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脇商店 - 和解

書雅做夢也沒想到敏知會在那種情況下打電話給她。線路一接通，她便知道事情大不妥。

「發生了甚麼事？」書雅按住狂跳的心臟：「你在哪裡？」

「公園長櫈⋯⋯你常坐的⋯⋯」

書雅立時頭皮發麻——她常坐的公園長櫈⋯⋯但她只是說：「我馬上到。」

「母親，一個學生要自殺！」書雅對婆婆撒了個謊，婆婆望望載敏，點點頭，她便抓起包包，狂奔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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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雅幾乎與救護車一同抵達公園。

好心的大叔終於收拾好地上的東西，並跟敏知說：「你姐姐來了，那我先走嘍。」

書雅向男人躬身致謝，當她準備拿起敏知的背囊，卻見到不遠處的長櫈上有盒曲奇，便也過去把它一併收納，並對敏知說：「包包我幫你保管，我會開車跟著來。」

敏知點點頭，便把手機也一併交給書雅。

此刻，被救護員抱上擔架的敏知，在書雅眼中，不再是一個23歲的成年人，而是當年那個滿身傷痕的無助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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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急診室初步治理期間，書雅一直坐在敏知身邊，幾乎全程握著她的手。醫護人員先給敏知評估、止血和量度體溫、血壓等，敏知卻像個孩子般不斷啜泣。

書雅看著，心疼得不得了：「很痛嗎？我去叫他們給你止痛藥。人這麼多，也不知要等到幾時？」

敏知卻拉著書雅：「姐姐⋯⋯」

「怎了？」

敏知的眼淚又再潸潸而下，過了一會才小聲說：「對不起。」

書雅扯起一邊嘴角：「別傻。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意外的事，誰都不會想發生。」

敏知搖搖頭：「我不是指這個。」

書雅還未開口問，便有一位護士走到她們跟前：「姜醫師請你們進去。兩位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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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正在與另一位護士置放醫療用具，見到二人進入診療室，便轉向敏知：「請坐。主要是被玻璃割傷？我會先給你打止痛針，但不是麻醉藥，仍會有點痛。之後再看看是否需要照X光。但首先，你要告訴我你是如何受傷的？」醫師的聲線稍為低沉，但聽去清爽明亮，而且毫不含糊是位女性的聲音。被外科口罩遮去半張臉的醫師看去很年輕，眼鏡和短髮都十分潮。

注射過止痛藥，醫師便戴上手術放大鏡，在大光燈下觀察、觸診傷口周圍，以及測試一些感覺和活動能力。然後，她專注地用鉗子取出玻璃碎片，並指示護士協助清洗傷口。

期間，敏知乖乖地把一切和盤托出。

「其實，我不知道事情是怎樣發生的。」敏知有點歉意地望望醫師，又望望書雅：「當時，我在看手機和喝酒——我已經23歲⋯⋯」

醫師點點頭，書雅也給敏知的手輕輕一握，以示肯定。

敏知遲疑了一秒：「我被打劫了，有個男人搶我的手機。」

書雅的表情很驚訝，醫師卻只是點點頭。

敏知便接續說：「我去追他，搶回我的手機，他竟跟我打起來——我學過跆拳道，他見打不過我，便跑了。」

醫師淡淡地說：「當時你手裡仍拿著酒瓶？看，這些取出來的玻璃都是綠色的。你用酒瓶攻擊他嗎？」

敏知搖搖頭：「我不記得，但應該沒有，否則，受傷的應該是他。可能是因為忘記自己拿著酒瓶，跌到地上時撞碎了。」

「沒關係，這叫逆行性失憶或創傷性失憶，患者會無法回憶起事故發生前或事發當時的情況。」

敏知點點頭，偷偷望了書雅一眼。書雅便拍拍她的手背。

醫師拔出所有玻璃，又再仔細檢查一遍；然後檢查其他擦傷的地方，才道：「應該全部清理了，暫時我認為沒需要照X光，但如果你們擔心，一照也無妨。」

「照吧。」書雅肯定地說：「照了好安心。」

醫師點點頭，給敏知縫合了一些較大的傷口，護士便協助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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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過X光，護士指示二人坐在剛才的診室外等候，書雅便從包包中拿出敏知的手機：「它剛才不斷在震動。」

敏知接過手機，螢幕上顯示有n個未接來電和訊息，然後，手機又再震動，亮起一條視訊請求。

敏知望望書雅，滑動螢幕關掉通知。

「快接電話，不必理我。」書雅別過臉，望望時計：「噢，已經九點，我要去找點吃的。」說著，便霍地站起，急步遠去。

敏知打開LINE，發現飛鳥傳來了二十多條訊息。

喵醬：「敏醬你為了甚麼喝酒呢？是慶祝還是需要減壓呢？」

喵醬：「到家了嗎？」

喵醬：「今天差不多有20張單喔！」

喵醬：「Life360顯示你仍不在家，不是說要回去了？」

喵醬：「敏知你還好嗎？我很擔心啊。」

喵醬：「查到了！你在醫院？！怎麼回事？」

喵醬：「快答我啦！」（重複了4次）

喵醬：「敏醬！！！」（重複了6次）

喵醬：「現在能通話嗎？」（重複了3次）

喵醬：「不管了，我現在打給你啦！」

喵醬：「接電話吧！」（重複了3次）

「抱歉，喵醬⋯⋯」敏知試著打字，但只有一隻手能用，令手機幾次幾乎滑落，只好放棄，按下錄音鍵：「喵醬，抱歉不能接電話。我在家附近出了點意外，現在還在醫院，老師來了陪我。沒大礙，別擔心，只是有點累。明天睡醒再打給你，好嗎？我也好想你啊。」

