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傷勢漸漸好轉,洛怡獲准可以在醫療艙外的特定區域活動。她最常去的地方,是戰艦頂層的觀景廳。順著梯級走到下層是巨大的弧形舷窗,窗外是深邃的宇宙與下方那顆藍白相間的星球。
在這裏,她與衛景然的談話變得更加深入。
「你提出的貴族草案,我看過。」一天,衛景然陪她坐在觀景廳,主動挑起了話題。
「很有趣的想法。以社會貢獻作為評定標準與帝國價值相乎,但你讓沒有證明過自己的平民參與到受封評選中,」他頓了頓,才續道︰「太天真了。」
「這是皓星的價值。」洛怡的目光沒有離開下方的故鄉,語氣中帶著一絲倔強。
「你似乎並不相信帝國的價值。」衛景然一針見血地指出。
洛怡沉默了。
「我承認,皓星的舊體制充滿了腐敗與裙帶關係。但帝國的體制……」她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道︰「真的就能擺脫這些嗎?它用『貢獻』來量化一個人的價值,用『能力』來劃分階層。可又是誰在控制標準呢?」
只見衛景然平靜地反駁道︰「我在軍校時,我的同學裏有選帝候的旁支,也有礦工的兒子。我們的晉升,只取決於我們在模擬戰中的表現和戰術論文的優劣。統計學下的多數只是『正常』,結果代表的,才是『正確』。」
他站起來向前一步,再轉過身面向洛怡,聲音中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信念:「帝國不在乎你的姓氏,只在乎你能為帝國帶來什麼。這,才是最根本的公平。它給了像我這樣的人,一個在舊時代卑微的人,站在舞台上的機會。」
洛怡的心被狠狠地觸動了。衛景然所描述的,一個真正依靠才能與品德來決定地位的社會,她也曾幻想過。無數個心力交瘁的夜裏,她都想過用最鐵血的手段鏟除周遭的腐朽。
衛景然看著她動搖的神情,沒有乘勝追擊。他只是從旁邊的飲料機按了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中,輕聲說道:「您沒有錯,議長。您只是和我們一樣,都在尋找一條能守護所受事物的路。只是我們選擇的道路,不盡相同。」
洛怡握著溫熱的杯子,指尖的溫度,卻驅散不了心中的冰冷。
她看到帝國的運輸艦在星港與地面之間往返,帶來的廉價物資讓皓星的物價迅速回落。市民們臉上惶恐不安的神情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久違的安定。
她甚至在琦恩傳來的資料中看到,鐵湖區的舊工廠開始被改造,星塵以外的產業久違地回到了皓星,一些失業的工人重新找到了工作。
關耀正的「市民權益監督委員會」正在為他們爭取更高的薪資與福利,而闌振邦的媒體帝國,則將這一切都歸功於「帝國帶來的商業機遇」。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皓星正在恢復秩序,人民正在安居樂業。
而這一切,都建立在她向帝國「投降」的基礎之上。
她轉過頭看向衞景然,一個活生生的,靠自身努力成為貴族,展現帝國優越的樣板。他舉手投足之間的自信和鬆容,讓人難以相信他是一個與她年紀相若,卻出身卑微的人。
「恕我冒昧,您的髮簪,工藝精湛,似乎是縞星的出品?您似乎一直戴著它。」衛景然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想藉此轉移沉重的話題,語氣中帶著一絲不經意的欣賞。
洛怡的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髮簪的末端,那是母親在她生日時贈與的禮物,確是來自縞星,是一名工匠當年送給她母親的禮物。
簪上雕刻著一雙羽翼,但細看的話其實不是帝國象徵的火鳳翼,而是自由邦旗幟中的羽翼。衛景然的誤認,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心中糾結的那個死結。
「衛大校,你錯了。」她的目光不再迷茫,反而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澈與堅定。
衛景然微微一怔,不解地看著她。
「你說,帝國的價值在於『貢獻』與『能力』,它給了像你一樣的人機會。我相信你所言非虛。但你所見的,是帝國體制最理想、最光輝的一面。」洛怡的聲音平靜,卻字字鏗鏘。
衛景然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意識到,這個看似隨意的問題,反而讓眼前的女子找到了反擊的立足點。
「每一個體制,都有它的理想與腐敗。」洛怡站起身,緩步走到舷窗前,望著下方那顆藍色的星球續道︰「皓星的價值,或許在過去的二十年裏被蒙上了塵埃,但它的核心從未改變——那就是尊重每一個『人』本身。」
她將髮簪從髮間取下,任由髮絲散落,握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讓她的思緒愈發清晰。
「無論是怎樣的體制,核心都是『人』。皓星人會因利墮落,帝國的貴族也會因權相爭。」她輕輕轉了轉髮簪的羽翼再拉開,只見羽翼張開,露出了裏側的碎鑽,猶如點點星光。
她將髮簪舉在在窗前,語氣肯實地說道︰「多數人的選擇的確不一定『正確』,但正因如此,我們才共同承擔、反省,而不是將責任推給少數人。」
衛景然沉默了,他無法反駁,因為洛怡所說的,正是帝國體制下那隱藏在「公平」與「秩序」之下的陰影。身為帝國海軍的將校,他深知皇室與選帝侯之間的矛盾,乃至於當中的血腥。
「體制終究是由人來執行。」洛怡的目光重新落到衛景然身上,眼神不再是迷惘,而是一種決然地說道︰「一個體制的優劣,最終不取決於它理想中的上限有多高,而在於它如何約束人性中的惡,守住最基本的底線。」
她再次轉動髮簪的機關,讓羽翼收起才續道︰「我要通過貴族制掃除皓星的腐朽,誠然我只有初步的想法,但絕不是以抹除平民權利的方式。」
衞景然看著這個髮絲散落,身穿病人服,臉色仍然蒼白的女子。他知道她比他還要小兩歲,但那瘦小身驅中的倔強卻是他從沒見過的,散發著一種與外觀成反比的雋美。
然而,她並沒有說服他。
「但你無法反駁帝國的成功,更無法否定,正是這套體制,讓縞星從百年黑暗中保存下根基。」他搖了搖頭,語氣仍舊堅定。
頓了頓,他走到窗前,看著皓星說道︰「而且你說共同承擔,但結果而言,人們只是把責任推了給你,然後再去找下一個『英雄』。
你們說帝國是獨裁,但無論是你們還是聯邦,黨同伐異之下也只不過是可笑的『雙裁』罷了。兩害相權取其輕,結果便是被兩害所綁架,永不見善。」
但洛怡還是捕捉到了先前他眼中閃過的遲疑,但她沒有點破。她知道,他說的也是事實,現在的她也沒有本錢去說服他。她只是重新走到雅座中坐下,微微喘著氣。
一時之間,二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這時,一名軍官走了進來,敬了一禮後站在上層對衞景然說道︰「大校邸下,帝國方向的艦隊已經集結完畢,選帝侯殿下傳令讓我們也準備出航。」
聞言衞景然合上眼扶了扶額,軍官一臉不解地看著他,順著他的視線才看到了坐在下方的洛怡。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衞景然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轉頭望向洛怡,只見她一如所料地等著他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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