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第七章，歸屬之地

「不小心玩太開心了呢……」

德爾塔走在小徑上，雖然身體疲憊，但內心的喜悅完全掩蓋了那份勞累。

她與孩子們一直玩到夜幕低垂，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總覺得我忘了什麼……啊，對了！真理的名字！」

忙到此時，她才想起之前答應少女的約定，趕忙閉目沉思。

（雖然答應要幫她取一個新名字……但認真的名字哪是那麼容易就想到的啊。嗯……布西洛？莉莉絲？還是蘿倫？）

「感覺不管選哪個，都會被她罵呢。」

藍色的眼睛半瞇著，德爾塔歪著頭，努力思考一個合適的「普通名字」。

腦中浮現之前在樹林中，少女低著頭、語氣悶悶地說話的樣子。

「所以，你想用那個名字來讓別人……怎麼稱呼你？」

「只是比較方便而已。如果總是用‘真理’這種怪名字，別人一聽就會起疑心。你也知道，這種稱號一聽就不像普通人。」

「嗯，是啊。」

死亡點點頭，語氣輕柔，既沒有懷疑，也沒有多問。

真理偷看了她一眼，發現對方真的沒有追問，才微微放鬆了些。

「這樣在遇到人類時比較好混過去，不會讓他們懷疑我是什麼……權能使用者啊、神使之類的。」

「很有道理。」

她語氣極為認真，像是在聽一個優秀間諜的計畫。

「所以你想要一個普通、安靜、不起眼的名字？」

「……差不多。」

「那我得好好想想了。」

死亡低下頭，故意避開真理的視線，嘴角卻悄悄勾起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

真理察覺到了那一點不尋常，眼神一緊。

「你在笑什麼？」

「沒有啊，我只是覺得你現在的理由比艾留斯還拙劣。」

「……你！我那是戰術考量！」

「是是是，戰術考量。你從不會承認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我只是——」

「嗯，你只是想混淆身份，這樣遇到敵人比較方便脫身，對吧？」

死亡忍不住笑出聲來。

「可惜我不是敵人。」

少女沒有回應，只是狠狠地扯了扯她的頭髮。

（現在回想起來……這孩子還是有可愛的地方嘛……）

「喔呵呵呵呵呵——」

「……」

營地中的人們仍用擔憂的眼神望著她。

一個不速之客就已經足夠讓人緊張，而那人現在還在帳篷前放聲狂笑，怎麼看都像個不穩定的變數。

「那女人是不是……不太正常啊？」

「七號……不對，艾留斯，你確定她真的可以信任嗎？」

青年沉思了一下，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

「應該可以……雖然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的一舉一動不像是那些貴族。更何況，你們也受到了她的幫助，不是嗎？」

「……真的嗎？她看起來還是很可疑。雖然幫了我們很多，可是……」

「啊哈哈，我也不確定，但——」

艾留斯望著她那傻笑著的背影，低下頭，語氣有些緊張卻堅定。

「她是可以信任的。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

脖子上的斑紋突然輕輕蠕動，引發一陣刺痛，讓少年的表情一瞬間扭曲。

「唔……好痛——」

「啊，艾留斯你是不是很久沒吃藥了！」

「我沒關係的……我還年輕，你可以先給尼克爺爺……」

噠——

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柔和的聲音隨之而至。

「我認為，你還是把藥吃掉比較好，艾留斯。」

死亡輕聲靠近，把藥遞到少年手中。

「雖然我不是醫生，但你的污染已經很嚴重了。照顧別人前，記得先照顧好自己。」

「可是……」

「別擔心，我有自己的獨門秘方喔——」

話音剛落，德爾塔就能明顯感受到，全場的視線彷彿同時集中到了她身上。

空氣突然凝滯，瀰漫著沉默、畏懼、渴望與難以言說的期待。

（啊……我好像，不應該在全部面前說這個的——）

「呃，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

那些眼神，充滿了什麼感情，她不敢去猜測。

（我——）

「你真的有，治療的手段？」

那是一雙閃爍著光芒的眼神，那是希望，是活下來的渴望，它們……是如此熾熱，如此讓人，承擔不起。

她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彷彿在向現實妥協。「雖然我不是醫生……但我確實有些能暫時延緩污染的東西。如果你們願意相信我——」

話還沒說完，遠處便傳來一陣騷動。

從她眼裡映出的，是無數人的面孔，她手裡的是奇蹟，還是腐朽，他們好像都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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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還沒回來。