飛鳥立即回覆：「知道了。那麼，好好休息。你聲音聽起來很糟糕。希望你沒事吧。晚安。」（親親）

讀完最後一則訊息後，敏知盯著手機發呆，沒注意到書雅已經回來，偷偷瞥到滿屏日文。

「姐姐⋯⋯抱歉。」敏知迅速關閉螢幕。

「沒關係。」書雅在敏知身旁坐下，從膠袋裡取出一份三文治，遞到敏知嘴邊，努力表現輕鬆：「她是日本人？」

敏知搖搖頭，推開三文治，然後又點點頭：「是的，她是日本人——對不起⋯⋯」

「別傻了，沒甚麼好道歉的。」書雅艱難地嚥了嚥口水，連自己的食慾也突然消失了：「那麼，好好對待她？我真心祝福你們。」

「姐姐，對不起。」敏知眼中再次泛起淚光。

「怎啦？」書雅心中嘆了口氣，勉力裝出笑容：「你今天到底說了幾多次對不起，嗯？」

敏知搖搖頭：「我要為自己曾經那樣對待你而道歉。」

書雅今次真是失笑了：「你怎麼對待我了？」

「我對你很差。」

「那一定是因為我先傷害了你，對吧？」書雅溫柔地撫摸敏知的頭髮：「事到如今，你可以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甚麼嗎？」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書雅揚揚眉：「這不是答案——那麼，我再問一次：我究竟做了甚麼事令你要不辭而別？」

敏知長長嘆了口氣——也許，這是最後的告白機會，於是，她調整了坐姿，在書雅耳邊簡略地說那天的經過。她決定省去最後的部分，但已足夠讓書雅淚流滿面。

「親愛的，對不起，這全是我的錯。換著我也不可能接受那樣的事，我沒有權迫你認同載敏是我們的孩子。我別無選擇，但你拒絕接受是對的，你絕對有權爆發。」

「別無選擇是甚麼意思？那老頭欺負你？」

「那跟我們無關。」

「姐姐，」敏知的語氣很嚴肅：「我已經成年。即使我們不再是戀人，我仍想當你的朋友。」

不再是戀人——書雅心如刀割，儘管那是她早已知道的事實。

一個人承受痛苦，總會比兩個人好⋯⋯

書雅吸了口氣：「由明天開始，我會訓練載敏忘掉『敏知媽媽』。對不起⋯⋯」

「不要道歉。」敏知將頭輕輕靠上書雅肩膀：「我想我明白你為甚麼要那樣做的，書雅姐姐。」

書雅姐姐⋯⋯多久沒聽過她這樣叫我了？書雅的淚水徹底決堤。時光突然倒流——當年，世界上兩個最孤獨的靈魂在廢墟的角落裡相遇，成為彼此唯一信任的人。

「或許⋯⋯我當初根本不該接受你的愛。」書雅說。

敏知卻笑了：「姐姐，請尊重我的主體性——令你的老師⋯⋯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嗎？」

「令你的老師甚麼？」

「嗯⋯⋯興奮。」

書雅破涕為笑：「你這個小變態！」

然而，她突然又想起了甚麼，便立刻轉變話題：「或許⋯⋯如果我們能晚幾年相遇，結局可能會不一樣」

敏知搖搖頭：「如果沒有及時相遇，我現在應該會在監獄裡。」

「不。敏啊，你是個天使，你只是被誤解了。」

敏知嘆了口氣，輕輕道：「不是這樣的。你說得對，沒有你，我甚麼都不是。」

書雅花了好幾秒，才明白敏知在說甚麼。

「我有沒有聽錯？」書雅感到胸口遭到一塊巨石重擊：「這是我說過的話，對嗎？」

敏知立時結巴起來：「不！沒有⋯⋯不，我只是說說⋯⋯」

「敏知！」書雅瞪大眼睛，倒了一口抽氣，「別說謊——這就是你離開的真正原因，對嗎？」

敏知啞口無言。

「天啊！」書雅雙手掩面。該死！她真的說過那樣的話？她怎麼能這樣對那孩子⋯⋯連最基本的權力關係也妄顧，算甚麼老師！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書雅感到頭開始劇烈地痛。

「書雅姐姐⋯⋯」敏知拉開書雅掩面的手，用自己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的眼淚：「聽著，這輩子我誰也不欠，唯一虧欠的是你。是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是你教會我甚麼是愛，還把我捧在手心，呵護備至。沒有你，我確實甚麼都不是。」

敏知說著，與書雅相擁而泣，直到姜醫師再次出現。

「真的不好意思，要你們久等了。」醫師說著推開診室的門。

書雅立刻換上個外交式笑容：「餓壞了你，我們才不好意思。」

敏知有點愕然——這兩個人⋯⋯

醫師沒再說甚麼，只是在鍵盤上打了一連串密碼，敏知的X光影像便在電腦屏幕上出現。

「所有異物都清理了，X光顯視傷口都很乾淨，姐姐不用擔心了。我會開5天抗生素，妹妹務必要按時服用，完畢就回來複診；止痛藥則是痛才服用。你現在的情況，大概十天就可以拆線。」醫師很專業地囑咐，二人也用心地聽取，書雅甚至承諾會按時帶敏知回來複診。

最後，醫師指示二人到領藥處繳費，便目送她們離開。

「姐姐，你怎麼知道姜醫師還沒有吃晚飯？」一出診室，敏知就問。

「還有甚麼？我在餐廳遇到她，我叫她慢慢吃，我們可以等。完。」

敏知意味深詳的笑笑，口裡卻道：「我的錢包還在你車上？」

書雅搖搖頭，掏出信用咭：「這是我現在唯一能為你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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