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第八章，此時此刻

我不想稱呼自己是怪物，也不想說自己是人類。

我不想說出自己的過往，也不想要誰來憐憫我。

我不想只有那個名字，那個怪物的名字。

但誰都……不會給我名字。

他們只會知道，是一個叫真理的怪物，殺了他們。

「……」

少女悶在被子裡，這樣說服自己。她不想說話，也不想再聽。

羽翼輕輕顫動，像是還沒從記憶中抽身。一片寂靜。

但那裡有一點什麼——像是溫度、像是氣味、像是熟悉的氣息，透過被子、透過鬆散的纖維，一點一點滲進來。

是那個人留在這裡的痕跡。

她沒有回頭，卻悄悄將自己往那邊挪近一點。

就一點點。

像是……如果靠得太近會輸，但不靠近，會太冷。

（……反正她也不會知道。）

少女沒有再說話，只是縮成一團，把頭埋進那層薄薄的布料中。

——然後，就那麼靜靜地，睡著了。

在那之後，她沒有再說一句話，也沒有再做出任何逞強的動作。

連羽翼也安分下來，像終於找到落腳處的烏鴉，安靜而小心地收攏在她身後。

死亡坐在她不遠的地方，一直沒有移動。她望著那團被子許久，眼神平靜，卻藏著什麼比夜更深的東西。

從這個角度，她能看到那半掩的臉龐，呼吸微弱，眉頭還輕輕蹙著——

像是連睡夢中，也不肯真正放鬆。她伸出手，猶豫了一瞬，才小心地替對方把被子拉了拉。

「……你果然是很逞強的小孩啊。」

她輕聲說，聲音裡沒有責備，只有些許的嘆息與無奈。

「但沒關係，我知道了。」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坐回去，讓那份沉默重新填滿帳篷，直到夜色完全降臨。

