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仍在響着,但有千百種顧慮堵塞着思緒,陳素匆匆上樓,想要先回家安頓好,靜下心再應付這通電話。返回家裏,進到爸爸房間將工具箱物歸原位,坐在連續半年沒有承托過人類體重的床褥上,摘下了鴨舌帽。雖然鈴聲早就停止響鬧,但是該面對的終須面對,陳素撥通電話號碼:「阿爸⋯」
「我仲諗住你有嘢忙緊添,等等吓。」陳父駕着車接電話,免生意外,先讓女兒稍等片刻。陳素乾脆躺下等待,寂靜得只聽見吱嗒吱嗒的聲響,是車輛引擎和電氣雜訊的聯手夾擊,只有高敏人能明白這有多鬱悶,暗自皺起眉頭:「你係唔係唔得閒呀?」陳父正好駛到紅燈前停下,把夾在脖頸的手機移放在錶台的吸盤上,開啟擴音:「揸緊車啫,而家得喇。」
陳父換去剛剛自顧無暇的語氣,輕柔穩重的說:「最近點呀,喺學校有無過得唔開心呀。」提出這種引導式的慰問,證明校方聯絡過爸爸了,可陳素仍在琢磨爸爸是如何消化這事,只得循着他得節奏,徨徨說道:「我無事,學校係唔係聯絡過你?」
「唉呀,你個校長講句嘢都慢九拍咁,救命。話你姨媽到攞去整蠱同學喎,我問有無搞錯,阿女最怕污糟,點會做呢啲嘢。」陳父不慍不火說着,但像他這種性格軟的人,偶而大發牢騷,顯然已是氣在心頭:「又話要睇醫生又盛,愈講就愈離譜,傾唔埋欄咪收線囉。」
陳素沒有答話,意想不到父親處處圍護自己,只有她在猜忌別人,那不只是別人,而是猜忌僅剩的至親。真有長進,除羞辱和恐懼以外又新增了別的情緒主題,名為慚愧。隔着手機螢幕頻頻搖搖頭,自我譴責,靜悄無人知曉。久久沒能聽到回覆,陳父差點以為是通話中斷了:「喂喂,聽唔聽到?」直至聽筒隱隱傳出抽鼻子的聲音,方知道女兒的心正待在某個很晦暗的角落。
「傻女,做爸爸嘅梗係撐自己個女啦,就算你有做,都肯定有你嘅原因,我實撐你㗎。」「我好驚呀。」陳素鼻音濃重,斷斷續續的氣息已無法暢順說出完整句子:「我好驚你擔心我、我好驚、好驚你點睇我、對唔住⋯」
陳父把車停在路邊,面有難色:「唔係咁樣㗎。」他揉着下巴轉頭望出車窗,男人要以事業為重,不過就是荒涼冷落的漆黑,頓時眼眶泛紅:「爸爸應該要每日陪住佢個女,應該帶畀佢愛,為佢抵擋所有傷害,帶畀佢安全感。你值得有個就算天跌落嚟都可以依靠嘅爸爸,開解到你,安撫到你。」
可壞情緒不能被分割分擔,不同於你過往的認知,只能互相拖垮,由單數變成眾數,兩個得了壞情緒的人相互取暖,換取有人替自己分擔的錯覺,而憂傷的劑量各自維持不變。這是為甚麼女兒的慚愧觸起了父親的慚愧,且沒有回頭路:「但我全部都做唔到⋯」
「最衰都係嗰個女人,你已經盡咗力。」陳素不得不為他找個開脫理由,像是在心房築起單向觀察鏡認人室,辨認誰是促使家庭破碎的元凶,好歹算是有個交代。然而即使是缺席的父親,稍有擔當也不該踏足這卸責的下台階,他還沒有這個資格,目前最需要鬆綁的人是女兒:「你媽媽係遺棄咗我哋,跟住嘅每日你都好生性好懂事,但我從來唔想你孭住呢個包袱成長。」
