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1月19日 星期四)
剛到清晨五時,鬧鐘響起,陳素馬上就把按停鬧鈴,瞪大眼睛起坐,規律,專注。把棉被褶成豆腐磚,撫平枕頭袋的折痕,紮起馬尾,刷牙洗面,接着擺出工具箱裏的手板鋸。書枱放了支廢鐵管,是從天賜的工廈單位取得的,軟尺丈量,黑筆畫上虛線,握起鋸子沿着虛線推拉。腳掌內側將枱底的廢紙桶推撥出來,用鍵盤刷掃過枱面,切割鐵管產生的粉塵掉到桶中,乾淨,俐落,好比只管完成眼前任務的機器人。
她舉起鐵管懸在兩眼之間,又貼在腕臂旁邊目測,這略短於前臂的長度,正好適合於藏在衣袖底下。握緊扣擊空氣,霍霍生風,像是把鐵管當成羽毛球拍,試試手感如何,但顯然這根廢鐵不是弄來打球,而是打人,還要往死裏打。
別大意了,生性懂事的好學生,言行舉止得看場合,蓄意傷人當然也得看場合。直接在學校作案並不理智,這是為甚麼陳素提前起床時間,挑選出適當的場合,而要挑選出適當的場合,先要得悉李欣驕的整天的行程。陳素知道,全都知道,經過兩年設法避免但又無可避免的地獄,她對仇人的日常瞭如指掌,以往是太過膽小不敢加以利用罷了。
穿着寬身連帽衛衣,揹上大容量斜孭袋,袋裏放着另外的斜孭袋,袋裏的袋又放着另外的三套衣服,像俄羅斯套娃,以便陳素犯案後騙過街道監控鏡頭的追蹤。穿上不合腳的舊鞋,避免留下鞋印或曝露了她的身份,鐵管收到右手衣袖。關門拉閘,於未及破曉的黯淡天色下,邁步前進。
先到梅窩渡輪碼頭搭船到坪洲,再到愉景灣街渡碼頭,全程個半鐘,錯過航班得要兩小時。住在富人區愉景灣的欣驕,撥通電話就有專車接送可沒有這些煩惱,離島區名校比比皆是,偏要浪費油錢來往梅窩區就讀差點殺校兩次的破學校,欺負弱小的感覺肯定好爽,陳素要為此劃上句號。透過手機地圖顯示的位置對照實景,務求用最短時間熟悉路線,留意附近哪裏有死角位避鏡頭。
四個小時過去,陳素勘察得夠仔細了,只等放學時間,正值考試週也不用等太久,便到廣場的餐廳吃早午餐。點了最便宜的千層麵,仍是貴得要命,由起床到現在餓着肚子還東奔西走的探路,這點錢就算了,但陳素心裏還是不禁埋怨,需要這個價嗎?難道鑲金的嗎?可配送的多士還真有金箔點綴。想到仇人自出生那刻起就吃得比自己好,陳素心頭翳然悶燒。
與周遭食客的慢活態度不同,陳素狼吞虎咽的吃,還趁咀嚼期間,在筆記上畫出整個地區的平面圖,複習着剛剛勘察得知的每條大街小巷,汲汲忙忙。侍應和食客偷偷斜睨,斷定她沒有貴氣。手錶的整點報時響起了,時間快到,掏出手機點開外掛程式,窺看李文兩女設為僅限朋友的臉書帖文,得悉確切地點,陳素隨即收起筆記,多吃兩口就走,明明沒有打包外賣,卻向侍應要了個塑膠袋。
陳素來到網球場外面,隔着鐵絲網圍欄,眺望場內搜索仇人的身影。找到欣驕了,站在裁判椅的傘子下用手撥涼,怕熱怕曬黑,臉比屎還臭,擺明討厭做運動。但當某個喘不過氣幾乎要心臟病發的叔伯,退場休息遞出球拍找人頂替時,欣驕竟裝作純情開朗,蹦蹦跳跳的上前接手,實在太噁心,頭戴中空遮陽帽,穿着純白色的無袖小短裙,這可笑的造型顯然是為了服侍中年男人的眼球,畢竟同場皆是家族生意的合作夥伴,露腿露香肩,可謂最低程度的禮貌。
而所謂家族生意,並不是甚麼正當生意,打着港澳國畫交流的旗號,用贗品作為抵押行騙。為要買通鑑定師和親友團,除了金錢的往來,做女兒的穿得清涼點讓叔伯們摸腰揩油又有何不可,就算在學校再怎麼興風作浪,還是要順從父母命令,重點是銀行咭不要遭到停用。
但陳素無法調查到底,要是詐騙集團的網絡保安能被區區中學生入侵的話,早就遭到法律制裁了,還有閒情逸緻在這裏打網球嗎?陳素甚至懷疑自己當初怎麼能駭入欣驕的電腦;你是個安全漏洞,如果今天我把你死打,你的父母應該給我寄張感謝咭,陳素心裏暗忖着,且怒目圓睜,搭在鐵絲網上的雙手愈攥愈緊。
如要進到這個露天網球場,必先通過康樂會所的室內通道,今早勘察時已得悉會所內設有多個監控鏡頭,每六秒左右搖攝,換言之只要準確計時,就能在不被拍到的情況下自由進出,可以待在公共浴室預備伏擊,問題是保安員會攔截訪客寫下身份記錄,除非現在直接攀過圍欄,但欣驕的身旁有幾個中年大叔同行,任他們再怎麼禿頭肥胖,仍是有力氣和人數上的優勢。所有可能性都在腦內模擬演習過了,這裏不適合動手,陳素以僅餘理智壓過憤恨,慢慢後退至樹蔭下的黑暗之中,伺機而行。
又再兩個小時過去,為何事情總不能輕易點,陳素的時間就不是時間嗎?賤人!你是故意的,你肯定是故意的。噢,那個賤人從康樂會所正門出來了,化着濃黑勾尾的貓眼妝;噢,原來只能在遠離鄉親父老時惡得出樣,賤人!
