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雪臨,他說的是⋯⋯」
「很遺憾,是真的。」
「很遺憾是什麼意思哪!」夏樹終於放開他,跑到對面去跟雪臨計較了。後者定力十分強大,單手抵著少年不讓他靠近,面色鎮定地繼續說:
「儘管染著湖水綠色的頭髮,這個人的真身其實是黑髮。深色眼睛或頭髮在魔族中象徵著高階血統,他是毋庸置疑的魔王繼承者。」
月桂覺得自己頭上掉下三條黑線:「既然都為了掩飾而染頭髮,還見人就說自己是魔王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的確。我也這麼吐槽過。」
「因為對象是月桂哪!我平常不會亂講的!雪臨講了好多你的事情,雖然他很討厭但是講的話很可靠,所以你一定真的是個很好的人,我們一定能當好朋友。」
哇,媽媽,我被發好人卡了。不對,我媽媽應該千年前就去世了吧?月桂抱著腦袋,實在有種想對天大叫的衝動。槽點多到他的腦容量支應不及,乾脆放棄思考,伸手逗起左肩上的小可愛。她用小小的手拍打著他的食指,讓月桂覺得心都要融化了。嗚嗚,只有妳是我的綠洲。
「那麼,即便看起來腦袋空空,他還是有在思考的,正所謂人不可貌相。接下來就讓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吧。」
雪臨⋯⋯你明明是個謙恭有禮的內向乖學生吧,為什麼唯獨對他那麼毒舌呢。夏樹有多纏人由此可見一斑,而這顯然不是件好事。
「我在葛禮蘭恩用的名字是雪臨,也拜託你用這個身份來指稱我。主要的興趣是讀書寫作還有手工藝,和你同班。縱然很想說有什麼事可以找我,但我馬上要前往現實世界了,相當抱歉。」
「咦?為什麼?」還有你居然和我同班啊。仔細一想教室角落確實有個雪臨這副長相的班級幽靈,太沒存在感以致他根本沒注意到。
「我們是半期交換生。」雖然這應該是常識,他依舊很有耐心地搬出官方式說明:「在填入學申請的時候有『全期交換』和『半期交換』的選項,那裡的『期』指的就是學期。你屬於前者,所以校方會全部安排異世界的課程,而後者,例如我們,就在學期進行到一半時轉換校區。」
「哦哦⋯⋯」
畢竟這是自我介紹不是學制說明,他們很快結束了這個話題,接著便輪到月桂了。
他開口道:「如你們所知,我的名字叫月桂,不過跟吃的月桂並沒有關係。然後⋯⋯氣息可能有些特殊,可以的話請你們不要追究這個部分,有點難解釋⋯⋯」
因為我其實也不清楚,呵呵。
「之前沒有和你們同住很抱歉⋯⋯」
因為怕被男生室友覬覦我的美色,這種真心話我怎麼說得出口。跳過跳過。
「我可能會造成一些小麻煩就是了⋯⋯」
因為少了冰花的震懾力,追求者會把卡片鮮花巧克力灌爆我們的信箱。還有我貿然出門可能會被怪物追,同行的話被牽連也不奇怪。
「我會煮飯,可以多幫你們分擔一點家事,作為賠償。」
這麼一講下來,月桂發覺他所知的少得可憐的資訊還真沒幾樣能說出口,幸好兩人對他的含糊其辭都沒有多加計較。夏樹根本不懂追究,雪臨則看起來一副一切都了然於胸的樣子,讓人覺得更可怕了。
「哇⋯⋯月桂好酷哪!對對,你是男生嗎?」
「是!當然是!」天啊,差點就忘了聲明。也許是他們看他的眼神太過純潔,月桂全然沒意識到自己的外表是個——有點平胸的——絕世美少女。
「真的嗎!雪臨一直這樣講,他講的事我只有這件好難相信哪。」