少女有些焦急的在墊子上翻滾，那雙總是沒有太多變化的眼睛裏也湧出了擔憂。

「……唔。」

不高興，很不高興。

（明明說好了一下就回來。）

「該不會又跑出去跟那群人……」

羽翼隨著低落的心情垂下，真理緩緩站起身，將臉貼在死亡留下的斗篷上。

（要不……出去看看？）

「不對。你在想什麼？現在是我的自由時間，沒必要去管她。」

迅速將斗篷扔出，但沒過多久，她又滿臉尷尬的將其撿回。

「十分四十三秒了，有點久。」

掏出對方的懷錶，真理望著上面的指針，彷彿自己也跟著動了起來。

「四四、四五、四六……」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帳篷外依舊很安靜，而死亡，還是沒有出現。

（還是出去看看吧……）

「只是去看看而已——」

正當她準備踏出一步時，卻聽見了外頭吵雜的爭執聲。

「那是我的！」

「不對！我家有兩個小孩，這應該是我的才對！」

然後又是熟悉的聲音發出斥責，

「你們都拿過了。我說了，我沒有多少可以給你們的。」

「那又怎樣！你知道我們多痛苦嗎——」

話語聲、嘲諷聲、怒罵聲全都混雜在一起，真理能聽見女人試圖支撐住畫面的怒罵，與無奈的話語，但她沒敢拉下帳篷的拉鍊。

……

溺水的感覺又在無人之時湧上，明明已經過了很久，那種感覺還是會隨時冒出，同時帶著……

「我說過了！這是我的孩子，那漁獲就應該是我先拿！」

「你的孩子！？你根本沒有好好善待過她吧！別拿小孩當成自己可以多吃的藉口！」

「什麼！？你這混蛋，你知道照顧那麼一個殘疾小孩有多難嗎！？」

「誰想知道！總之這條魚是我的！」

「我要幫全村人照顧一個拖油瓶！一個不能捕魚的死小鬼——」

啊啊，很像，很像。

一陣反胃感湧上心頭，真理幾乎是跌坐在地的。

（好噁心。）

她抱著頭，拼命壓住那些湧現的回音。

——「你以為你活著有什麼意義？」

——「不會說話的孩子根本不需要吃那麼多！」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你是該感謝我們的！」

「嗚嘔……咳咳咳！」

壓抑不住那種感情，連指甲深入肌膚，也喚不回她的理智。

少女只能艱難地匍匐在地，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的乾嘔，記憶總是在不停折返，並掀開她內心的最深處。