陳素低頭舉目,兜帽陰影遮掩臉面,雙手插袋,在不近不遠處尾隨欣驕。視乎不同路況,到底保持多少距離才最隱蔽,連續兩年被變態跟蹤的陳素略有心得,還意外地相當擅長。途經醫務所和廣場時最容易曝露,倖然整個社區的平面圖都牢牢鎖在記憶宮殿裏,陳素繞路跟上,總算走到與閒雜人流隔絕的山道。果然是有錢人住的半山區,不設交通快拍,確保各位貴人事忙儘管超速駕駛絕無罰款告票,同時亦確保了陳素能夠無影無蹤。
白色塑膠袋從後笠頭!欣驕惶然倒抽餘盡的氧氣,塑膠袋瞬間收縮把皺褶和空隙全部吞食,吸吮住眼耳口鼻,糊住人頭貼附顯出模糊的輪廓,窒息喘鳴,像削刮鏽鐵的尖刺聲,雙腳原地亂竄,竭力掙扎、扭動。
陳素下死勁拉扯住塑膠袋,塑料變長變薄,正如手掌裏的聚合物份子發生微觀撕裂,理智隨之崩壞。欣驕慌得膀胱失守,溫熱從股間流淌至雙腿,滲漏淡黃色的尿液。似乎比起活命,惱羞成怒更能鼓動欣驕反抗,手向後拗,胡亂拍打,費盡力氣摘下陳素的兜帽並抓住頭髮,猛力拉拽。陳素吃痛仰頭,不慎鬆手,唯趁欣驕未及掙脫,轉身把她摔下山道旁邊的小斜坡。
欣驕滾落穿過草叢壓斷枝葉,坡度不算陡峭,只夠擦損手腳肘膝,本能護頭的動作使得塑膠袋留在頭上,其滾刷下坡的痕跡亦為陳素開出了相對平坦的梯道。陳素半蹲半坐滑下斜坡,甩手接住從衫袖飛出的鐵管,俯衝猛撲,朝欣臂的肩頸臂膊狂毆。陳素從未對人施暴,不知該要何時停手,切齒研磨屈辱、瞠目見盡烈怒、胸肋起伏悸悚、手勁劈着猖狂,原本的主意只是打完就撤退,真的開打了卻無法克制。
笠頭塑膠沾黏血色,欣驕挨揍挨得不敢拔掉膠袋,就怕認出臉孔,會成為遭致滅口的理由。兩臂瘀紅,泥垢堵塞手指甲溝,或是恐懼反應,或是剛剛的抽打打壞了末梢神經,欣驕頭身震顫不止,跪着舉手求饒。陳素怔楞,停住鐵管,好像終於看清惡霸的真面目。
可事到如今,欣驕仍未猜出面前的是陳素,以為是苦主尋仇還支吾着冤有頭債有主的呢喃:「屋企嘅嘢我唔知道、你搵佢哋、我咩都唔知道⋯」這是更大的侮辱,言明欣驕瞧不起人的程度已經到了由衷覺得陳素不懂得還擊。
用鐵管前端勾起欣驕的下巴,陳素低看着她。你儘管瞧不起我吧,幽靈,不需要存在感,因為你不把我放在眼內,所以我能乘虛而入。偏偏這時手錶的響鬧裝出賣了陳素,套着頭的欣驕別過臉去,回想究竟是在哪裏聽過這熟耳的嗶嗶聲。陳素心知不能遲疑,反手橫揮,鐵管摑臉將欣驕打昏在腳邊。
雖氣息殘弱但苟且活着,這推斷能透過笠頭血袋子充氣洩氣的擴大縮小得到證實,形似放久了會脫水發皺的火龍果,或某種長了心臟泵血的紅棗,怦怦、怦怦!拍打臉頰好讓自己回神,別犯傻了,塑膠袋哪來的心臟?那暴跳聲響源自陳素的左側胸腔,怦怦、怦怦!隨後自我拷問悄然蓋過心搏:天呀,我到底闖出了多大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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