帳外風聲仍在遠處喃喃，但這一方角落終於稍稍靜了下來。

就像某種柔軟的暫時停泊——一場從無名開始的，緩慢修復。

「不過……既然罕見的提出要求了，那麼——」

她閉上雙眼，手掌輕輕覆在胸前。

德爾塔。

這個名字她一直很珍惜，即便記憶早已磨損，忘了那個理由，她還是很珍惜。

有時候，她寧可多花些時間去思考一個新的假名，也很少取出這個名字。

但是在少女面前，總覺得……該把最真實的那個自己擺在她面前，才能收穫到少女的信任。

「總覺得很特別呢。」

德爾塔，德爾塔，德爾塔，這是多麼溫柔的名字。

「既然我叫德爾塔的話……」

叩叩——

一聲突兀的敲擊聲在夜裡響起，如水面上的漣漪瞬間打破了帳篷內的寧靜。

死亡的眼神倏地一變。

原本平穩的氣息在那瞬間斷裂，她站起身，動作輕盈卻隱含警戒。

手指不著痕跡地落在腰間的短刃上，視線迅速掃過帳篷每一個出口、死角與可能藏人的空間。

（這裡是最外圍的帳篷……會選擇這時候過來的人，不是莽撞，就是別有目的。）

她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屏住氣息聽了幾秒，直到那熟悉的聲音從帳篷外傳來：

「啊！是我，艾留斯。嗚……德爾塔，那、那個，我可以進去嗎？」

死亡沒有鬆懈，只是將手從刀柄上移開，繼續保持半蹲的姿勢站在真理身前，眼神仍未完全放鬆。

「嗯……」

她微微側頭，看了那團睡著的被子一眼，呼吸看起來平穩，要是自己暫時不見了，應該也沒問題……吧？

「好，你進來吧，艾留斯。」

語氣聽起來溫和，但話鋒卻突然一轉，像一柄笑著的刀：

「或者，我該說——拿著刀架在他脖子上的那個人，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

唰——

拉鍊被粗暴的扯下，一把生鏽的柴刀直指死亡。

「把、把你的藥——交出來！」

那是一個粗曠的男子，死亡看到他手臂上可怖的紅痕，它們仍在蔓延，每一次延伸，都是對血肉的懲罰。

「你很痛。但是——」

死亡瞇起雙眼，隨後抬起手握緊指向她的刀刃。

「可以麻煩你安靜點嗎，我的朋友才剛剛睡去。」

殺意從眼底悄悄閃過，但足以嚇退面前之人了。

「唔……！」

望著那雙深邃的藍色眼眸，男子是想退後又做不到，手裡的柴刀被對方握住，抽都抽不回來。

「我們身上的，可是污染！這把柴刀肢解過無數野獸，包括那些……死去的人，你確定你要抱著感染的風險，抓緊它嗎？！」

「……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只是看著對方。

（傷口啊……）

而那男子氣喘吁吁地站在帳口，柴刀仍緊握著，像是那把銹刀是他僅剩的尊嚴。

死亡沒有動作，甚至連語氣都沒有拔高，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很痛。」

她緩緩說道，語調平穩，聽不出任何怒意。

「你也害怕，怕明天醒來的時候，那些紋路會爬到心臟，會變成別人眼裡那種‘該被丟棄的東西’。」

她鬆開握著刀刃的手，掌心留下了深紅的痕跡。那不是懲罰，更像是一種安靜的共感——一種默默地說「我也懂」的姿態。

「但你不該用這種方式來搶。你不是壞人，只是太痛了。」

語言的劍鋒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輕緩的語句，就像是替對方保留最後的尊嚴。

死亡從腰間的小袋中取出一個細長玻璃瓶，那瓶子裝著的是略帶金綠色的液體，散發著淡淡藥草香氣。

「把艾留斯放下，這是你今晚的份。」

她將瓶子放在地上，朝他推了過去。

「但明天……來的時候不要拿刀，好嗎？」

男人一瞬間像被打醒，渾身僵住。

他望著那瓶藥，指節發白，整個人像是要崩潰又不敢崩潰。

「我……我……」

「你不需要說什麼，」

死亡淡淡道，像在為對方保留體面，

「就帶著它回去吧。」

「我……謝……謝謝……」

男人的聲音破碎又顫抖，連抓起藥瓶的手都像在發抖。

在將男孩放下後，他低著頭，連看她一眼都不敢，然後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你沒事吧，艾留斯？」

「呃，德爾塔小姐……我、我沒事！」

看著男孩強裝出堅強的模樣，死亡又感到了一陣刺痛。

「會痛嗎？」

「不會！德爾塔小姐，那個……迪歐叔叔是好人，他只是……只是——」

「沒關係，不用說下去了。我都知道。」

死亡輕笑一聲，隨後揉了揉他的腦袋。

「話說回來，我發現我還沒忘記問你一件事。艾留斯，你幾歲了？」

「欸……？」

男孩眨了眨眼，他抬起頭，而死亡終於看見了那厚重的瀏海下，是一雙漂亮的綠色眼睛。

「我大概……呃，大概十六、十七歲吧？已經很久沒算了，生日也……沒再過了。」

（十六十七啊……這麼說來，真理好像也——）

「呵呵。」

「德爾塔小姐？」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你跟她，應該能成為一個很好的朋友才對。」

「咦？那個沒禮貌的姐姐嗎！？她看見我就像是想要吃了我一樣！」

男孩很緊張的站起身，一股腦地說出真理的暴脾氣。

「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她卻——」

「噓。」

死亡微微一笑，用食指抵著自己的嘴唇，示意對方安靜。

「呼……唔……」

而一旁的少女，雖然翻了個身，但是表情還是放鬆了一些。

「對不起……對不起……」

即便那個哭泣很微弱，死亡還是知道自己聽見了，她輕輕瞥了一眼艾留斯，對方似乎沒有意識到真理的哭聲，而是看了一眼真理後，又轉向了自己。

「艾留斯，你過來的原因是什麼？」

「欸？」

「抱歉，我不是要趕你走，只是想問問看你，是不是也需要藥物？」

死亡讓自己更貼近了男孩一點，去望著對方那雙綠色眼睛，而不是去看見他脖子上不停延伸的紅痕。

「嗯、嗯，對不起，德爾塔小姐，可是我的母親她……」

「沒關係，不用道歉。給你吧。」

死亡苦笑一下，取出藥物時，又趁機揉了揉他的腦袋。

「慢慢來吧，你還能有明天。」

「……謝謝你！」

此時此刻，他們都活著，都還有機會，不是嗎？

「那麼……明天見，德爾塔小姐。我會努力……咳咳，努力去熟悉那個姐姐。」

「不用勉強，她連我都很難靠近啦。」

女人抬手揮了揮，目送著艾留斯離開。

拉鍊被重新拉上的那一刻，夜的寧靜才再次落回帳篷裡。

「……我果然，不該那麼輕易地把藥交出去啊。」

腰包輕了許多，心卻空得像被挖去一塊。她沉著臉，踱步走近那團仍安靜躺著的被子，像是想尋點重量，好壓住那一身的不安與疲倦。

「真理……」

「怎麼了？」

耳語般的聲音忽然自被中傳來，讓死亡一怔。

「……喔，你醒了。」

「很吵啊，一直有聽到細碎的聲音，是你嗎？」

「啊……」

她垂下頭，聲音像被夜色泡得發軟，接著輕輕倚上少女的背。

「是我太吵了，對不起。」

「不要道歉。我本來睡眠品質就不好。」

「不……我只是……想道歉而已。」

真理偏頭瞥了她一眼。

那個一向堅毅的身影，此刻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像是硬撐太久的弓弦突然鬆了一寸。

