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之熵 - 10 - 單純與平靜・自私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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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0 - 單純與平靜・自私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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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計程車後座往窗外看去，景色灰茫茫，雨點如霧水般細緻，均勻分佈在車窗上。隨著引擎驅動，風兒切過車身，推送雨點向後滑行，車窗顯現一條條光亮軌跡，宛如少女哭泣的淚痕。

傅楚萍沒繫安全帶，橫跨後座沙發椅，呈現仰躺姿勢，一路聆聽計程車司機鄭興暢談平時工作遇到的荒唐經歷。鄭興長滿灰白鬍渣的黃牙大口，說出來的笑點有些過時，好比九零年代廣播喜劇，傅楚萍卻也跟隨語調起伏莞爾一笑。

駕駛計程車四處遊走、性格開朗的鄭興，多少彌補傅楚萍缺乏關愛的童年。如今傅楚萍升上高中，總算搬離再也不想回去的家，唯一聯繫的長輩僅有鄭興，尤其需要與成年人相談的時候。

「萍欸，現在剛考完試，假日有時間做其他安排吧？妳說以後不跑步了，那有什麼計畫嗎？」

從小到大，傅楚萍遇見的男性長輩總是特別關心女孩子，話題不離「學業」或「感情」，經常令人生厭。然而鄭興的提問不帶預設立場，傅楚萍喜歡被這樣平等地對待。

「我也不知道，還在考慮要不要選文組，阿伯覺得我適合嗎？」

「齁，阿伯如果能告訴萍欸唸什麼才好，就去學校當老師了。」

「超好笑的，阿伯來學校要教什麼？」

「嗯，沒想過這個問題，不然阿伯去學校應徵駕訓班教練？以後萍欸想去兜風就很方便。」

「學校沒有駕訓班教練啦。」

「傷腦筋，阿伯也不懂高中生喜歡什麼，或是以後念大學，甚至找工作的事。萍欸現在長大了，自己住在學校宿舍，以後考上駕照，工作個幾年，說不定會買車？就不需要阿伯當司機了。」

「才不呢，以後還是要阿伯陪我約會。」

「不要亂講，什麼『約會』？如果讓妳阿姨聽到，我今天就不用回家了。」

鄭興透過後照鏡查看平躺後座的傅楚萍，心想：這個已經是小大人的漂亮女孩一直在轉移話題，她肯定有心事——載過無數客人的鄭興怎麼會沒有察覺。

「萍欸如果想睡覺，不用陪阿伯聊天，就睡吧？到了的時候阿伯會叫妳。」鄭興不打算搓破傅楚萍的假面，繼續扮演親切的鄰居阿伯。

傅楚萍雖然疲倦，卻無法輕易睡著，已經連續好多天夜不成眠。她仰望麂皮車頂，下意識尋找埋藏其中的污點，視線模仿貪食蛇即將破關、長到不能再長、稍有不慎就會撞到身體、只能走 S 形路線的方式，從後車窗作為起點一路向前掃視。

車頂只有平整無瑕的淺灰色。

長年以來鄭興始終如一，維持整潔習慣，傅楚萍未曾在鄭興的計程車上找到污點。

「可不可以問阿伯一個問題？」

「好啊，盡量問。」

「為什麼阿伯的車子一直都像新的一樣？」

鄭興仔細思考如何應答，空氣靜止數秒鐘。

「因為阿伯很珍惜擁有的東西。」

剛巧遇到左轉彎，鄭興不能分神查看後照鏡，得知傅楚萍作何感想。他留了一段時間不說話，等待傅楚萍提出觀點，抑或憑藉老男人的第六感，察覺傅楚萍點頭或搖頭。

鄭興沒有等到回應，於是接著說明：「把車子整理乾淨很好啊，這樣客人覺得舒服，我開車也舒服。」

「阿伯不是每天都跑車？下班回家還要照顧阿姨，怎麼有時間？」

「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如果重視一件事情，就會想辦法去做。萍欸很會考試，之前還參加社團，也需要擠出時間唸書吧？阿伯覺得道理差不多。」

「如果車子髒，客人就不來了嗎？」

鄭興哈哈一笑，「那倒是沒什麼影響，我的同事有些人齁，那個車窗沾到鳥大便都不洗的齁，還有車門一打開、聞起來像是酒店的齁⋯⋯」

「太誇張了吧？」傅楚萍小時候親眼見過其他司機的衛生習慣，只是下意識給出熱烈的回應。「這麼說來，其實偶爾偷懶不打掃車子，也不會有影響對嗎？」

「怎麼可以不打掃？阿伯的車子還要來載萍欸，會被笑啦。」

「我不會笑阿伯啦。我是在想，打掃車子很累吧？應該有想要偷懶的時候？可是阿伯的車子從來都是這麼乾淨。」

「阿伯有一個訣竅。」鄭興騰空右手，比出 1 的手勢，「除了工作跟家庭，盡量不要想東想西，讓生活維持單純，內心就會平靜。如果內心平靜，自然就會珍惜擁有的東西，再累都會好好打理。」