月桂大概當機了三秒,接著在理解這句話的涵義之後馬上傾身抓起對面雪臨雙手大力搖晃:「原來如此,是你幫忙澄清的啊,真是太感謝了,你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嗚嗚嗚。」
「呃、呃呃?謝謝!感激不盡!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
你的人生到底都經歷了什麼。
「好好喔——我也想要好朋友。」
「你應該很清楚是什麼造成你沒朋友的吧。」雪臨撇過頭,用和上一句話有著天壤之別的冰冷態度回答。
「你們倆不是朋友嗎?」月桂來回看著他們。朋友的標準應該沒這麼嚴謹吧,像他兄姐那種一天能開打三次的都感情那麼好了,嘴上嫌棄兩句也沒什麼大不了⋯⋯
「朋友?我跟他?怎麼可能。誰要跟這種不識人間險惡的樂天派結交啊。」
「朋友?我跟他?絕對不行!誰要跟那種什麼都想太多的準備狂相處啊!」
⋯⋯這默契,簡直不打自招。
「更何況從這傢伙替自己取名叫夏樹的時候,我們就注定不合了。」
嗯,的確,「雪臨」和「夏樹」這兩個名字不只不能說是一拍即合,根本是一拍都合不上才對,但我看你們異口同聲倒是挺合拍的啊。月桂默默以吃瓜群眾的角度啜了口茶,接著及時想起了什麼,才猛然把一口茶全噴出來。
小木屋的構造簡單,一樓北側半邊是小客廳,從北面的門走進來就會抵達這個地方。靠南面的半邊空間有樓中樓的地板遮蔽,所以裝上崁燈、排好書櫃隔開客廳,就形成了具有隱密性的空間。走進去能看到左右各有一張床和相應的書桌、矮櫃、衣櫥等,兩位室友也已經分別佔領了,中間空地則放著一張四人座餐桌。
房子的南面從上到下開著大面積落地窗,亦即推開它們就能連通後院的廚房和房間內的餐桌。這間宿舍把廚房和浴廁獨立在後院的木棚,聽雪臨說異世界不乏此類設計。因為他接下了煮飯的工作,接下來會頻繁出入這裡。
「那我分到的還是樓中樓嗎?」
「嗯,有需要也可以跟我換。我怕你對於和男生同寢有心理陰影,先把樓上預留給你了。」
哇,你居然為了顧及我的感受自己去跟夏樹一間?也太有大愛了吧⋯⋯可是你是怎麼知道我國小畢旅那件事的,好可怕。
月桂爬上開放式、趴在欄杆上可以俯瞰小客廳的樓中樓,這裡只有一大片光滑木地板,以及堆在角落的被褥、矮几、收納籃。看來是模仿通舖以提供彈性空間,而且擠一擠能容納四個人的寬度,他竟然能自己獨佔,這對於一個臺北小孩來說該是多麼奢侈的事。
「你還有她要照顧哪,不算獨佔!」夏樹聽到他不安的詢問之後,露出開朗的笑顏指著他肩上的小可愛說道:「這個精靈是你的嗎?好厲害!」
「他不是精靈。」雪臨出言糾正:「精靈通常喜歡隱身,而且身形也稍微比他矮上一兩公分。」
「咦——不是精靈啊。我本來想說月桂是很厲害的貴族,和聖騎士團長一樣有自己的精靈,原來你和我們一樣是魔族嗎?嗯——不過也不太像哪。」
嗚喔,該怎麼回答才好?我其實是聖女兼巫女啦,這種話能跟剛認識的人講嗎!又不是夏樹。
不知是有意或無心,雪臨及時轉移話題拯救了他:「別追究那些事了,先跟我來。雖然通道今晚就開,我也很想早點過去,不過難得月桂搬來,就延遲到明天⋯⋯不在的時候有些東西得交代給你,房間裡的供熱魔導石要記得換,後院裡的丁香花好好澆水,幫你們預先⋯⋯」
果真是準備狂呢。十分認同夏樹的評價,月桂聽著兩人的對話及偶有的爭辯,安置好行李,下樓去後院準備晚餐。平原上的藍蒼已經逐漸轉成橘黃,雲霞染上彷彿只有在童話故事才能看到的浪漫色彩。
木棚的暖黃燈照明底下備有流理檯、爐子、烤箱和冰室——那大小簡直可以稱之為冰室而非冰箱——等,廚房用品一應俱全,保存的食材也遠比冰花冷清的櫥櫃豐盛,配上他的廚藝,煮頓好的並不難。