（她應該需要幫忙……）

「嘔——」

即便知道自己應該站起，她還是無法克制住自己的內心。

「夠了！我說藥沒了，你們要是不讓我回去整理，明天就連一點藥物都不剩了！」

但幸好，死亡的最後一句話成功鎮住了吵雜，那些狂亂的聲音與玻璃的碰撞聲很快停下，隔著布幕，真理卻感覺像是一個不同的世界。

「那個藥不能多吃，又不能痊癒，但至少，能讓你們暫時跑起來。」

死亡的聲音又恢復了溫柔，聽聲音，像是從高處跳下，然後朝著——

（不，不要朝著這邊……！）

少女立即撐起身子，緩慢的爬到角落，將身體縮成一團。

（別看我——）

唰啦——

拉鍊一下子被拉下，死亡滿臉寫著疲倦與煩悶，一旁那個叫艾留斯的青年也在。

「抱、抱歉，德爾塔小姐。他們只是因為太痛了才……」

「沒關係，我知道。你也快去休息吧，艾留斯。」

「可是……！」

青年還想說些什麼，不過一看到角落裡顫抖的被子，便後退了一步。

「你也看到了。我……我會跟她聊聊，所以，先給我一點時間吧。明天見，艾留斯。」

「喔，嗯。明天見，德爾塔小姐。」

隨著青年的快步離開，死亡也坐到了那團被子旁。

「對不起喔，本來想說十分鐘內回來的，讓你擔心了吧？」

「……」

少女又安靜了下來，而且死亡能感受到，這跟平常有那麼一點不同。

「真理？」

「……」

那團被子動了動，然後又靜了下來。

過了很久，才聽見少女悶悶地說了一句：

「……你吵醒我了。」

聲音沙啞，還帶著明顯的鼻音，但語氣卻硬得像石頭，像是只要誰多問一句，她就會立刻翻臉。

死亡沒有接話，只是輕輕歎了口氣，像是早已看穿她的防備，也不打算拆穿。

「抱歉啊，下次我會記得帶懷錶給你。」

她故意說得輕鬆，語氣裡帶著點調侃，又像是無意間承認了剛才的耽擱確實超過了真理的忍耐範圍。

被子裡沒有回應，只有一點點如貓咪般的扭動，像是既不想認輸，又無法不在意。

死亡轉過身坐好，靠在帳篷邊緣，語氣像往常一樣輕描淡寫地說：

「我好像還沒告訴你這裡的人怎麼了。」

她頓了頓，又望了那團被子一眼，接著說道：

「剛剛那些人，包括艾留斯，他們都受到了污染。」

「……污染？」

「嗯，一個侵蝕世界的疾病。不只神明討厭，連人類自己都討厭。污染會讓他們失去生命，也會傳染給其他人。」

「嗯……聽起來，很討厭。」

「當然討厭了。但無論是神明，還是諸王，都沒有力量能阻止污染的擴散。污染會讓他們很痛很痛，就像你看到的那樣，為了爭奪一個讓自己不再疼痛的藥物而發狂。」

「……嗯。」

少女的語氣更低落了，而死亡只是默默的靠上對方的被子，發出一陣微不可見的嘆息。

「而且，我剛才……看見有人在搶藥，還有一個女人在罵她自己的小孩。……那語氣真難聽，像是在怪孩子拖累了她一樣。」

她說得很隨意，但目光斜斜地看向被子那邊。果然，那團布料微不可察地緊了一下。

「那孩子……應該聽不懂吧？」

死亡自言自語般說，聲音很低，像是怕驚動什麼。

「但如果她聽懂了，那大概會很傷心吧。」

她的語氣依舊不輕不重，只是緩緩地說下去，不問、不逼、不追，只是陪著那份沉默。

過了一會，真理終於開口，語氣硬梆梆的：

「你話真多。」

「嗯，是啊。」

死亡淡淡地笑起來，不為辯解，也不為掩飾。

「我只是想讓某個人知道，她不是唯一一個，會聽到那些話的人。」

「我沒事。」

被子裡傳來一句低聲反駁，雖然還是像在掩飾，但力氣比剛才多了一點。

「我知道你沒事。」

死亡點點頭，然後語氣柔下來，

「可，就算沒事，也可以說一聲‘我不喜歡那樣的聲音’。那不會讓你變弱，反而能讓我……知道怎麼把它擋住一點。」

帳篷裡安靜了幾秒。

然後真理小小聲地補了一句，像是無意間滑出口：

「很噁心。像從喉嚨裡鑽出來的蟲……好像又回去了。」

死亡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問更多。她只是伸出手，輕輕拉了拉那團被子，讓少女靠得離自己更近一點。

「那我幫你趕一趕。」

語氣很輕，像在哄孩子。那被子也沒動，但她感覺到裡面微微的顫動，彷彿那小小的烏鴉找到了一點點容身之所。

——有些恐懼，不一定要說出口才能被看見。

隨著溫柔的拍打，少女僵硬的肩膀也柔軟了一點，聲音也變回了原樣。

「好了，你不睡嗎？」

「我要睡啊，不過……對了！剛剛有件事我一直忘記和你說。」

強忍著笑意，死亡緩緩起身，走到那團被子就算突然跳起來也打不到的角落，然後說道：

「你剛剛炸毛的時候，很可愛喔～」

「……！」

「果然吶，你真的很可愛，可惜我不能摸一摸你的小翅膀……還是說，你願意？」

看著那卑鄙狡猾的眼神和語氣，少女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瞬間瞪大眼睛。

「死、死——亡——！！」

羽翼「唰」地一下炸開，被子整團猛地鼓起，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竄出來。

「你給我站住！！」

「喔不不不～」

死亡已經笑著後退一步，雙手高舉假裝投降，腳步卻極快地閃到帳篷另一側，順手還把自己的斗篷拉來當擋箭牌。

「我說的是事實嘛，炸毛的小貓誰不喜歡呢～」

「我、我才不是什麼小貓！」

那團布料激烈扭動，終於露出那怒氣沖沖的紫色眼睛，眼角還紅著，像是剛剛的情緒還沒完全退去，但現在——全都被羞恥與怒火覆蓋。

「你根本、根本就只是想看我出糗對吧！」

「欸欸欸？怎麼可以這樣誣賴我呢，我可是很認真在觀察你的情緒反應欸——科學紀錄用的哦？」

「你給我、你、你……！！」

真理氣到語無倫次，羽翼顫得像要直接甩人，而死亡則一臉愉快地抱著帳篷柱子，像是玩捉迷藏一樣轉來轉去。

帳篷裡的氣氛一下子熱了起來，不再只是那種沉沉的、壓抑的靜默——

而是真理第一次在心中那場暴風雨後，試圖透過吼叫和追打，去觸碰一點點日常的邊界。

「你再笑我，我、我今晚就——就不跟你講話了！」

「唉呀，這樣的威脅好嚴重喔……那要是我道歉呢？」

「……不原諒。」

「那我換個說法：你剛剛明明很勇敢，卻還努力裝作沒事的樣子，這樣……也很可愛。」

「……你去死。」

這回她沒有再衝過去，只是撐著被子坐起身，狠狠地背過臉去。

但羽翼悄悄垂了下來，不再炸毛，像是情緒終於有了個安全的落點。

死亡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坐回原位。

外頭夜風漸起，帳篷內卻多了一點真正屬於「兩人」的氣味——不是恐懼，也不是依賴。

而是被發現後，還能被留在身邊的安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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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歸屬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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