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未作晚飯安排,但陳素確是佳人有約,宏毅在今早上課時提過會在田徑訓練結束後接她下班,她滿懷期待地站在服務中心前等待。隨着時間分流走,傍晚雲霞散退,換作黑壓壓的夜幕。陳素等到膩煩,頻頻查看手錶,倏然響起手機鈴聲,陳素急於掏出手機,誤把口袋的零錢灑落在地。你看,陳素是個很簡單的女生,錢包有大鈔、口袋有零錢,就能讓她稍微感到安心,手機是三年前的舊款式,被零錢刮花也不以為然。
陳素立即跪下撿回硬幣,同時翻閱手機短訊,略顯狼狽,但也高興接到宏毅的來訊。原來宏毅傳來文字信息寫道「唔好意思,教練話要加操」,陳素亦灰意冷輸入回覆「咁我走先」。她掃視石矢地上七零八落的硬幣,暗生悶氣,拍去膝蓋和手上的塵埃,轉身離開,由得零錢遺落在地。
然而,離遠有棵樹,是屋邨常見的雞冠刺桐,樹莖細長,如同丫叉,懸着卵狀橢圓形的葉蔭。四處無風,葉子卻被吹揚起來。匿藏樹後,有着堪比魚眼鏡頭的超廣角視野,偷偷窺看,緊緊盯着陳素遠去。不管是誰正在監視陳素,絕非善類,更遑論到底是多麼幼小的身軀,才可藏身在這細小樹莖後,而不敗露行蹤?趁着陳素走出屋邨範圍,這抹黑影踏着忽快忽慢的小碎步,飛身蹤到,爬到服務中心門前,悄悄地拾起硬幣,緊攥在掌心,又拾起硬幣,緊攥在掌心⋯
陳素獨自走在空蕩無人的路上回家,梅窩,這個被繁華鬧市遺棄了的小區,剛到八點,便已夜靜更深。轉角前還是舊區景象,轉角後就是鄉郊小徑。她錯身越過一盞又一盞昏黃街燈,好像被世界遺棄了。吸入鬱悶的空氣,陳素質疑,好事真會出現在善良的人身上嗎?甚麼是信仰?是為阿軍強行注射的安慰劑?抑或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藉口?你多少歲了?還找藉口嗎?
你看,古時女子定義成年不用等18歲。12歲結裳、15歲及笄,只不過是父輩之命,髮釵入髻,說明你浪費太多米飯了,趕快嫁人。就當這些都是虛有其表的爛儀式,實情在你月經初潮的那刻起,代表女孩變成女人。壞血,期間不得拜祀神祇,試問何來有神庇佑?
陳素認為,壞血令女孩變成女人,自此與禁忌、罪惡、污穢等意象相連,並窮盡餘生領受恥辱與恐怖。或許陳素不應胡思亂想,但也或許,只是或許,她是對的。否則該如何解釋她經歷過的壞事?自初潮以來,持續的恥辱和恐怖便時刻纏繞着她。譬如:在偏僻夜路獨自歸家時,被陌生男子尾隨超過五分鐘。
已經兩年了,一個穿戴兜帽外套遮掩眼臉的男子,經常在陳素夜歸時跟在背後,疑企圖強姦。該男子顯然很講究皮鞋品質,事關他的鞋底總是敲出響亮的腳步聲,聽着要比木跟沉實些許,更像新鞋落地的塑膠防滑底墊。現在,那懾人的腳步聲又在背後響起:扣、扣、扣⋯
作為跟蹤狂,真是非常拙腳的穿鞋選擇。陳素暗在心中批判,藉以壯膽,但再仔細想想,不能排除他就是愛看獵物驚慌失措的模樣,想及這點更是頸背發寒。陳素不敢回頭,僅以眼角瞄向路邊,街燈光線前後交錯,驚見男子的影子愈逼愈近,她也愈走愈快,並從校裙左襟口袋掏出美工刀。這輕薄易折的美工刀片,用來裁紙還行,用來對付壞人?大概只能觸怒對方,無奈已經是陳素能賴以自保的最後手段。
