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第十章，流行冷漠

凌晨的霧氣濃得像是濕重的白布，把整個營地的邊界都吞沒了。

天色仍未破曉，冷氣從地面滲出來，連濕衣都沒乾。

自從第一聲哭嚎開始，人們沉默的聚集在女人的面前，他們遞出絕望，而德爾塔，她會一一接下。

帳篷外不知何時排起長長的隊伍，每個人懷裡都抱著什麼，有的是小孩，有的是紙包，有的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一雙濁濁的眼睛和一副破碎的期待。

德爾塔跪坐在地，身邊灑滿了草藥殘渣與繃帶的碎布。

她的手被染得斑斑點點，像是時間的銹斑，一層層剝落。

「下一位。」

她說，聲音已經嘶啞到不像是她自己的。一名婦人戰戰兢兢地將懷中的孩子遞了上來。

那孩子還有呼吸，但半邊臉已經潰爛成不成人形的模樣，一邊的眼睛卻仍緊緊看著德爾塔——或是盲目的求生本能。

她接過來的手一顫，卻沒說什麼。

只是低頭，像是對著世界行禮，開始處理這已經不可逆轉的軀體。

黒濁的氣息死死纏繞著對方，不讓他墜入安詳的長眠，也不讓他為面前之人帶來結局，就像一場糟糕的戲劇，遲遲沒有落幕。

而在她身後，一群孩子正圍在臨時堆砌的火堆旁，那些昨天還在互相追逐、玩著小石頭遊戲的孩子們，現在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他們的眼神空洞，鼻息裡滿是泥土與腐爛的味道。

一個孩子突然倒下，臉朝地，沒人扶他。

另一個孩子看了一眼，默默地撿起他掉落的小石子，繼續堆疊。

明明朝陽升起時，他們的笑容是那麼純真，卻在霧氣瀰漫的凌晨，失去了感情，這座營地裡彷彿不只一種疾病，還有另外一種——名為冷漠的疾病。

「他們已經……」

有個老者想開口說什麼，但話還沒說完，腳邊的地就開始滲血。

那是其中一個孩子體內的污染爆開了，從皮膚與口腔裡滲出紅黑色的絲線，黏稠而溫熱。

「……！」

德爾塔轉過身，動作飛快地按住那孩子的胸口，試圖以咒術維持他的血流循環。她念著古語，聲音顫抖。

她的手染滿了屍臭與苦藥的氣味。

「撐住……我還在這裡。」

「德爾塔小姐……他，他在笑。」

婦人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因為那孩子在斷氣前，居然露出了笑容——嘴角往上扯，牙齒卻像是什麼硬殼破裂的聲音。

「那不是笑……那是——」

德爾塔的話被下一道抽搐打斷。

孩子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像是鳥叫又像是咕嚕聲的哭泣，隨後，他全身劇烈顫抖，像被什麼東西從體內拉走靈魂。

然後，一切都沉寂了。

她的手還在那孩子的胸口上，卻感覺不到屬於他，屬於自己的任何體溫。

她低聲呢喃：

「對不起……我又沒能救到。」

藍色眼眸的餘光瞥見婦人哭倒在地，還磕了幾個頭，像是感謝，卻又像是自罰。

火堆旁，那些還活著的孩子，沒有一個回頭看。

他們有些眼睛失明，有些口中長出了奇怪的牙，彷彿一切都是日常，唯一在乎生命的，可能只是一位剛來不久的旅者。

就在那一瞬間，德爾塔突然覺得，這座營地好像不只污染這一種疾病，還有一個——名為冷淡的傳染病。

她第一次這麼認真看向這裡，昨日的那些歡笑，那些嘀咕，都像是黎明時分的謊言，如此誘人，但又如此悲傷。

有一個孩子手裡的石子，正長出黏液的觸手——他將那當成朋友。

「那孩子已經死了，可是——我的孩子還有希望。」

身後的人們沒有給予太多悲傷與痛苦，他們等不起時間的流逝。

「……那你帶他過來吧」

但只要雙手還能動，她就不能停。

否則她會聽見那些名字，在耳邊一個一個地喊她的罪。

所以她沒有停下，沒有休息。

這是一場她無法贏的戰爭，卻選擇親手每次都「敗一次」。

一如她隱藏的名偉一樣，她早已見慣了“死亡”，也習慣了對方常伴身側。

她不知道，在另一側的帳篷中，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這一切，卻沒有出聲——那不是觀察。

