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少年啜泣的聲音傳來。就體型上判斷可能比他還年長許多的男生,現在正哭得比淋成落湯雞的病弱小貓還要哀戚。斷斷續續的哭聲持續了一陣子,月桂不忍地把視線移開,誰知道這麼一轉,映入眼簾的卻是更慘烈的景象。
青年失去生命的軀體仍然躺在祭壇上,比剛才縮小了一大圈,如果不是親眼目睹,恐怕他也不敢相信宛如電影道具的黑色乾屍一分鐘前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它」已經一片漆黑,連四肢的位置都難以辨別,月桂甚至看不出來哪邊是頭、哪邊是腳。並不血腥,但是比血腥分屍案還要恐怖數千數萬倍。不對,那種程度根本就不能量化⋯⋯
「⋯⋯嗚!」
不行了,要吐了。好噁心。雖然青年悲慘的死狀很噁心,但是更噁心的是代理聖女與聖女守護臉上那毫無波紋的表情。
他現在恨不得賞自己一巴掌,他怎麼可以差點認同所謂獻祭儀式利大於弊的說法?像剛才那樣紙上談兵,宣揚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道理,然後輕易決定了無數人的命運?說有六成的異世界人信仰黎明神教,那就代表反對的還有四成不是嗎!
可惡,怎麼可以輕易被數字欺騙⋯⋯
眼前這副景象,果然還是不能接受。不,打從一開始就完全不該接受!
月桂知道他現在衝出去也改變不了什麼,萬一被反殺就真的玩完了。即便不確定信仰濃厚的達理昂會不會對他拔劍相向,他也沒有餘裕冒險。
只能求援了。至於支援多快才能到、能不能救下少年,他完全不能擔保。照剛才少年和青年的態度,他們倆肯定不是自願前來,八成是被拐騙、甚至可能是擄來的。
「到你了。」達理昂發出制式的宣告,站到少年面前。
少年抬起頭,那是一張生無可戀的臉。
——你的弟弟也感到很高興,因為他有幸跟隨你的腳步。
錯了,根本大錯特錯了,那只是喪失了重要的人,絕望之下連反抗都無心去做。對不起,對不起。月桂不斷在心中複誦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幾乎貼地悄悄向樓梯移動的他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對上了少年的視線。後者冰冷的眼眸中連哀怨都沒有,只是空洞地看著他。
對不起!
愧疚到眼淚幾乎噴出來的瞬間,月桂猛地掉頭,壓低身體四肢並用逃離現場。他救不了他。達理昂把他帶來這裡,其實也是圈套吧?想說服他繼續前世的惡行、利用他的美貌去釣男人,統合西方五國的勢力,這些說穿了都是在迫害魔族對吧?
魔族召喚怪物、製造動亂縱然是不爭的事實,不過這種應對手段也未免太過份了!這也叫作讓世界變得更好?
即將到達樓梯口的月桂,左腳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因而中斷了思緒。
絆倒他的是一具屍體。更精確地說,胸膛被金橘色的高級劍貫穿,流盡鮮血而亡的女屍。它旁邊的紅色繡球花顯得特別具有光澤,月桂極力說服自己那是錯覺。
這裡本應是充斥花香的庭園,沒想到竟然是用血腥灌溉出來的。
為什麼?為什麼這裡也有⋯⋯
——我們剛才運送祭品的車隊出了點問題,以至於他們召來了怪物。
——畢竟有三個。
——看到前人的親身示範之後,你很快了解什麼是正確的。
達理昂那些從極圈永凍冰層裡端出來的話,配合上剛才青年不做反抗的態度,以及面前的女人死狀,他不得不承認殘酷的事實——本來今天預計獻祭的人就是三個,因為月桂帶來的黑暗氣息,這位女性魔族得以在貴族的大本營召喚出怪物,然而還是被聖女守護解決掉了。隨後在祭壇上她依舊抵死不從,達理昂一氣之下將她殺害,目睹這一幕的青年深知抵抗無效,只好⋯⋯
嗚呃。真的要吐了,灼熱的酸楚湧上喉頭,月桂咬緊下唇,探下籠罩在黑暗中的樓梯。
——我必須挽救這一切!