陳素甚麼都不懂,只好再倔強一點:「我想做得更好、我想做到最好⋯」彷彿要將所有重擔扛在肩上,彷彿如果咬緊牙關堅持下去,便能實現虛妄:「我好想你返嚟我身邊⋯」言明女兒本該擁有的父愛是多麼奢侈。
「阿爸我應承你,下個禮拜等我清埋啲手尾,即刻返嚟陪你。」口頭承諾,是陳父嘗試補償的起點。早就習慣情感需求被排在隊尾的陳素,忽然爬到第二順位,就似得到獎勵,擦去眼淚,寬容的笑:「嗯嗯。」這久違的父女對話過後,陳素獨自坐在床上,環視這了無生氣的房間,曾經再三疑惑為甚麼要替他打掃清潔,像那個掛在牆上的破舊結他,爸爸很久沒有彈唱,弦都生鏽,為甚麼還留在這丟人現眼。可現在不同了,爸爸快要回家,生活即將徹底好轉過來。
(2012年01月16日 星期一)
忙於來往心理衛生診所、佈置捕捉變態的微型攝錄機、寄送附病毒鏈結的電郵、量度不尋常的肚臍尺寸,陳素完全忘了溫習本週的上學期考試,雖然以她的能力,大可靠裸考取得好成績,但不知道考哪個科目就進考場,良心倒過意不去。
陳素穿着校裙,吃紙包蛋糕當早餐,快步趕往學校,同時看清楚手冊上的考試時間表。今天是英文閱讀和寫作,明天是英文聆聽和說話,後天要把中國語文三份卷給考完,大後天數學和化學,最後是通識和電腦。考試範圍不大,似乎沒有甚麼難度,比較招人討厭的是連考試週也有早會,故意排程每天要先考必修科,只為了拍翁校長的馬屁,叫全校上下站着打瞌睡來服務他對公開演講的熱愛,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實。
而在有風紀站崗的校門前,總有辦法與人談笑風生的宏毅,正在與男風紀討論該怎麼玩搖擺鈴能雅觀點,畢竟是男孩子,笑話難免有點鹽花。但他守在校門前並非只為聊天開玩笑,更大的原因是等於陳素出沒。宏毅瞄見陳素身影,隨即丟下手中的玩意並攔在女生面前,嘮叨不停的急於博取原諒:「你有無聽我段錄音呀,其實可能係好事嚟㗎,最多我改吖,我以後唔會自把自為代你講嘢,你睬下我啦⋯」
可光是想到待會李文兩女不知會如何料理自已,陳素已無多餘心力應付這些感情瓜葛,何況她疏遠的本意,就是為了不要連累宏毅受到傷害。陳素唯有加緊腳步,及時鐘聲響起,眾人前往露天操場,個子矮小的低年級生穿插走過,隔開了陳素和宏毅的距離,暫且作別。
「好多人都問我,阿翁校長,因乜解究要屈就喺梅窩區做教育,覺得大才小用。但我覺得,呢個地方好黑白分明。如果你係有本事嘅,第時咪住富人區住愉景灣囉;如果你要行差踏錯,搭船過對面,喜靈洲戒毒所呀,好行夾唔送。唔好以為離你哋好遠呀,個零鐘就到㗎喇。想做人定做垃圾,你哋自己揀,唔好賴學校,我伯爺開辦呢間學校,唔係畀你哋攞嚟賴嘅!」校長站在台上自吹自擂,估計他是在外面受了冤屈氣,借意罵學生來發洩。說白了是沒有別的學校會低劣到欽點他做校長,否則他早就收拾桌子跳槽了。
陳素站在中四級的隊伍中間,偷偷回頭,以眼角餘光睄過身後。不出所料,猜到翁校長又要發表偉論的李文兩女存心遲到了,陳素安下心來,至少不用害怕猝不及防的被推下樓梯,她們絕對做得出這種事,沒有人敢指證她們。不過弔詭的是,存心遲到的不只得李文兩女,平常能肆意違規不受懲罰就她們兩個,其餘的同學都跑哪去了?