是遺棄。

是被遺忘。

是貝塔正一點一滴在經歷的事：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些孩子就是她昨夜聽見的笑聲與腳步聲的主人。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德爾塔一直沒有睡，是為了替這些孩子爭取哪怕一點點活下來的權利。

她只知道，德爾塔沒有回頭看她。

哪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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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少女而言，看向他人這種事，早就是被埋沒在本能之下的幼稚思想。

對於她而言，只要自己沒有失去，那就好了。

或許，那個名為冷淡的疾病，就是她與這片土地的共鳴。

（……）

帳篷裡靜得像是世界被倒轉了聲音。

她坐在角落，羽翼一動不動，像是失去了平衡的擺鐘，永遠停在那個德爾塔沒有回頭的瞬間。

火光照不進來，只剩下從帳縫滲進來的光斑，在她膝蓋上跳動。

那裡剛才還有德爾塔的手。

貝塔低頭看了看，像是能從上面找出什麼答案。可沒有，什麼都沒有。

連那一點點的溫度，也跟著德爾塔的背影消失了。

她想說：

「你不是說，我是貝塔嗎？」

她想說：

「你說你只會在相信的人面前叫這個名字。」

她想說：

「你說你會接住我。」

但她沒有說出口，甚至不敢動。

因為她知道，德爾塔會接住那些孩子，會替他們把污染一層一層撕下，會在泥地裡跪著，親手挖出那些幾乎死掉的希望——

而不是為了她停下腳步。

她明明早就知道了。

從她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開始，她就知道了。

可她還是忍不住想：

「那為什麼要給我名字呢？為什麼要摸我的頭，抱我，說我重要？」

如果這一切只是過場——那她也想學學那些人，用「一號」「二號」「七號」來稱呼自己。

那樣至少，就不會錯把一點溫暖，當成全世界。

她輕輕往內縮了縮，像是想把自己塞進哪個看不見的縫隙裡。

羽翼也悄悄收起，不再顫動，不再試圖接住什麼。

她說不出話，因為一開口就會崩塌。

就像她的名字——那個被溫柔說出口的名字，一碰就碎，一呼吸就疼。

「所以說啊……喜歡什麼的，果然是騙人的，對吧？」

她把臉埋進膝蓋裡，總感覺整個帳篷裡，唯一溫暖的東西，是剛剛對方留下的體溫，比起整座營地的冷漠，比起沉入內心的情緒，那塊小地方才是最暖和的。

「我竟然覺得有點冷……」

難道是因為太陽沒有升起嗎？

「今天死了多少人？」

「德爾塔小姐也沒有救下太多人，或者說，她也沒有辦法。」

「是嗎……這種大濃霧的天氣，好像最容易死人呢。」

「上次大濃霧來襲時，那些年老的都死了，現在是小孩子……為什麼不如給我們個痛快呢？」

「別說了。我們必須帶著其他人的信仰活下去啊，第一次的大霧，可是幫我們擺脫了阿茲曼的走狗。」

「是啊，所以——我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濃霧籠罩的外頭，傳來了若有若無的聲音，貌似是誰的交談，充滿了哀傷，充滿了痛苦。

