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次睜開眼睛,已經是御禰呼喚他的時候了。凌晨兩點半。
月桂撐著有點疲倦的身子坐起來,一看見眼前是未點亮的華麗水晶燈而非木造尖屋頂內側的時候,睡意便一掃而空。這裡可不是能安睡的地方!
『醒了嗎?我們快到囉。冰花的氣息太明顯,會被達理昂發現,我先下來找你好嗎?』
「嗯,謝謝。」
『達理昂也能在一定範圍內掌握你的位置,雖然不知道多廣,至少大教堂內他應該都能感知。所以我沒辦法直接帶你走,要不然冰花一個人無法抗衡他的追擊。不過不用擔心,我會陪著你直到有人來支援。』
「那就⋯⋯太謝謝了。」
有種被當成小孩子的感覺。回去之後好好賠罪吧⋯⋯不知道學長們喜不喜歡巧克力蛋糕。嗯,就做一個三層巧克力大蛋糕好了。刻意忽略以冰花的實力能否平安從這裡脫身的問題,月桂一邊聽著手錶指針移動的聲音一邊數起了巧克力蛋糕的食材。數到第三百公克的麵粉時,窗外傳來了微微的風聲。他馬上把奶油要不要事先退冰的問題拋諸腦後,衝到窗檯掀起紅絨窗簾。
「久等了。」
露出紳士感十足的淺淺微笑的青年,雙腳踏在什麼都不存在的空中。
「御⋯⋯御禰學長!」什麼鬼!這是我的幻覺嗎!現在伸出手就會失去平衡摔死的陷阱是不是!
「月桂,你的眼神⋯⋯」御迷苦笑,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並把手伸向室內拉住窗框,身體一擺晃了進來,溫柔地摸摸他的頭,梳理好他無心整理的亂髮。
「是⋯⋯是真人?」
我承認我反應有點慢,而且吐槽辛苦趕來的自己人實在有夠不道德,但我就問誰能接受一個大活人無視地心引力站在空中?雖然動漫裡的天使都不用搧翅膀就能直立著固定在天空的某個點,可是你連翅膀都沒有啊?
「當然是真人。啊,你在驚訝這個嗎?這是引力魔法。」御禰豎起食指叮嚀道:「要保密喔,這是失傳的魔法,要是被外界知道的話我可會遭遇一堆調查的。」
「失傳?」好威的感覺!而且居然還真的是引力魔法?
「畢竟已經是一千年前的魔法了,冰花教我的。只是他不擅長,所以都是我在用。不過即便是我也不能連續使用就是了,你的時代留下了很多傑出的寶藏呢。」
「啊⋯⋯謝謝誇獎?」話說回來我的時代到底是一千年前還是現代啊。前者的話有種老古板的氛圍,而後者感覺很膚淺。但這好像是人的問題。
御禰自行拉回正題:「你有什麼要帶走的東西嗎?」
「沒有,我來的時候也是兩手空空⋯⋯」
「我是說,值錢的東西之類的。」
月桂錯愕,這是那個溫柔善良的御迷會說的話嗎?他抬頭,隱約看見籠罩在陰影下的綠色眼眸飄出了幽異的邪輝。
不過下一秒恢復和善的臉龐馬上消散了他的錯覺:「開玩笑的。」
⋯⋯我好像看到了什麼御禰學長的黑暗面。還是當作看錯好了,對我脆弱的小心臟比較友善一點。
「啊,那是⋯⋯」御禰發出壓抑的驚呼聲,月桂隨之回頭看去。
沉重的門扉無風自動地敞開,微微揮動半透明金橘色小翅膀、僅有十幾公分高的小人兒飛入房間,悠然接近他們。
月桂一眼認出:「他是達理昂的精靈!」
萬一他告密怎麼辦?
然而他才擔心到一半,一串雜沓的腳步聲先攪亂了迴廊的寧靜。好吧,看來也不用擔心了。
「月桂,你沒事吧?」誰知達里昂現身的第一時間竟然問了這個問題,明明拐騙我、軟禁我、又害我嚇個半死的人是你欸。也太厚顏無恥了吧。
「我並沒有要傷害他。」御禰迅速但神色不失從容地跨步,擋到月桂斜前方隔開兩人。「是你利用聖女大人暫時的無知,誘導他做他不想做的事。說到底,身為貴族,我們也只是應聖女大人的要求而來到這裡,何錯之有呢?」
「你什麼意思!你們這些和魔族同流合污的貴族之恥也敢說我?你們甚至不配自稱是貴族!」達里昂怒髮衝冠,金橘佩劍毫不猶豫劃向空中,隱約還飄散著血腥味,他好不容易壓下的噁心又微微湧了上來。按照貴族的邏輯,這把劍應該也叫金盞花之劍,但這完全不是重點。
「我的意思是,月桂不喜歡你的正義。抱歉,但他並不打算留在你這裡。」御禰背著手優雅地露出苦笑。
⋯⋯御禰學長,你那麼和善有禮地說這種話,看起來比冰花學長還恐怖。我真是錯看你了,你就是那種恐怖片裡看起來鐵定是好人,演到最後一秒鐘突然露出詭笑接著幕就黑了的角色吧?