此時何主任上台與翁校長交頭接耳,提醒他差不多到考試時間,得快點讓學生上課室,這專為踐踏學生心靈而設的早會致辭才暫告段落。何主任接過麥克風,安排各班級隊伍往指定課室應考。
校舍內分別有東翼、西翼兩道樓梯,早會完結上課室時,中三或以下的班級隊伍會分流到東翼上樓,中四或以上的班級隊伍則分流到西翼上樓,也就是說,高年級生要途經地面樓層的走廊,包括金工及木工室,醫療室和更衣室都分佈在走廊的兩側。這是為甚麼陳素會在前往西翼樓梯的途中掉隊,全是暗中算計好的地利人和。
戴着戒指的手,從虛掩的門縫伸出,忽地扯着陳素的馬尾辮,一把拉進女更衣室!砰嘭!更衣室門猛力關上,切斷所有光線,繼而亮起將門栓扣緊的喀喀聲。陳素摔倒在濕滑的地面上,髮圈都被扯斷了,頭皮不知該發麻還是發疼,驚得在地上爬來爬去,摸黑碰到疑似是鞋頭和腳踝的形狀,立刻抱腿求救,像要捉住救命稻草,卻只換來無情的蹬踢。硬生生的踹到胸部像是被鐵鎚砸了個大洞,那餘震,好比用縫紉機針頻頻刺穿乳腺。
陳素跪地抱胸痛得狂喘,她大概猜到李文兩女和其他同學跑去哪了。那戴着戒指的手按下電燈開關,開燈的人是欣驕雖在意料之中,但那憤恨切齒的猙獰笑容,不具人性,以前從未見過。雨彤和其他女同學則圍圈站着,人牆似的困住中間的陳素。
「你哋聽我講吖、我搵緊係邊個做㗎、好快就會搵到、你俾多少少時間我、少少就得㗎喇!」這些話不由自主在陳素的嘴巴蹦出,是求生本能了,連忙掏出手機點開即時傳輸的影片檔案,以表明自己想洗脫嫌疑的決心,但被雨彤奪去手機擲向牆。陳素眼神閃縮,冒汗震顫:「唔係我呀、我、有片做證⋯」
千言萬語只不過是空氣的震動,沒有任何意義,至少欣驕是這樣認為,她慢步到人圈中,蹲下掐住陳素的臉頰:「我老竇有個癖好,鍾意聽到未夠秤嘅𡃁妹慘叫,連自己個女都唔放過。」欣驕眼角泛淚,但仍狠狠的笑:「我發現原來只要有錢,就真係可以做乜都得,你奈佢唔何㗎。」她站起走到掛衣椅前,取出背包裏的手持攝錄機:「我想你試下做我嘅角色、試下理解我嘅感受,話唔定我哋做到朋友呢。」
欣驕按下錄影,雨彤帶頭上前,壓着陳素雙手撲倒在地。對欣驕言聽計從的六個女生、十二隻手、百二根手指頭,抓、扭、擒、扒、摳,像剝洋蔥似的將陳素的校裙、安全褲、胸圍、內褲脫個清光,可只有陳素本人被嗆得痛哭失聲。既在發狂踢打反抗,又要遮掩雙峰,還得摀住胯下,更想攥着衣服不放,最終全部失守,一幀接一幀的記在鏡頭之下。
突然回憶湧現,那個能說服你相信世上真的存在邪惡的「東西」解封了。當時陳素駭入李文兩女的電腦,目睹的就是此情此境,早在自己之前,許多其他女孩都曾被剝光衣褲拍成影片,統統存檔那個硬盤內。陳素怕的就是現在,她全都想起了。
指住陳素縮小至直徑7.5mm的肚臍,眾人哈哈大笑,難道是把縮陰球放錯地方了嗎。當然李文兩女能有閒情逸緻趕去應考,臨走前不忘把陳素的衣物丟到馬桶裏,不是隨便找個馬桶,而是精心挑選過的浮着糞便和經血的馬桶,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喝蕃茄牛肉湯。
陳素赤條條的待在更衣室,披頭散髮,瑟縮角落,眼神空洞毫無焦點,靈魂已然散碎。這是寸絲不掛的空前災難、毛皮骨肉的滅絕事件、孤身隻影的世界末日。這是陳素的人生,徹底玩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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