男人手霍地擒住陳素雙肩,向後拉扯,上圍向前挺出,撐破毛衣鈕釦彈飛。陳素聲嘶力竭、轉身、揮動美工刀橫削過去!此時鈕釦落地滾動、旋轉、倒下,針織毛衣中門大開。她以左手護胸,但難藏呼吸起伏,右手緊握滴血的美工刀,目瞪口呆愣在當場:「阿毅?」
宏毅用力摀住腕臂,切口在拇指掌側對下三吋位置,鮮血淋漓,痛得皺眉但仍故作淡然:「你好。」坐到路邊的花槽石壆上,陳素取出宏毅背包裏的體育上衣,雖然田徑訓練後已經吸滿汗水,但卻是眼下唯一能止血的棉布。
陳素以消毒濕紙巾輕印傷口,再以體育上衣包紮腕臂:「你唔係話要加操咩?」口吻聽着像責怪,其實是責怪自己。宏毅解釋,他從文字短訊看出陳素的失落,便向教練謊稱家裏有事,提早閃人趕來,剛剛搭膊頭只閃想製造驚喜。陳素嘴角下垂,難得有人待自己這麼好,怎麼連這都能搞砸?她不知道該作何補償,唯有立正鞠躬道歉:「對唔住!」
這鞠躬低過直角九十度,比正式還正式,幾乎腹部貼大腿想把自己對摺起來。有時人太過誠懇,誠懇到讓人憐憫。宏毅緩緩伸手接近陳素耳伴的髮香,但又尷尬縮手,只怕未是時侯,他轉成握拳輕輕擊碰陳素額頭:「你出剪我出揼,我贏。」
陳素豁然開朗,挺起身來,疏忽了女生站在坐着的男生面前會造成多壯闊的身高差,男生又會從女生胸前看到多壯闊的風景。宏毅隨即撇開視線,眼睛不知該望哪裏。陳素抿嘴瞪眼,神情略顯腼腆。
負傷的宏毅堅持送陳素回家,期間陳素偷瞄他腕臂上的血衣,憂慮問道:「啲汗腌住個傷口得唔得㗎?不如我陪你去醫院啦。」宏毅翻開血汗交融的棉布,瞥了眼就把血衣按壓回去,撂下片語:「小事,唔使。」陳素心想是否男生都有這種拒絕療傷的傾向,罔顧後果也要證明自己的強悍?真的好蠢,但如果這是宏毅嘗試吸引她的舉動,那就欣然接受吧。
他倆路上沉默不語,陳素為找話題,腦袋高速運轉,偏想不出半句話來。她不明白為何自己能在語文科口試有好成績,但與心儀對象相處時卻詞窮到如斯田地。幸好宏毅率先打破寧靜:「其實你又唔係修視藝,做咩帶住把鎅刀?」
陳素如實稟報,訴說出兩年以來疑被跟蹤的事情:「我唔知你有無類似嘅感覺,大家成日話男仔都會受到侵犯,但我唔似你哋手瓜起腱咁強壯。」她低下頭,摳弄指甲:「我自細住喺呢條老村,細個嗰時覺得,風景好靚好靚。點知到大個咗見到嘅,就只有黑暗嘅角落同來歷不明嘅陌生男人,煞你個措手不及,溶咗都唔知咩事⋯」
宏毅突然轉身朝着空蕩蕩的村路吶喊:「變態佬先生!你喺到嘅話就出句聲啦!」「你唔好咁啦,村民會鬧㗎。」陳素有點嚇倒,連忙掩住他的嘴巴。宏毅繞半圈抽身領在前頭,倒退走路,面對面的暢笑着說:「陳小姐,個世界無你想像中咁危險。」
「你講得真係輕鬆。」陳素翻了翻白眼:「我總唔可以大安旨意,今日個變態可能只係俾你嚇走咗。」倒退走路的宏毅忽然踏前,陳素收步不及,距離瞬間拉近,故作凝重:「咁我以後要多啲送你返屋企先得。」
陳素望着男生清澈的雙眼,望得入迷,屏息以待,不由自主地抬起腳跟,正想獻吻。但宏毅未及察覺女生的用意,回頭就走,繼續往村內邁進。雖然陳素索吻不成,但以前從未試過被男生護送回家,足以教她心花怒放,甚至走錯了分岔路。宏毅及時拉住她的背包,轉入正確的方向上:「呢條路先啱呀。」
回到村屋門口,他們依依不捨地說再見。村屋是分層出租到,否則陳素也住不起。她於鐵皮信箱取出帳單,沿着灰灰綠綠的扶手踏上磨石樓梯,趟開甩漆的紅色鐵閘,回到家裏。村屋單位約三百呎,大房大廳,傢具雖多但空間尚算寬敞,她把家裏打點得整齊妥當。
