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三更半,濃雲卻已經逐一散開,澄淨如練的月色溫柔覆蓋住了沉睡的土地。
月明星稀,就連蟲鳴螢火都不復見聞,一片萬籟俱寂中,赫連荷風白影翩躚,獨立在自己的院內焦慮地來回踱步。
花架上一盆白菊已在驟降的氣溫下步向凋謝,捲曲的五爪萎縮垂落,如同幼兒的手,無助而瘦小,微微泛黃的花瓣及葉尖覆上了一層淺淺白霜,在月色下閃爍著一點銀光。
庭院中灌溉兼擺飾用的石磨小水車汨汨流著水,小臼順著水勢輕扣石盤,發出了規律的堵堵聲。那一聲接著一聲的敲擊並不特別響亮,卻好似敲在他心底一樣悶悶迴盪,使人輾轉反側,憂慮難安。
以那樣的方式匆匆離開北院後,他心思始終平靜不下來,只能在戶外吹著夜風。原以為能稍稍緩和自己的情緒,誰知卻只是擾起更多思潮難平。
一方面擔憂天涯──雖然他不清楚根本原因是什麼,但隱約察覺到,赫連覆雨這回是罕見動了真怒,且步步緊逼針對著天涯。
他愛莫能助也無力阻止,只能暗暗希望青年識相一些,別在這個這個當頭再刺激手段殘暴嚴酷的赫連覆雨。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f3ezEU9hb
而另一方面,他無法不去回想,赫連覆雨望著自己時,唇角那抹諷刺惱怒的冷笑,以及幽暗的眼裡,寫滿的輕蔑與冷漠。
那樣的眼神,竟讓他有一絲刺痛。
他厭惡赫連覆雨的殘酷專斷,正如赫連覆雨厭惡他自命清高,不知何時起他們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卻偏偏血緣相連牽絆,因此只能繼續忍受著彼此的存在。
看著親情淡薄,相見生厭,但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如此的。他們是孿生子,從出生起便形影不離,也曾經親密無間。那時他們兩人的關係不若現在各執己見,在祐護下無憂無慮,直到二十年前,那一場翻天覆地的巨變,讓擁有的一切,剎那間灰飛煙滅。
十二連環峰陷落,父母叔伯慘死,就連求生都是不易,在血流遍野的絕境中,他們是彼此最後的一點憑藉。那時候,他也是真心仰賴感激過獨自扛下大部份責任、硬是在強敵環伺的窮途末路中闖出一線生機的兄長。
只是赫連覆雨永遠想得比他遠,心思比他深重。他所求不多,只想要現世安穩,因此當赫連覆雨有意無意向他透露,意圖集結舊有勢力一爭天下時,他堅決反對了。
他那時無法明白,為什麼他要重蹈覆轍,走回那條血腥鋪就的一條路,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遠。
道不同,不相為謀。赫連覆雨性格強硬,擁有尋常人所沒有的、就是天地間只剩他一人獨行都能堅定信念的強韌意志,不在意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對於那次爭執既沒有逼迫也沒有發怒,但大約從那時開始,便再也不與他說任何事情了,冷漠地將他摒除在外。
而後隨著時間推進,兩人關係也日漸疏遠,各式各樣的分歧也接二連三地浮現。爭執加劇,最終劃出了一條難以消弭的鴻溝,彼此憎惡惱恨,乾脆遠遠隔開,眼不見為淨⋯⋯
殘菊若有似無的幽香順著夜風盪了開來,凍人的寒風讓赫連荷風打了個寒噤,微微回過神,不自覺握緊的手心鬆了開來,正巧捉住了幾片凋零乾枯的花瓣。
遊走的意識隨拉回了眼前,赫連荷風一斂神眸,想起了今夜發生的一切,難以言喻的苦澀。
或許他是沒資格批評對方的,畢竟他並未目睹終局時最後的慘狀,也不是被下了劇毒受盡折磨的那一個。
然而殘忍會成為一種慣性,劍走偏鋒必然反傷其身。赫連覆雨一日冷酷薄情過一日,無論對人對己都以近乎苛刻的方式在求存,任何試圖接近他的人都無法忍受。
而說到底,二十年前的恩怨血仇,又關天涯什麼事呢?喪魂山覆滅,他們的父親赫連無情命喪峰頂時,天涯都不知道出生了沒有呢⋯⋯
他至今依然不理解,當年赫連覆雨到底為何要將天涯帶回來。這麼多年過去,身為孿生子,他比任何人都能更敏感地察覺,天涯對赫連覆雨而言是有一點兒與眾不同的。
並不完全如赫連覆雨氣急所言的懷恨,而是一種幽微的、晦暗而複雜的在意。他同樣不懂赫連覆雨為何在意天涯,但更不能苟同的是這點在意總是以殘暴而不留情的方式體現於苛求與控制。
抬頭看了看天邊清澈卻略顯孤寂的月,赫連荷風嘆了一口氣。守得雲開見月明。可清醒的人,映著晃晃的明月,卻是一步步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在森冷及陰暗之中,徹底迷失了方向。 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o9KMCRX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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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地牢內,門砰然闔上的巨響依然嗡嗡迴盪。