雪臨給人的感覺像只要有本書能看,其他食衣住行都不重要的樣子,光是從他假日還穿制服、床頭半點飾品都沒有的乾凈就能知道了;至於夏樹疑似什麼都吃,對食物大約也不講究,兩人肯定會對今天的晚餐大為驚豔吧。
牛肉、生蔥、硬甜菜、北濃酪、時雨胡椒⋯⋯異世界的食材他也多少掌握了,這幾樣搭在一起味道不錯⋯⋯
嗯?燈呢?我應該開了的。疑惑地望著籠罩流理檯的陰影,月桂慢半拍才意識到有某個大型黑色的東西正在他身後蔓延。過往在便利商店撞見貓怪的心理陰影隨著面前的實體陰影不受控增長,他握緊菜刀小心翼翼地回過頭去。
接下來的場面,是他一生中少數會認同「無知是幸福的」這句話的時候。
廚房角落的木箱後爬出一片陰暗,扭動著吞噬草地的碧綠,啃咬出幽黑扭曲的泥淖,從中噴濺的濃稠漆黑物行動寂靜又隱密,卻彷彿能聽到啪滋啪滋的顫動聲。它稍微一動,月桂渾身的寒毛都倒豎起來,冷汗也無可自制地從額角流下。
「怪物⋯⋯?」
不,怎麼會,這裡可是薔薇高校的學院城裡面,照理來說怪物進不來啊!可是面前逐漸抽長、拔地而起的影子,怎麼看都是怪物——這裡明明是宿舍環,外面還有一圈商店街才對,怪物要是進了城,還沒來到這裡就應該被通報追捕——等等,牠既然可以隱身在平面的影子裡移動,搞不好直接從結界下方鑽進來——這樣的話,能越過層層防守的牠,不是超級強的嗎!
完蛋。陰影逐漸聚焦成渾沌的獸形,眼睛處開了兩個洞,搖曳著鬼火似的光芒。令人窒息的氣場近距離悶上身體,月桂雙腳一軟,靠著流理檯滑落地面。
「不可以欺負新朋友哪!」
幾乎可說是趕在最後一刻,伴隨落地窗唰地一聲橫移,夏樹的大喊凝結了這個瞬間。
「請⋯⋯請再說一次⋯⋯?」
覺得自己什麼都沒理解,月桂愣愣地看著面前黃銅色短髮、小麥色肌膚、身高約一百七十公分的青年。雖說一百七十公分以男性青年來說不算太有壓迫感,但這樣站在牠主人身邊才不會顯得搶人光彩。
「在下黃泉,是夏樹大人的使役兼侍從。」青年將右手貼在左肩上四十五度鞠躬,但是如遊蛇一般流動著佈滿身軀的幽黑紋身仍然時刻提醒著他此人的身份。
嚴格來說,黃泉不是人,是怪物。對,就是剛才那隻把他嚇得半死的超強陰影怪。
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誰會在聽到這種事之後還能這麼冷靜接受事實的啊!是有聽說雪臨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很鎮定啦,不過那是因為他對待書以外的東西情緒表現都會降低百分之九十!
——今天還要搬宿舍,現在不睡會沒有體力逃跑的。
——他們倆是我沒辦法應付的類型啦,交給你囉!
月見姐,我完全理解了,我現在完全理解妳的意思!但是不要這麼簡單就交給我啊!
「黃泉有點,不那麼親人⋯⋯啊哇,忘記跟你講了,我有兩個侍從喔,黃泉是深淵地獄的陰影看守,碧落是青空星島的蛇姬優伶。」
「好帥的品種!」雖然我聽不懂但感覺好強。
「感謝誇獎。」外表極度兇猛的黃泉意外地有禮。
靠在籬笆上捧著隨身讀的雪臨出言糾正:「不是『品種』,牠們是特殊個體。能化身人形、可以對話、擁有高度智商的怪物,歷史上記載不超過二十隻。但也可能是因為通常見到會被秒殺,所以沒留下目擊證詞。」
會、會被秒殺啊⋯⋯
「夏樹,牠們真的聽你的話?是超強的怪物欸⋯⋯」
「很聽話的!不用擔心!」夏樹急於證明:「哪哪,黃泉,蹲下,握手。」
你是在教狗嗎?月桂和雪臨同時露出一模一樣的鄙夷神情。既然人家牠都認真照做了,你不能換點比較帥的嗎?
