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開始覺得頭痛了。他原本只是順勢參加異世界交換學生,懷抱著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嘗試王道少男漫畫劇情,完全沒預想到情勢會演變成要讓他在異世界兩族之間選邊站的情況。
但實際上,他既然是魔族和貴族的混血,在兩族對立的世界裡,面臨選擇的那天終究會到來。突然有點理解為什麼前世的自己決定讓他在現實世界長大了,大概是因為在遠離故鄉的另一個世界就不需要面對這令人兩難的問題。畢竟小孩子沒辦法做出影響一生的抉擇。
可是長大後一定要解決的,他不可能渾渾噩噩拖過一輩子,所以才會要求月牙帶他回來異世界吧。他前世選擇了聖女的身分,所以現在繼承原先的事業也不為過。
不過,他還有最後一件事要確認。
「請問我能幫上你們什麼?你們需要的是我巫女的血統吧?否則留著我只會一直吸引怪物而已⋯⋯」
「當然不是!」達理昂激動地站起來,小圓桌上的白瓷茶杯晃動了一圈,他連忙將其扶好並道聲失禮。「你有沒有巫女血統都無所謂,我們絕不會歧視你,也不可能要求你獻祭,要是有這樣的人存在,那麼他不配稱自己為黎明神的子民!怎麼可以覬覦聖女大人呢。」
「不是?那我要做什麼?」他實在想不出貴族容忍他身上流著魔族血液的理由,畢竟按照達理昂剛才的說法,造成動亂傷害人民的魔族應該受到廣泛厭惡才對。他前世甚至連赴死的決心都拿的出來,現在達理昂卻說不需要,葫蘆裡不知道賣的什麼藥。
「我剛才說了,聖女是貴族的權力中心,也是黎明神教的象徵,就連五國國王也有義務向她陳報施政成果。但是當今民心渙散,我們急需統合貴族勢力,我認為你的美貌是一大利器。雖然這麼說有點冒犯,不過西方的統治高層皆是男性,我不認為有人能抵擋你的魅力。
「那些人都是官場油滑的老狐狸,威逼利誘未必有效,然而美人一顧能傾城,我不信他們會不服從。以聖女準備政治聯姻為餌,暫且不答應任何一樁婚事,就能把五國皇室公卿全部釣到手。」
啊?居然是美人計嗎?逆後宮?我可沒想過把異世界冒險玩成乙女遊戲啊⋯⋯話說回來我是男的欸。聽起來確實比前線作戰拋頭顱灑熱血容易多了,也是我能力所及範圍內的工作,但是,我真的是男的哦⋯⋯有人考慮過這種三千寵愛在一身的人的感受嗎!
我現在覺得獻祭比較簡單,其實。
達理昂看出了他的為難,瞄一眼時間後表示:「你可以慢慢考慮,我不著急。好好休息吧,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就行,明天也可以繼續住,說到底這裡本來就是你的所有地。只要你答應復位,整個黎明神教六億人口,全部都是你的。」
等一下,好沉重。教徒居然有那麼多嗎!異世界的宗教還真是向心力強大啊!我已經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起了!
⋯⋯無力感像湧泉一樣噴發而出呢。
總之先決定休息,月桂拉上棉被躺好並請達理昂留下夜燈離開客房,他閉上了眼睛。接著體感約莫過了一兩個小時,沒能睡著的他再次睜開眼睛,沒想到手錶上的指針才轉過二十分鐘。
夜燈已經開著了啊⋯⋯果然太寬敞的房間還是會睡不著,這就是臺北小孩的困擾啊。月桂爬起身觀察這間客房。基本上除了床、桌椅、衣櫃和窗簾地毯,就是一片空蕩蕩。
沒有擺設任何東西,顯然是無主的房間,但三十七樓是聖女的樓層,所以唯一的可能是——這間客房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某天會造訪的他而準備的。
房間裡沒有時鐘,如果沒戴著手錶,他恐怕會連時間都不知道。按照達理昂的恭謹程度,應該不是馬虎行事,而是認為太多華麗的物品會讓他感到很壓迫,畢竟只要有彷彿網路遊戲選單一樣的光符就能立刻聯絡,他本人更是一副聖女御用侍從的樣子,即使是半夜需要什麼東西,想必他也會馬上拿過來。
明明小時候一直嚮往能像童話故事裡的公主⋯⋯不,王子一樣被人侍奉,實際發生了卻只讓人受寵若驚,我這根本是葉公好龍嘛。月牙時常這麼吐槽,所以他聽著聽著也記住一些成語了⋯⋯就是他哥幾乎沒把成語用在正確的地方過,不知道會不會造成負面影響。嗯,絕對會吧。
突然有點想月牙了。不只是月牙,還有月見、冰花、御禰,那些照顧著他的人們。不知道現在大家在做什麼?學長們出公差,會忙到半夜嗎?月見在慶典玩得很嗨吧?人在現實世界的月牙搞不好還因為覺得很有趣,自願加班和精神病患晤談。印象中這種事層出不窮。
到現在依然覺得成為聖女這件事沒有實感。按照達理昂的講法,真正的魔族和貴族各佔一億,也就是翡翠大陸十分之一的人口,不過信仰黎明神教的人約有六成,所以算上普通人的話,貴族佔優勢,打倒魔族與怪物是眾望所歸。
——以黎明神的盼望,我請問聖女大人,你願意幫助貴族,帶領異世界走向更好的明天嗎?