陳素面露倦容,在門前卸下沉重背包,躺坐在披着碎花紗布的藤編沙發,後腦枕在椅背上,仰起頭閉目養神。她甜滋滋地傻笑,張開眼,眼神卻霎時陰沉。原來是天花板上的傳統無蓋吊扇累事,正好與教室同款,就像她永遠無法逃離學校那個地獄似的。
想着想着,陳素的腹間感到疼痛,是可惡的生理期,但願吃點東西能舒暢起來。打開置於沙發旁邊的雪櫃,只見霧氣彌漫,內籠空空如也。她拿起茶餐廳的外賣紙,撥通家居電話,在打烊前下單,點了生炸雞髀飯和熱巧克力。接線員向陳素寒暄兩句:「你平時無咁好胃口㗎喎,唔飲凍啡?」
是的,經血流失以致營養耗損,新陳代謝因雌激素分泌旺盛而加速,造成超乎尋常的飢餓感。至於冷凍飲品,雖然不會直接加劇宮縮和經痛,但確實會引起腸胃的抽搐和蠕動,兩種成因不同的痛感,聚集到你的下腹位置,攪拌你的內臟,這就是在經期喝凍飲的下場。但你沒有興趣知道過多的細節吧,非禮勿言,面斥不雅。
陳素婉轉回答:「係呀,今日唔舒服,飲返啲暖嘢。」,在梅窩老村經營的茶餐廳來來去去只有兩間,是那種不用問住址,會記住顧客電話號碼及居住地址的街坊生意。考慮到近兩年被跟蹤的處境,陳素點外賣時總是細思極恐,不過收銀員的態度友善,掛線前不忘叮囑她保重身體,應該與茶記員工無關吧。她儘量制止自己的胡思亂想,掛掉電話,急步趕往「廚廁」處理月事。
因為家裏的廁所和廚房是連着的,所以陳素稱它為「廚廁」。拉開泛黃的塑膠褶門,廚廁看着像是狹窄細長的崛頭巷,巷頭右邊是長型廚櫃,放置油鹽糖和煤氣單頭爐,左邊是被油煙熏黃的牆壁。巷尾盡處是馬桶和掛牆花灑,生鏽鋅盆上方是結滿水漬的鏡子。廚房與廁所僅以半透明磨砂浴簾相隔,天花板因長年受水氣蒸騰而起泡龜裂。
陳素試過好好清潔,但是不懂裝修,也沒有空閒錢聘請裝修師傅,暫且放任不管。她脫下安全褲,掀起校裙摟在腰間,與衞生巾搏鬥。因為她的私密處比其他女生敏感,所以不能使用纖維面的種類,只能使用純棉材質。問題是其透氣感差,經血黏膩,難免感到侷促悶熱,難貼上,難撕下。她稍不留神弄破了衞生巾的護翼,但還是小心捲好,丟到垃圾桶裏去。
裸露的曲線隔着浴簾,若隱若現,修長白皙的素手竄出,把校裙和內衣掉進污衣籃。通常洗完澡,吹乾頭髮後,外賣就差不多送到門口。這個在學校遭受欺凌,夜路歸家時耽驚受怕,既要顧全學業,又要兼職賺錢,因家父出埠工作而被迫早熟學會自理,還想抽空試嘗戀愛的中學生,不得已要成為時間管理大師。
陳素出浴後穿上大碼的睡衣裙,吃過晚飯,寫完作業,把兩大抽黑色垃圾袋帶到樓下,扔入綠色的四輪垃圾子母車裏。回到村屋,如同往常愛在洗手時吹起肥皂泡,刷牙洗面,調好鬧鐘,飛躍躺倒床上。漆黑的房間中,手機螢幕發光直照她的臉龐,她猶疑應否向宏毅發送短訊。
「你隻手有無事呀?」她輸入就刪掉「多謝你送到返屋企」再輸入又刪掉,遲遲未能按下傳送鍵。正當陳素打算收起手機作罷時,宏毅傳來錄音訊息:「陳小姐,瞓咗未呀?」陳素以文字回覆「我睡了,聽日見(打瞌睡表情符號)」「(獻飛吻表情符號)晚安」宏毅如此回訊。關係已經進展到互傳晚安的溫度了嗎?陳素樂得棉被蓋過頭,手舞足蹈,險些把棉被踢上天花板,好不容易才放空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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