「好厲害啊,魔族可以收服怪物就是這樣的嗎?啊,你是魔王,難怪有隨從。」
黃泉聞言抬頭望向主人,臉上寫滿「您就這樣告訴他您是魔王?」的困惑。
「月桂是可以相信的人哪!因為討厭的雪臨都願意開口說這麼多他的事情了!而且月桂還會救人,一定是好人!」
哇,我被同一個人發第二次好人卡了。
躺著也中槍的雪臨再度開口補充了一句:「魔族是實力至上主義,魔王不會拿到任何繼承來的東西,要靠自己解決。碧落黃泉都是他自己抓來的,更何況就算雅朵大人意圖提供他任何資源,也絕不可能拿得出特殊個體使役。要打倒都費勁,沒人會想馴服牠們。」
「為什麼要講得那麼暴力哪!」夏樹很是受傷:「我們是友好結交,才不是抓來的!」
友、友好結交?
「你別看這傢伙一個朋友都沒有,怪物緣很不錯的。」
「我⋯⋯一個朋友⋯⋯都沒有⋯⋯」聽見已知事實的夏樹不知第幾次難過起來。
月桂看看黃泉,總算意會到:「其實你會交不到朋友,不是因為太樂天,而是因為怪物吧?」
畢竟夏樹這種純真風應該還是有不少女生中意,可是成天怪物傍身的話,別說女生,是個人都不敢靠近。這麼說起來雪臨你很厲害耶。
「這樣啊⋯⋯」他失落道:「抱歉,我以為你會喜歡我。對不起,我實在不能捨棄怪物們哪,雖然我也好想好想要有朋友,但是我就算知道沒朋友的原因,依然很頑固哇⋯⋯就是這樣我才被討厭的。」
「等等!我沒有說討厭你啊。」
「真的嗎!」夏樹一秒恢復了活力。類似的情節他看過太多遍,對於自己的反應可以左右別人情緒這點,月桂實在是備感害怕。
「真的。」
「那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我保證會顧好怪物們哪!」
「好啊。」反正連黃泉都安分蹲在旁邊了,我想應該也沒問題。不如說從很早的時候開始,人身安全就不操在我自己手上了。
「嗚呼!太棒啦!雪臨你看我也有朋友了!月桂願意和我交朋友哪!」
夏樹喊得歡天喜地,雪臨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是我要說,朋友這兩個字在你們這裡也價值太高了吧,通貨緊縮嗎。
雖然一天之內就交了兩個朋友,但仔細想想和室友友好相處本來就是應該的才對。被兩人影響以致也有點對人際關係大驚小怪,月桂一邊回顧剛才所有對話一邊重回流理檯,在兩人接連洗好澡的時機剛好端上晚餐。果不其然,他們對他的手藝讚不絕口,而且雪臨的形容詞真的很豐富,堪比月牙——只不過措辭不走浮誇風——讓他嚇了一跳。真不愧是書蟲。
平原宿舍區的晚上並沒有雪丘的死寂,即使是可劃為初冬的現在也依稀能聽見昆蟲在木屋與木屋之間的灌木叢裡鳴叫。洗澡的時候他就已經這麼想了,殊不知樓中樓上更明顯。蟲鳴不會嘈雜,反而還給人很安心的感覺,月桂拉開二樓的窗簾,大片半月形落地窗流進後院的月光,鋪灑在地上柔柔地拂著他臉頰。
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麼亮、卻一點都不刺眼的月光,他跪坐著欣賞了一下才在木地板上鋪開被褥。空間很大,他有點不安,於是把矮桌和矮櫃拉出來寬鬆地填滿了用不到的左右兩側。被褥的份量也多到足夠他堆出一個小窩。
夏樹的打呼聲隱約從木板下傳來,雪臨謹慎的作風則讓人無從判斷睡了沒有。月桂左右翻了翻還是覺得不安。之前入住雪丘的時候他很容易就睡著了,但也許是經過聖女拐騙事件的影響,現在的月桂已經不能隨隨便便在陌生的地方安睡了。雖說雪臨是舊識,但一來他和魏學文不熟,二來這個「雪臨」的外表和舉止宛如另一個人,他潛意識中仍然當他是初次邂逅。
想要和他們成為可以彼此相信的人,只是這樣的關係需要時間。在獨自一人的時刻,目前也只能自己勉勵自己了。嗚嗚,明天還要上課,學期已經過一半啦⋯⋯
「晚安。」對著空明的月色,他溫聲道。
『嗯,晚安。』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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