人折磨,最原本的初衷,也只不過是想保對方安全換她自由。
但是經過那可怕衝突的一夜,現在想起夜半彎,就不由自主也想起地牢裡發生過的一切,伴隨而來的是幾乎將他擊垮的恥辱與痛苦。
哀莫大於心死。自慚形穢也好,惱羞成怒也罷,他的自尊連同身體受到嚴重摧殘,心裡被生生腐蝕出一個大洞,前所未有的與死亡如此接近的威脅令他感到恐懼。絕望中,他只想逃離那場不堪經歷的記憶,斷絕放棄任何相關的一切⋯⋯包括自己,也包括夜半彎。
可偏偏,有些事太殘酷,不得不去面對。
他空茫的眼神落在垂落的右手上,看著自己微微扭曲而軟弱無力的手指。十指連心的抽痛,令他狠狠一顫。
雖然殷辰憂細心地塗過藥,控制著不至於發炎腫脹,但並未施予再多治療,再這樣下去,錯位的指骨自然癒合,也就完了。
手是太過精細靈巧的骨節,就是打斷再重接一次,也絕無可能恢復如昔,他這十數年的苦心、賴以自保傍身的技藝也差不多全盤盡毀了。而殷辰憂從來只按照赫連覆雨的旨意行事,他很清楚,這是誰下的命令。
他也到處都找不到他從不離身的佩劍。這使他內心焦灼得幾乎發瘋。
不自覺轉頭想要環顧房內,細碎卻異常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隨著他動作響起,天涯渾身肌肉一僵,浸在夜風中的木然臉色越加蒼白。緩緩抬起左手,他小心觸向頸子,指尖碰到那多出來的冰冷物體時,卻像燙傷般猛地縮了一下。
那是一道細細的、精鋼製成的項圈。
並不沉,也不十分緊,做工很精巧,卻像個狗鍊似的圈在了他的項上,一端是鎖頭,另一端則繫著一條細長鎖鍊,在他腰上鬆鬆繞了一圈。
整體而言除了對負責換藥療傷的殷辰憂造成不便以外,沒有任何實質作用,也不會對他的身體造成負擔或太多不適,但卻像是燒紅的鐵條似的燙著天涯每一吋皮膚。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被鎖上的,或許是在昏迷之中,但他明白這是誰下的手⋯⋯全世界也只有那個人能這樣對待他。
而他也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記得這個項圈代表的屈辱意義──
那是很多年前,用來拴過他的鎖鍊。
那時他很小,剛剛被抓回了風雨閣,赫連覆雨的高壓手段令他害怕,出於某種對危險的本能,他不顧一切想逃,就算懲罰都嚇阻不了他,每逃一次就被拖回北院一次。終於赫連覆雨耐性盡失,以項圈及鎖鍊將他拴在門前,任他日曬風吹雨打,直至他精疲力盡屈服。
後來他還是掙脫了,跑出了風雨閣,卻走投無路,最終還是自己爬回了對方跟前。
那是他最後一次嘗試逃走。
既然貪生,就是自己選的一條路。即使無路可走,也還是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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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一點一點黯下,他以雙手捧起了案几上的一個木箱。箱子裡堆滿了東西,是大大小小的木刻。
以匕首或佩劍粗糙雕刻而成,花卉、鳥獸、圖形⋯⋯完成的、未完成的,一塊塊信手拾來的破碎的木片,在他手中化出了形體,或許沒有價值,卻曾經是生命的一部份。
漠然著臉,他走到劈啪燃燒著的紅泥火盆邊,雙手一轉,毫不眨眼,全數倒下。
哧──猶如一陣抖落的雨,從前一點閒情、一點寄托,一一被火焰吞噬,嗤嗤焚燒。在竄起的星火與灰白的煙霧間,他幽暗清澈的雙目瞬也不瞬,轉身披上一件外衫,推門而出。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LU2GFYQ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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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打算待多久?」
「說不準,幾個月罷,你十二道金牌急召我回來,短期內我沒那力氣再奔波了。且上回離開前煉了一批藥,算算也該是開爐的時候。怎麼了,有事情要我做麼?」
「不,只是問問。」
裊裊輕煙升起,清芬的香氣在空曠的室內飄散。
沸水沖開的茶水呈淡淡杏黃,晶亮透明,在紫砂茶碗中斑斕流淌。
兩個人照舊側對而坐,一主一賓,一個莫測高深,一個閒適淡然,氣氛說不上是熱絡愉快的,卻也不顯沉重凝滯。
一連數日,殷辰憂前來匯報天涯傷勢時,赫連覆雨都在喝茶,會順便留他片刻,說兩句話。殷辰憂不記得赫連覆雨嗜茶到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地步,但見他造飲輒盡,也懶得去探究,喝了就是。反正茶都是好茶。
時間又過兩日,他敏感察覺眼前陰沉如山的男人心情未見舒展,反而日益惡化,卻仍冷冷淡淡的沒有半點鬆動跡象。
明白他在煩躁什麼,殷辰憂只能若無其事地飲著入口苦澀的茶。
天涯人是醒了,卻彷彿被打散了一部份的意識,連點聲音都不出了,死氣沉沉直如一具空殼。
給打擊成這樣還要求人自己爬起來未免也太苛刻,能說的話,他作為一個旁觀者已經在有限度的範圍內都說了,天涯若還不懂得自救,赫連覆雨這個心硬如鐵的男人恐怕真的是會放任他廢掉的⋯⋯雖然到頭來,只怕痛心的還是他自己。畢竟誰花十幾年心血時間,養出來的東西,目的是一朝用以摔毀呢⋯⋯
殷辰憂漫遊的思緒,在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下嘎然而止。
砰!
緊閉的門扉被一股外力突如其來撞開,整座房間都似乎一震,夜風隨之流入。
敞開的門側站著一條人影,天涯搖搖欲墜,左手撐在門沿上才能勉強穩住身子,長髮披洩在身後,裹滿繃帶的身體只罩著一件寬鬆的外袍,以腰帶隨便綁起,衣冠不整,卻散發出一股極為陰冷強烈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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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聲不吭,胸脯纏著的白紗輕微起伏著,舉動雖然出人意料,冷漠的面容卻沒有任何畏縮或是猶豫的神情,一雙眼睛冷靜而透徹,視線只放在赫連覆雨身上,瞬也不瞬,散發著執拗的灼熱暗芒。
他放肆的行為讓房裡的兩個人都抬起眼。門一被推開,殷辰憂就說不出是意料之中還是如釋重負地暗自鬆了半口氣。
而赫連覆雨緩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扣的一聲輕響在沉默中格外清晰。銳利的目光微微凝縮,四周的氣壓驟降,雍容的神情不改,平靜的氣氛卻煙消雲散,改而被一股陡然襲來的壓力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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