達理昂的這句話充滿了理想、展望與信仰。乍聽之下他整套理論都非常合理,但細思之下,果然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這樣,真的好嗎?雖然是我可以做到的事,這裡也有屬於我的位置,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將你的⋯⋯交給我,為了⋯⋯吞噬⋯⋯偉業⋯⋯」
斷斷續續的隻字片語從門板外傳來,似乎是從非常遠的地方鑽過空蕩到造成回聲的迴廊抵達這裡的。月桂小心翼翼地提步走向房門,把耳朵貼在門上。
「下一個。咦⋯⋯妳怎麼⋯⋯在這裡?祭祀前⋯⋯沐浴⋯⋯」
「⋯⋯時候⋯⋯陪我⋯⋯」
「⋯⋯這就來⋯⋯畢竟有三個。」
是達理昂和依娜的對話。不知道在做什麼,有點像是從上方傳來的聲音。啊!上方,三十七樓上面是露天祭壇對吧!
月桂打開房門,厚重的門扉想必勤勞地上了油,軸承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腳踩在地毯上也相當安靜,相當適合潛行與跟蹤。他掏掏口袋想拿出手機照明,但裡面什麼也沒有。
對了,手機拿給達理昂了。在那之後都沒有拿回來嗎?我居然沒發現!
不對勁的感覺持續在心中擴大,他依憑月色加大步伐走向聯絡走廊。路上果真一個人都沒有,摸黑登上樓梯的時候全身都沒入月光照不到的暗處,必須踩著完全不知道在哪裡的臺階往上爬,令人忍不住覺得也許會走到異空間去。
終於,前方顯出一點點光亮,月桂小心翼翼地接近。
上方並不是完全露天的空間,還有一些貌似祭壇裝飾、長滿各色花朵的矮牆一圈一圈延伸,高度上⋯⋯換作冰花恐怕有點困難,以他的身材只要蹲下就能完美隱藏。視線可以從花梗之間看出去,也不容易被發現,原理就和瀏海遮眼差不多,留長髮的他很有經驗,就算從外面看會覺得根本看不到東西,實際上本人完全能看得見你。
月桂躲在一牆——這個量詞實在有點怪——向日葵後面,發現架高的祭壇上只有達理昂和依娜兩人,不見任何守衛,他們也顯然沒有在注意這裡,於是又往前移動了一點,借用紅色的鮮豔花朵遮掩自己身影。這是由祭壇算出去的第四圈,其實相當接近。第三圈是茉莉花,第二圈是金盞花,最裡面一圈卻什麼都沒有。
真是的,還沒想好為什麼偷窺,身體就自己行動起來了。一般來說「身體就自己行動起來了」是主角見義勇為的臺詞,而我好像幾乎都用在作死上面⋯⋯
「快好了,請妳再等一下。真的不先去更衣嗎?」
「沒關係,我等你。」
哦哦,是私情的味道!月桂好奇地把視線聚焦在祭壇上,離地架高大約五十公分的大型木造圓臺座上佈滿紫黑色溝紋,隱隱散發著幽暗的氣息。依娜坐在與他相反邊的祭壇邊緣,站在圓心的人反而是達理昂。這和他預想會看到的畫面大相逕庭。
仔細一看,祭壇上其實不只兩人。一個少年和一個青年穿著純白的衣服跪坐在依娜身邊,頭垂得很低,黑髮蓋住了他們雙雙對著地面的眼,畏畏縮縮地把存在感壓低到極致。在幽靈二人組身邊的依娜並沒露出任何異常神色,司空見慣地自顧自整理雙馬尾。
「到你了。」達理昂冷漠地走向青年,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前者身上也穿著以白色為主調的祭祀服,但比那兩人華麗很多。青年和少年身上的簡直就像是喪服一樣樸素,給人的聯想並不怎麼美妙。
「快點。」見青年沒有動作,達理昂晃了晃手掌催促,很是自信:「能和身為聖女守護的我握手,可是畢生難得的機會喔。」
青年微微擺了擺頭,發出虛弱的聲音不知道說了什麼。話說回來為什麼這個時間會有兩個那麼虛弱的人和聖女一起在祭壇上?依娜要使用傳說中聖女的優秀治癒術嗎?黎明神祭壇祭壇淨化氣息特別豐富,選在上面施展也是正常的,但是看這大魔法陣陰森森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啊。
青年終於認命般地站起來,搭上達理昂的手。後者露出「很好,很好」的笑容向後退,引領他走向魔法陣中央。
「哥!」少年突然抬起頭來嘶喊,伸長了手仍舊沒能搆到青年。與飛出眼眶的淚水同時,半透明的什麼東西出現在他身後扯住了他。然後月桂看清了。那是鎖鏈。
——搞什麼?