「那，這些屍體要丟過去那裡嗎？」

「嗯。艾留斯已經等在那裡了，我們送過去就好。」

緊接著，又是一陣一陣的拖拽聲響，布袋與地面的碎石發出微弱的聲響，但幾乎被大霧吞沒。

（在處理屍體嗎？）

貝塔將耳朵靠在帳篷的邊緣，悄悄聆聽那兩人的對話，指尖也放在拉鍊上方，隨時準備拉下。

（一旦屍體處理不好，會造成二次傳染的吧？把這種事交給一個小鬼頭，真的好嗎？）

在過去獨自一人的旅途時，她的確見過“污染”，但因為當時沒有相關知識，也沒有想出手幫忙的想法，所以她總是能看到某個村子因為屍體處理不當而滅村。

「要是造成二次污染……」

這片村子會不會變得更糟糕，而那個人——又會更看不到自己……

（不對不對。我並不需要思考她。）

她用力甩了甩腦袋，試圖保持以往的冷靜，但少女仍在內心不知名的情緒裡，被牽引著走出帳篷，朝著剛剛的腳步聲方向離去。

（他們剛剛應該是往這裡……）

她走得是如此匆忙，連拉鍊都忘了關上。

----

「艾留斯——！」

在這片大霧裡，幾乎是什麼都看不到，不禁讓少女瞇起眼睛，羽翼隨著不安而微微的顫動。

（他們要去哪裡？）

她本能地往前幾步，羽翼在側臉旁不斷顫動，像是警告、又像是拉扯。

上頭的布料也早已被染透，隱約還能聽見裡頭細細的碰撞聲。

那不是活物，是無數具小小的屍體，是已經失去了分量的碎骨與殘血。

紅色的裂痕佈滿了身軀，最後連他們呼吸的權利都奪走了。

「艾留斯——！快出來！」

推車的輪子卡在泥濘中，一名女子低罵一聲，用力抬起車尾。

她的腳踝上纏著繃帶，卻仍咬牙往前。

霧氣越來越濃，直至一棟建築的影輪廓緩緩浮現——那不是一棟房子，那是什麼東西活著的。

貝塔瞪大了眼。

它像修道院，又像溫室，但牆面卻是皮膚，佈滿毛細孔與瘡痕，有時還會滲出液體。

那幾條像血管的藤蔓緊緊纏住四周，如同在吞食霧氣與遺忘。

而建築本身正緩慢地、節奏一致地「呼吸」。

每一次鼓脹，牆壁就抖動一下，像在迎接什麼。

她忽然意識到，這座建築不是屏障，是口腔——正準備吞下這群孩子。

（不對……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要把他們送進去？）

「艾留斯——！該死的，我不想繼續推著這些屍體了！」

其中一名女子忍不住焦躁的搓了搓手臂上的紅痕，那顏色是如此鮮豔，也是少女能追上他們的信標之一。

「冷靜點……再怎麼說，他們也是我們的家人啊。」

「那已經是過去了！現在的他們……他們，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屍體而已。」

負責推動小車的女人有些憤怒的將推車用力向前推去，輪子與地面上崎嶇不平的石塊狠狠撞擊，連其中的屍體也震動了一下。

「艾留斯……那傢伙該不會忘了來這邊吧！他難道不知道這裡——」

「這裡有頭怪物？」

幾乎沒有聲響，幾乎沒有預兆，那個人，不，那頭怪物就這麼站在身後，漆黑一片的面具輕輕抵在女子的肩頭，發出一聲嗤笑。

「你……您，難道艾留斯沒有來嗎？」

「你在顫抖。你很害怕。」

怪物站直身子，聳聳肩。

雖然看不出他眼神的移動，卻能感受到對方正在掃視自己，光是明白這點，兩人就已經無法好好立定了。

「看你們如此驚恐，難道艾留斯沒有告訴過你們嗎？」

「欸……？」

她們抬起詫異的臉龐，在視線所及的最後，她們看到了，對方手裡拿著的書籍，緩緩闔上。

「贊同之館，是不允許除他以外的活人喔。」

啪——

聲音清脆如同某種鐘聲，而兩名女子的身體在瞬間僵直。

下一刻，她們的後頸同時被從地面竄出的「藤蔓」刺穿。

不是植物，而是血肉、污染與骨針的混合物，如同某種「意志的延伸」，從建築的牆面快速延展而出，準確無誤地刺穿脊椎與神經。

她們連尖叫都來不及，脖子一歪，倒在屍體堆上。

「唉，真可惜。」

怪物語氣沒有任何情緒，就像在評論昨晚的濃湯是否過鹹。

他低頭，拍拍書皮，語氣輕快地自語：

「每次都要替他們處理這些“東西”，也是很耗費心神的，所以……就麻煩你們當我一下的獎勵了。」

他慢慢轉身，步伐悠然地踱入那座「建築之口」內，身後的牆面緩緩閉合，像什麼東西剛剛吞下獵物一樣，發出濕潤的摩擦聲。

而就在那扇「門」即將闔上的一刻，他的聲音像是對著霧氣，又像是說給某個人聽：

「……嘛，那小東西應該早就跑掉了吧。就算還在，也沒必要多費時間。她不屬於這裡。」

他沒必要回頭，也不需要。

在遠處，貝塔躲在濃霧與草堆之間，聽著這一切，手掩著嘴，指尖發白，羽翼微微顫抖。

殺死誰，對她而言並不困難，也不罕見。

但是，對方的行為明顯不是出自於憤怒、瘋狂、悲傷，而是最純粹的——以殺戮為樂，以殘暴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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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流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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