揚起的塵埃緩慢落下。驟然而起的變動後,空氣緊繃而凍結,沉默彷彿墜入冰點的琉璃瓦片,堅硬冷凝,卻只消稍微一碰便會應聲脆裂那樣危險易碎。
在這樣令人惶然無措的氣氛中,赫連覆雨如入無人之境,一步一步踱下階梯,看也不看牆角無聲嘔著血的天涯,順手取過火摺,慢條斯理地點上了鯨魚膏所製的蠟燭。
他微傾手中燭火,嵌在牆壁上、填滿燃料的溝槽嘶地冒出了一排冥火似的火焰,地牢內頓時亮起微弱妖異的光線,在斑駁的石牆上拉出一道道晃動的鬼影。
火花竄起的一瞬間,伏在樓梯底部奄奄喘息的天涯遮住眼,像隻畏火的野獸,發出了一聲恐懼混雜著憤怒的虛弱低吼,同時撐著最後一分力氣,就是用爬的也掙扎著想躲入陰影處,將自己藏起來,不願面對如此難堪的場面。
他無法忍受在一個女子──一個他曾經發誓保護、在記憶深處眷戀過的女子面前,暴露他最狼狽卑微的一面⋯⋯不管過去抑或現在,從來抬不起頭⋯⋯ 他有他的驕傲,那是身而為人的一點微薄驕傲。
可在這個殘忍惡意的男人跟前,他的所有抗拒動作,也如同一隻落在網中的困獸,徒勞可笑,無處可逃。
赫連覆雨轉身,噙著冷笑一揮衣袖,猶如展翼的黑鷹,陰影兜頭罩下,輕易便抓住了他的後領,粗暴地將他扯了回來。絲毫不理會他的抗拒,強行拖著他走過凹凸不平的冰冷石地,最後在盡頭的牢房前止住腳步。
滲血的傷口被粗糙的地面磨出更多血痕,天涯抽搐著想要掙脫,卻一如先前心有餘而力不足,聲嘶力竭的低吼通過凹陷的胸腔,傳出口的,只剩微弱不甘的嘶鳴,淹沒在了男人悠悠回蕩的腳步聲中。
意識昏沉之際,他只覺得勒住自己脖頸的衣襟一鬆,無力支撐的身子突然失去了重心,撲倒在了赫連覆雨的靴前。
驟然而起的光亮讓長時間處在黑暗中的夜半彎蹙眉眨了眨眼睛,一時看不清眼前的事物。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gSzehSe7y
出於不安,她下意識站起身來,交握著雙手,目不轉睛地瞪著眼前男人。待雙眼逐漸適應之後,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人也輕微發起了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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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陷入險境以來,第一次,真正感到強烈的威脅。
眼前是一個高大而陌生的男人,一身墨黑長袍不帶半點雜色,嚴謹禁慾,即便牆上燃起的火光都無法將之染上半點溫暖的色澤,一如他的人,就是不開口,也散發出一股極為冷峻凌厲的氣質。
無形的壓迫感在空曠的地牢內蔓延,填滿了每一吋角落,就連霹啪燃燒著的火焰都似乎凝結在了冷卻的空氣之中。
這樣令人窒息的強烈氛圍讓夜半彎顫抖著後退了一步,出於本能地想要自對方面前逃脫,卻被男人銳利如炬的視線釘在當場,竟無法移動分毫。
強烈的明暗反差下,男人面容更是猶如小刀一筆一筆精雕細鑿而出般深刻,輪廓比常人要來得深邃一些,和早些進入牢房探過她的男人非常神似,不過短短一會,卻讓她無法忘懷,一襲飄逸儒雅的月白色衣袍,俊美如謫仙。
可分明一模一樣的五官,現在散發出來卻是截然不同的氣場,尤其是那雙線條明快犀利的長眼,幽暗而藴藏著某種冷冽的火光,透著一股逆天而行般強悍邪佞的氣勢,極盡睥睨傲然。
不過眼神一個交會,便鋒利得讓人無所遁形,同時感到壓倒性的畏懼與渺小。
不需要任何提示,也沒有任何遲疑,在這個瞬間,夜半彎直覺便明白了對方是什麼人,背脊不由自主一陣涼,雙腿有些發軟。
她雖然生於武林世家,父親是白道上赫赫有名的神醫,自己也是曲寒宵的未婚妻子,但她本身除了一點輕功以外,是不會任何武功的, 對於江湖上的紛爭仇殺也多半聽過就算,從未留神上心。
換作是別人,只怕她也不知重要利害,可這當兒站在她面前的人,她卻是知道的──這個無論黑白兩道,人人談之色變的男人⋯⋯
一點兒也不將她驚懼交加的模樣看在眼裡,赫連覆雨微微斂下了視線,打量著腳旁被折磨得近乎脫力的殘破青年,唇角勾起的弧度流露出一絲鄙夷。
──就是為了這個看不出任何長處的女人,不自量力地與自己過不去的麼?
蠢笨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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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冰冷的笑意令夜半彎瘁然一寒,目光順著他的眼神向下望去,首次落在了伏倒在他跟前、正掙扎著要爬起身來的人影身上。
她花了好半晌才認出了這個一身血痕、顯然飽受嚴刑拷打的人,一雙晶瑩的明眸瞬間放大,倒抽了一口冷氣,失聲驚呼:「天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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