達里昂蹙眉長長嘆了口氣:「我很失望,聖女大人。你應該做出正確的選擇,而不是被妖言所惑。」
「學長他們至少尊重我的選擇!你才妖言——」
「月桂。」御禰輕聲阻止,隨後擱在背後的右手豎起了食指,在空氣中寫出無形筆劃。魔法陣?不對,這是中文字!
達里昂沒有發現異狀,逕自發表著長篇感嘆:「好吧,如果他們有本事帶你走,你就跟他們去吧。儘管我並不期望從現實世界回來的你一開始就能理解黎明神教誨的真諦,但是對於你這麼不明事理,我還是感到很遺憾⋯⋯」
就像學長們說的,他不會傷害月桂,只極力說服他。於此同時,御禰挑揀容易便認的字,從背後向他傳達「我們要去上方」的訊息。上方?天臺祭壇嗎?
「⋯⋯我會一直等著你,只要你回心轉意,我會是你最衷心的聖女守護,隨時歡迎你的歸來。我相信你看到魔族的鄙陋之後就會理解我了,不過你現在有機會少繞這一大圈彎路,何樂而不為?留下來吧,月桂,我可以為你屏除這些煩人的蒼蠅。」
換個比喻好嗎?你說學長他們是蒼蠅,那我是屎啊?
御禰絲毫沒有被激怒,繼續寫出「冰花在上方」。原來如此,但是該怎麼去?達里昂會讓我們過去嗎⋯⋯啊,我懂了,因為他只聽我的話!要靠我把他誘導過去了嗎,我很不可靠欸。
唉,不過交給我吧。我好歹還是想說一兩次這種帥氣臺詞的。
「那個!」月桂儘量裝作稍稍被打動的樣子,越過御禰跑上前,指向悠長的迴廊,在他靠近的時候達理昂果然順手收起金盞花之劍,免得誤傷他。「你說過你會告訴我所有想知道的事,對吧?」
「當然了。」
「既然如此,告訴我,」月桂帶頭沿著迴廊向前走,手指撫過一幅又一幅的聖女畫像。要是換做別人,這肯定是大不敬的行為。「一千年前消失的二十六代聖女到底是誰?為什麼她沒有被記載在正史裡?」
老實說他覺得這種歷史真相應該是主線很後面的劇情,不太可能現在揭露,但反正他只是想離通往天臺的樓梯更近一點而已。
達里昂果真緊跟著他走來,月桂很高興看到他面露難色。沒料一回頭,御禰俊俏的臉龐也頓時掛上了錯愕的表情,一副懷疑他老年癡呆的樣子。小弟我才十五歲謝謝。
「⋯⋯月桂,你還記得你的血統吧⋯⋯」
咦?我就巫聖混血啊?這有什麼關⋯⋯
等等。
一千年前的聖女。
一千年前?
哦哦哦哦那不就是我嗎!對啊我剛才一路走來都沒看到我自己,我竟然也不覺得奇怪欸⋯⋯我還真是出奇的遲鈍呢⋯⋯
「那為什麼沒有我?還沒過世的人也要記載上去吧?依娜就有在上面。」至於他到底應該算過世的還是在世的,月桂本人也困惑不已,但忽略這個定義問題的話他其實能猜到答案。他只是想聽達理昂親自講出口。
不過對方一言不發,猶豫之下更沒注意到自己正跟隨他們的腳步又接近樓梯一些。「那是因為⋯⋯某些歷史因素。」
御禰攤手,淡然揭穿事實:「那是因為你前世跟黎明神教完全不合,他們怎麼會紀錄背叛者的名字呢?但是月桂,你不可以怪他,畢竟後世所知的真相本來就掌握在史官手中,誰有權力寫歷史,誰就能操控民心。這是千古不變的鐵律。我們自己吃虧,沒有立場說這不符公平正義。況且,公平是不存在的呀。」
御禰學長,你嗆人真兇。指桑罵槐?說反話?不管,反正講得好!
月桂心中一邊讚嘆,一邊衡量和陰暗樓梯之間的步數,多虧御禰的挑釁,達理昂還沒意會到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他暗自深吸一口氣,拔腿朝樓梯狂奔!
「你⋯⋯!」發覺被耍的一瞬間,達理昂發揮驚人的反應力追上來,但御禰緊跟在他後方一階,因為樓道太窄,隔在中間就能保證達理昂搆不到他。反過來說要是他跑太慢擋路,學長就會有危險。月桂盡全力拿出更勝一百公尺測驗的速度,沒暖身的雙腿有點拉太開了,說不定會拉傷,不過這種時候這些都無所謂啦!