「讓生活維持單純？」

「是的，讓生活維持單純。」

「這樣內心就會平靜？」

「是的，這樣內心就會平靜。」

「原來如此，阿伯好厲害喔。」

鄭興很滿意傅楚萍的評價，滿臉皺紋浮現出幸福的光彩。

「謝謝啦，雖然阿伯只是幫人開車，沒有所謂的事業成就，也沒買什麼貴的東西給家裡用，可是幾十年下來，我把老婆照顧好了，也把車子整理得乾乾淨淨。而且萍欸跟阿學長到高中，還願意傳訊息找我這個阿伯。阿伯自己沒有小孩，但是你們時不時會關心我，這樣就不寂寞了。所以阿伯不會謙虛，阿伯也覺得自己很厲害。」

「嗯，阿伯一直都這樣，真的好厲害。」

溫暖話語不知不覺攻陷傅楚萍以微笑築起的城闕，她決定不再以社交口吻對談。

「但我想知道，阿伯這輩子都沒犯錯嗎？可能一不小心就把單純弄丟了，也把平靜弄丟了。」

「哪有可能沒犯錯？是人都會犯錯。」

「如果對別人做出很過分的事情，阿伯怎麼辦？」

很過分的事情？是有多過分⋯⋯

「有的時候啊，我們只能接受自己曾經是一個很糟糕的人。」

鄭興絲毫沒有藉機窺探隱私的念頭，立即開口回答提問。

「時間不能倒退，已經釀成的後果就是擺在那裡。也許對別人很抱歉，我們也要在能力範圍內盡可能彌補，可是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能負責，不用太勉強。」

「這樣不會很自私嗎？」傅楚萍問道。

「如果現在自私一點，可以讓妳找回平靜，以後再換妳對別人好一點，那麼阿伯覺得自私不是一件壞事。」

「如果因為自私害了別人，阿伯又怎麼想呢？」

「我們還有更重視的人啊，不能因為犯過一個錯，就讓身邊的人跟著一起承受。」

傅楚萍心想：阿伯，其實我就是害到身邊的人。

我把羽妃的男朋友殺了，該如何找回平靜呢⋯⋯阿伯沒辦法回答吧。

傅楚萍恢復坐姿，品味駕駛座播送的人生閱歷，一字一句都是良言，是長輩的關懷。傅楚萍的心思卻不得其所，種種雜念湧上心頭，有如止不住的污水灌注清泉，越是思忖，反而加劇翻騰攪動。

「萍欸，別想太多啦，阿學應該也是這樣。小時候傻乎乎，闖過多少禍？可是後來長大，阿學也懂得為自己負責了。」

鄭興所說的「阿學」亦是傅楚萍的兒時玩伴，與傅楚萍同年，目前就讀三途高中的范姜時學。

「萍欸，」鄭興改用略顯活潑的語調發話，「阿學之前那個女朋友，現在還有嗎？」

「嗯？他們喔⋯⋯他們應該算是分手了。」

「這樣啊。」鄭興只想做個確認，沒繼續追問分手的緣由。

秋雨戛然止息，與街燈互道晚安。計程車駛入學區，準備停靠街邊，始能聽聞年輕人的耳語。

斜前方是一間髮廊，有幾名三途高中男學生正在與店長發生口角，男學生無理的模樣非常討厭，怒罵聲穿透車窗，髒話接連不斷，氣氛變得吵鬧。聽吵架內容推測，起因是男學生亂丟菸蒂，店長不過走出來掃地，請他們讓開而已。

鄭興與傅楚萍觀望那起口角，兩人不約而同露出驚訝的表情。

「臭小子，阿伯剛和萍欸稱讚你，居然跟朋友在這裡鬧事！」鄭興說得氣怫怫，語氣帶有玩笑的感覺。

鄭興隨即踏出車外，沒把車門關上。繞過車頭，忽視兩隻與店長叫罵的猴子，直接走向那名躲在後面不知所措的男生。

「阿學，誰准你抽菸！」

范姜時學與朋友們站得比較遠，沒參與這場無謂爭執，但手上夾著點燃的菸，可能被半路殺出來的鄭興嚇一跳，他連忙丟棄菸蒂，卻又遭受責罵：「給我撿起來！不像話！」

原本大呼小叫的兩名學生也被鄭興的訓斥頓時摧毀氣勢，轉過頭來齊聲喊道：「對不起！」范姜時學與朋友們蹲下收拾滿地狼藉，沒注意有些菸頭尚未熄滅，「Fuck！」范姜時學被炙熱親吻指尖，意外在認識的長輩面前撂英文。

傅楚萍隨後下車，身體倚靠車門，欣賞這群男生的窘境。

范姜時學疑似霸凌髮廊店長，還偷抽菸，被鄭興逮個正著，如果可以逃走，就算只有往海裡跳的選項，他也會義不容辭挾著屁股縱身一躍吧？

傅楚萍笑了。

犯下滔天大錯的傅楚萍，幾天下來不得安眠的傅楚萍，看見范姜時學出糗的模樣，竟然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發自內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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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 單純與平靜・自私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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