聽不見月桂的內心吶喊,青年只是朝弟弟搖了搖頭,提起每一步都在顫抖的雙腿,鞭策自己往前走。他的視線越過達理昂的身體看向了某個地方,月桂跟著回頭看去,只發現一牆繡球花後方露出的劍柄。那把金橘色的劍是達理昂的佩劍,他一小時前才看過。
「很好,你能這麼明白事理真是太好了。即使是罪人也懂得學習,看到前人的親身示範之後,你很快了解什麼是正確的,你的弟弟也感到很高興,因為他有幸跟隨你的腳步。」
達理昂話音平淡地說著,語法非常奇怪,彷彿是在宣讀著什麼一樣,全是不容反駁的陳述句。但是⋯⋯看那少年的表情,就算是瞎子也知道他一點都不高興吧!
「那麼儀式現在開始。」達理昂揚起雙手:「金盞花精靈,請主持吧。」
剛才出現過的精靈撲著翅膀再次現身,大魔法陣發出的紫黑色光芒頓時竄升到腰部高度。明明是極深的顏色卻濃烈到光輝刺目,月桂不禁撐起身體想看得清楚點。
「將你的生命與身體全部交給我,為了黎明神的願望,吞噬闇夜的子民,你將為白日與光明的偉業犧牲奉獻,感到榮幸,並在黎明神闢建的潔淨庭園中,獲得你真正的新生⋯⋯」
隨著達理昂唸誦的禱詞,妖異如蛇的光芒從地表拔出,饒有興味地環繞著青年,愈靠愈近,包圍圈不斷收攏,伸出一條無形的觸手近距離打量著他,就像在評斷——啊!難怪好眼熟!
那是月桂當初差點被貓怪吃掉之前遇到的情況。想把他吞吃入腹,將魔力容量化為己有的怪物一點一點地愈纏愈緊密,而現在他眼前這個既視感極重的畫面中,紫黑色光芒正重複著一模一樣的步驟。和怪物獵食魔族過程相像的儀式必然是獻祭而非治癒。
安逸地坐在房間裡聽人高談闊論,果然和親眼所見是完全不同的。方才還能勉強接受「為了世界好」這個說法的月桂,此刻只覺得極度噁心。
別人明明不願意獻祭,我們怎麼可以這樣?擅自定義別人的幸福,然後宣佈這就是你的人生,也未免太過份了吧?
「⋯⋯你所踏出的道路即將回到命運注定的歸宿,為你波折的旅程終於畫下句點而感到高興,你得以教導身後的迷途羔羊正軌何在,這是黎明神對身為罪人的你最大的恩慈。」
最後一個字落下、空氣回歸寧靜的那一瞬間,紫黑色觸手終於脫韁而出,狠狠絞住了青年的頸子,後者瑟縮的四肢劇烈掙扎起來。但殘酷的畫面沒有持續太久,環繞他的光芒已然急遽收縮,燃燒吞沒整個孱弱的人影。光團穩定為光柱沖天而起,被吸引到金盞花精靈迷你的手中,彷彿剛才的陰森不過玩笑一場,搖身一變為神聖的點點金光,降落在單膝跪地的達理昂高舉的手上,由掌心緩緩溶入皮膚。耗時不足幾秒,連最後殘餘的光輝也消失了。
一條生命就這樣消逝,任何值得緬懷的東西、哪怕只是一縷光也沒有留下。祭壇的濃烈色調回歸平靜,令人懷疑是自己妄想太深,神聖的祭壇上全然沒發生過任何違背人性的事情。
然而事實如此,他已經不可能假裝沒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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