當務之急是回到房間裡。所幸回程一樣順利,月桂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確保房門緊閉之後撩起窗簾,探向窗外。這裡是三十七樓,跳下去必死無疑,但下方有眾多守衛等待的升降梯也不能使用。抽不開身,也不知道這裡有沒有網路⋯⋯不對,手機根本不在他身上,達理昂一開始就拿走了。
月桂焦急地用手指摩挲窗戶,突然間才發現深夜中玻璃映出的自己身上,關鍵的某個東西——
「項鍊!」
他弓起身子,使盡全力兩手扯開黑色項鍊,小小的裝飾品頓時變形斷開,無數小鐵環滾落地面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響——這樣的事當然沒有發生,堅固如它一點刮痕都沒有出現,不過月桂耳邊還是響起某個近似於「啪哩」的效果聲,接著果真聽見些許不屬於這裡的雜音。急電撥通了,太好了。
『月桂⋯⋯月桂!發生什麼事了!』通話另一頭,冰花的語氣在零點五秒內從睡眼惺忪猛然拔升到最高警戒等級。
「我、我在西方聖都的大教堂,救我、不對,拜託去救被當成活祭品的人⋯⋯」好佳在當時達理昂有告訴他這是何方。西方聖都應該沒有一堆大教堂吧?他暗自祈禱這是個足夠明顯的地標。
對面沉默了一下,期間不斷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顯然是隨便抓點東西就要衝出門,莽撞作風一點都不像冰花。『⋯⋯你如果是剛才看到活祭品的話,那已經來不及了。我們趕過去絕對沒有儀式進行來得快,而且也沒有餘力救其他人。你自己沒事吧?』
「我沒事⋯⋯至少現在沒事。」
『喂、御禰醒著吧!我要出去,你來幫忙行嗎!』
『當然,我已經整理好了。』
『那現在就出發!月桂,你小心點,達理昂在嗎?』
「在祭壇上⋯⋯他等一下應該會去找依娜準備祭祀,所以⋯⋯」
『嘖。』冰花發出覺得難搞的聲音。如果是兩位學長聯手能贏過他嗎?冰花說過自己是葛禮蘭恩榜首,但這次的對手絕對不在學校比試的範圍內,達理昂可是貴族勢力的聖女守護,身兼第一騎士團團長,他們真的有勝算嗎?
冷意從腳底竄上來,月桂鑽進被窩,但還是止不住發抖。他居然現在才意識到,冰花縱然在學校裡總當他的靠山,也絕對不是萬能的,他脫口的無理要求儼然是在把好心幫他的人推入火坑。其實人家願意來救他,他就應該謝天謝地了,更何況那位少年會死根本是他的錯⋯⋯
——然而就算我在這個房間聽達理昂高談闊論時否決了他的說法,難道就能救下三位魔族?
就像那時候要請月牙、月見幫忙一樣,他光是存在就不斷造成別人的麻煩,雖然被他牽連的對象總是用無所謂的態度擺平一切,即便身受重傷也不加計較,但逐漸在被保護者心中累積的重量早就不是對方一句「沒關係」能夠赦免的。
明明他每次都下定決心「以後不能再這樣了」,最後卻只會發現下定決心依然不能改變什麼。
——我前世也這麼沒用嗎?如果我也會點什麼技能,為什麼現在沒能想起來?如果我什麼都不會,又到底為什麼能這麼厚臉皮啊!