「哈啊!」用媲美便利商店貓怪事件的爆發力衝上天臺,他越過花牆之間的縫隙往前狂奔,這次不用躲躲藏藏,他才發現這段路其實很短。
以差點絆倒的姿勢跨過好幾階階梯,月桂踏上祭壇,御禰不過一步之遙,達理昂則在他三、五步之後。
「就是現在!」御禰朝他飛撲,將他騰空抱起,轉身以腳跟煞停在祭壇彼端邊緣。達理昂正好位處祭壇正中央,毫無隱蔽。可是冰花在哪裡?
啊,欸,不是吧。
「太近會被發現」、「冰花在上方」、「毫無隱蔽」,再加上御禰厲聲高喊的信號,這些線索加起來只會指向一種荒謬的結果⋯⋯不,要是真的如此,那可就帥斃了!
月桂抬頭,飄渺的銀河遠在幽藍的天際,唯有少數不受光害影響的亮星在雲層後隱約閃爍著。除此之外只有微弱的月光在夜風中暈染,是個很唯美的畫面。
夜風依然輕柔地飄動著,夜空中什麼也沒有。
——不對。
啪哩。伴隨這樣的聲音,夜風猛烈震動了一下,就在他仰望的一瞬間,如同空間錯位一般撕裂暴風雨前的寧靜。上一秒還空空如也的深邃盡頭倏然閃現光輝,風像箭矢一般破開天幕竄向祭壇,落地時掀起的餘波吹起漫天花瓣。
達理昂以極小距離避開風矢,游刃有餘:「就這——」
嚓!
冰藍光線猛然射下,如天罰的閃電一般迅疾、精準、目標性明確,然後⋯⋯然後他的肉眼根本就捕捉不到發生了什麼事。欸欸欸欸?風矢不是攻擊手段,是拿來破風的?好奢侈!
居然是實體而非光線的冰之槍已然貫穿達理昂小腿後側輕甲,深深鑿入地面,要不是他以咫尺之遙驚險避開致命傷,這招由上而下的偷襲就會穿過心臟一舉定勝負。月桂心情有點複雜,不知道是目睹一度信任的人在面前穿心而死好,還是因為沒發生這種事而屈居劣勢好。
「來晚了,抱歉。」冰花沉在零下兩百七十三度的聲音響起,月桂按捺著一顆快要跳出來的心往上看去。他學長就這麼立足於約莫五公尺高的空中,雙手還保持直立架著某種長槍形物體的姿勢。仔細看會發現他身周環繞著強勁到幾乎可視化的風場,那果然就是他可以踏空的秘方。
因為靠太近會被達理昂發現,冰花居然潛伏在夜空之上。連肉眼都看不到的高度不會死人嗎?風魔法也太厲害了吧?這跟我上課學的那個吹紙屑的玩意真的是同一個東西嗎——況且我還沒學起來——
冰槍肯定是冰魔法無誤,那也就是說冰花同時發動兩個魔法⋯⋯不對,能一直浮在空中的話是維持吧?風場和風矢應該也不是同樣的魔法對嗎?你到底疊了幾個啊?我開始覺得我剛才的擔心真是小看你了⋯⋯
「偷襲?卑鄙,果然你們這種人只拿得出這種手段!」達理昂拔劍出鞘,劍身飛速染上金橘色。
「管你怎麼說,我只是示範何謂先發制人而已。」冰花的表情仍是波瀾不驚,但不知為何,月桂覺得他已經怒火中燒到隨時會失控爆發的程度。
達理昂牙一咬,實在如何也吞不下對方的挑釁。「請金盞花精靈⋯⋯」
是「橙星」。那招威力驚人,憑藉魔法堆疊的跳躍力十之八九能輕鬆搆到冰花,不久前砍培冬時就他親眼見識過了,但⋯⋯
「你就這麼不甘願放我們離開?如果能不打就解決問題我也懶得打。」
冰花一邊試圖談判一邊指了指地面,電光石火之間,五枚梭形冰椎早已在敵人脛甲上鑲成一排,根本沒人能看見飛行軌跡。冰梭雖然沒能穿透護甲,也足以打亂他的詠唱了。
咦,詠唱?
「你不需要咒語?魔法陣呢?你身邊有精靈嗎?在哪?」達理昂用一副撞鬼的表情瞪視冰花,後者聳了聳肩,信手撒下一整圈冰柱。
「顯然不需要吧,有眼睛都看得出來。」
「無詠唱魔法⋯⋯!不對,怎麼會連招式名都不唸?史書沒有記載啊⋯⋯這怎麼可能?」
「拜託,你真的覺得你們的史書可靠嗎?」
冰花張開雙手,夜空中乍然浮現數百數千的銳利冰刺。
「我知道你不怕我,畢竟你有三十五個騎士團,但是你覺得普通騎士打得過我嗎?就算人海戰術能贏,要消耗多少菁英,你捨得嗎?」
他揚起冷笑。那即便是在虛張聲勢也可怕至極,更何況在強弱價值觀不斷被顛覆的當下,月桂早就無法判斷是誰在虛張聲勢了。冰花學長對不起,你還是比御禰學長可怕的。
「還要打嗎,『聖女守護』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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