「所以，到底發生什麼事？」

死亡想說的太多，一時間卻找不到出口。

最終，千頭萬緒化作一聲輕喃：

「我跟你說過污染這種病，對吧？」

「嗯。怎麼了，又有事了？」

「算不上，但……我總覺得，時間快到了。」

她把頭埋得更深，像想躲進被子的黑暗裡，尋一點點溫暖。

但那屬於少女的體溫，無法真正穿透她的寂寞。

「污染和諸王，其實是同一源頭的力量。說簡單點，諸王不會被污染侵蝕，甚至能被它治癒……但這也意味著，他們根本無法制止污染的擴張。」

語氣沉了幾分，像是壓著太多不願揭露的往事。

「有些諸王，甚至……會去培養被污染的人。等他們絕望到極點，再吞下他們的靈魂和身體。希望與絕望，只是餵養的方式不同而已。噁心、可恥……我真的很討厭。」

「……那妳呢？」

真理的語氣冷了下來，眼神也沉了。她的羽翼不自覺地拍動了兩下，像是在壓抑某種本能的防衛。

「妳也是那樣的人嗎？」

死亡轉過頭來，靜靜地與她對視了一會兒。

「妳覺得我是嗎？」

「我不覺得——」

她語速一頓，

「可是妳對他們，對那些諸王……到底是怎麼想的？」

「那些諸王嗎？」

女人的聲音低了下來，變得緩慢、厚重，每個字都像從深處拉扯出來似的。

「我恨他們。」

這句話像是一把緊握許久的刀，終於刺穿了什麼。

「為了一點點自己的願望，就可以把人命當養分，我恨不能親手宰了他們。」

她頓了頓，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我在自己徒弟面前說這些，真的沒問題嗎？」

「你不喜歡？」

「那我下次不說了。」

死亡輕聲說著，語氣平靜，卻不是尋求寬恕，更像是在等一個什麼——不是解釋，也不是肯定，而是一種溫柔的確認。

她不急，靜靜地看著少女的眼。

「不，我沒有不樂意。」

真理淡聲回應，眼神卻微微一動，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細微的異樣，然後，她問道——

「但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提起那個？」

語氣不尖銳，卻如針落在夜裡的水面，清晰得近乎刺耳。

「你……發現了什麼？」

死亡勾了勾嘴角，沒有否認，只是緩緩眨了下眼，聲音染上笑意。

「很敏銳嘛，我的徒弟～」

「你不想說？」

真理微蹙眉頭，並未被那輕挑的語氣糊弄過去。

「沒有不想，只是……」

死亡話說到一半，忽然低頭，那雙蔚藍的眼眸略略垂下，如海平面掩住了風暴。

下一秒，她動了，像個熟門熟路的偷懶者，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少女的被角。

「……你幹嘛？」

真理皺眉，一瞬間繃緊了羽翼。

「用徒弟的體溫溫暖我啊～」

她笑嘻嘻地說，語氣也賤兮兮的，完全沒個正形。

「不要，好噁心。」

「……嗚嗚嗚，真理討厭我了嗎～」

那聲哀嚎不大，卻很具破壞力，像在用哭聲爭取入侵空間的正當性。

「我沒有——但是你不要靠那麼——唔！」

真理還沒來得及拒絕，整個人便被另一股體溫強硬地擠進了懷裡。

薄薄的被子瞬間被撐滿，兩人被擠得緊緊的，呼吸交纏，連彼此心跳的節奏都清晰可聞。

「……妳真的、很重欸。」

「我明明很輕巧的好嗎，只是情緒有點沉。」

死亡理直氣壯地回嘴，還小小蹭了一下真理的肩。

沉默短暫蔓延，直到她忽然開口，語氣比夜色更柔了一些：

「你不是說……想要一個名字嗎？」

她低聲說，像是在夜裡輕輕撫過某人的額髮。

這句話來得突兀，卻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很久以前的情緒，繞了一圈才終於吐露出來。

她靠近真理，不僅僅是為了暖，而是想在她身邊，為她拾起某個碎掉的願望——就算那願望，從未被大聲說出口。

她想接住什麼，不為期許，只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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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此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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