『月桂,你儘量裝做沒事,知道嗎?你如果上去祭壇偷看,那麼近的距離達理昂應該已經發現你了。』
「唔⋯⋯!」
『你是真正的聖女,就算氣息被項鍊覆蓋過也還是很特殊,以他的專業,見過一次就應該會記得。』冰花那邊傳來甩門的聲音,月桂不禁擔憂這通話是否只有他能聽到。萬一太大聲驚動樓下的守衛就糟了。『你現在是被軟禁的狀態,他暫時不會對你出手,但也不會輕易放你走,這樣下去當然不行。你等我們,我想辦法過去。』
月桂對著別無旁人的空曠房間不停點頭。得到承諾的一瞬間也許是稍微放下心來了,忍了好久的眼淚終於悄悄滑下眼角。
『⋯⋯你⋯⋯?不是吧、怎麼哭了?』冰花一下子慌張起來。居然連這樣都聽得出來啊。
「那個⋯⋯可以先別掛電話嗎?」
『抱歉,我這邊要用稍微繁複一點的魔法,可能⋯⋯』冰花猶豫了幾秒,改口道:『我給御禰吧,你跟他講話行嗎?』
「⋯⋯好。」
月桂聽著彼端的傳來一句句溫柔話語,將發軟的身子往後靠在床頭板上。思緒從剛才就一團亂,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好好整理。但是他不指望沒有紙筆的情況下以他這腦袋能理出什麼來,止住涕淚後決定先問最在意的問題:
「御禰學長,你清楚我前世的事情嗎?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選擇站在貴族這邊嗎?這麼殘酷的事情,我怎麼做得出來?」
『嗯,我雖然是現代人,不過冰花跟我講了不少。達理昂說你是貴族的幫兇嗎?那你一定是被騙了。』
「咦?」
『最簡單的證明就是,我們在幫你不是嗎?如果達理昂和我們是一夥的,我們怎麼可能和他唱反調呢。』御禰的聲音很適合安慰人,天生自帶暖陽似的溫和:『你記得嗎?之前見到冰花時是月牙帶你來的,和我初次相遇也有冰花在場。如果達理昂要和你見面,大可以透過我們引薦,既然偏要乘虛而入,肯定就不是什麼正經人士了。』
「這樣啊⋯⋯太好了。」要是他前世真的殘害了這麼多魔族,肯定會成為月桂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話說回來,好像之前就有跡象⋯⋯」
『他和你前世根本沒見過面,露出馬腳是必然的吧。』冰花從旁插嘴,看來他其實還有餘裕。你只是懶得負責開導吧?還是說你很有自知之明,深諳自己只有把小孩嚇哭的本事卻完全沒辦法安慰人?
吐槽完之後,月桂才發覺他竟然也有心情吐槽了。
啊,被冰花一提醒之後,達理昂話中的破綻才逐漸顯露出來。果然我還是超遲鈍的嘛。
——我知道冰花的年紀,也知道你有前世。
這句話只是說他「知道」。如果是敵對方的話,知道也很正常吧?達理昂其實從頭到尾都沒說他們是一夥的。
——近來四百年的聖女守護就是我,請多指教。
那就是說雖然他也擁有青春永駐的能力,不過年紀才四百歲出頭嗎。跟月桂距今一千年的前世完全沒有交集。
——我前世也是為了推行這樣的理想而付出性命的嗎?
——我想是的。
所以這裡也一樣,不是「是的」而是「我想是的」。真正曾身為同伴的冰花在提及他前世作為時說的則是「我不方便臆測」,這才是標準解答。
不過還有一句他搞不懂。
「學長,達理昂真的是你親戚嗎?」
『勉強算是。大概是遙遠的旁系的十幾代之後吧。』
「⋯⋯也就是說,達理昂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謊,但是把我耍得團團轉?」
『正解。他是那種狂信徒,不會做違背教義的事情,只是他怎麼闡釋教義就很難說了;當然也不會對身為聖女的你隱瞞或說謊,不過怎麼誘導你也是他的本事。』
「好狡猾的感覺⋯⋯」得知真相後他不免感到有點脫力。
『他自己可不這麼覺得。你跟御禰聊吧,我這次真的要全神貫注了。』
一陣喀喀喀的聲音之後,聲音才終於再次清晰。御禰接手,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寒暄著,拜此所賜月桂真的安心不少,回過神來渾身倒豎的寒毛也都恢復正常了。他揉著內襯擦乾冷汗,御禰真是了不起啊⋯⋯可以理解為什麼他們組成搭檔了,因為他可以完美處理被冰花嚇到屁滾尿流的人吧。你們這樣配合還真是天衣無縫啊?生產線?我不知道該吐槽什麼才好了⋯⋯
整夜沒睡,發現腕錶已經顯示著凌晨兩點的月桂不免感到睏意纏身。在御禰柔和的嗓音安撫下真正進入放鬆模式之前,一個念頭猛然削斷了睡意。
「我剛才太著急,忘記問了⋯⋯其實我兩個月前就該問了,我前世到底是做什麼的?我有什麼能力,又是支持誰、追求著什麼?」
『這種事⋯⋯』御禰顯得有點猶豫。原來他也不清楚啊。
『你還是聽自己說的比較準吧。』奇怪情境造就的奇怪語法從旁邊飛來,左耳飛進右耳飛出,月桂完全沒理解。他只意識到一件事。
你不是那個說你要集中的人嗎!你還講話!我又被耍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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