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的全是我!
敏知哭著走到街上,全個市廳廣場上大小人們的歡笑聲,都彷彿在嘲諷她。不是嗎?她根本是個白癡,竟然用了三年,花了那麼多力氣去憎恨一個人,而那人卻正正因為她,失去了最關鍵的記憶!就像在小說作者的原稿裡,悲傷結局被人意外刪去,作者還以為故事大團圓結局了。這對於知道完整結局和來龍去脈的讀者而言,情何以堪?
她失魂落魄地衝進了地鐵站,胡亂走下一個月台、胡亂地上了第一班列車,直至聽到「東大門」的廣播,才發現搭錯了方向。
在長長的車程中,敏知近乎著了魔地,瘋狂地翻查手機裡所有書雅曾經給她的訊息和電郵,甚至未接來電的紀錄。她重複細讀散失不全的紀錄,才慢慢整理出一些頭緒。
書雅在那一年的10月21日重新給她訊息,抱歉自己失踪了幾天,因為助教辦公室被人搗亂,期間她跌倒被送進了醫院,但沒大碍,叫敏知不用擔心。過了一天,見敏知沒有回覆她的訊息,她開始擔心,打了十幾次電話給她。當時敏知沒接電話,留言亦已不復存在。最初書雅以為敏知病了,就到學系行政室打聽,但行政主任說李敏知昨天才來過,看去有點心事,但不覺得有甚麼病。不久之後,一位教授走來告訴她,勤奮好學的李敏知已經三星期沒有上課,請她幫忙跟進。於是,她開始到敏知所住的屋苑附近流連,偶然見到敏知健康的身影,但總是擦肩而過。不過,她從各方面收到消息,敏知準備退學,將會轉到另一間大學去。因此,即使天氣變冷,她仍會下課後到屋苑隔壁的社區公園一張有靠背的長櫈那裡繼續工作。雖然有許多渠道可以找出敏知的準確住址,但她決定不去尋找,知道彼此很接近,已經感到安心。書雅的訊息量隨著時間漸漸減少,內容也主要集中在她的懷孕進程,「我們的孩子」幾個字不斷在當中重複;總之,為了「我們孩子」的健康,她決定也要為自己的健康努力。又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是載敏出生了,訊息終於靜止下來。
讀著書雅由歇斯底里的責罵、質問、哀求,到漸漸接受命運的鏡內獨白,敏知的眼淚一直停不下來——這是一個她曾愛過,卻仍深深愛著她的人,即使她最終出賣了自己,但她對她施加的傷害,已遠遠超越了對方應得的懲罰。
她終於明白書雅為何執著於把載敏當成「我們的孩子」,還教唆載敏叫她媽媽——書雅根本不記得這正是她被痛恨的原因。獨自撐下去的偽裝,恐怕是對突然消失的愛情的唯一慰藉。
而她卻愚蠢地以為,恨一個人就可以減低自己的痛苦。三年來,她反複記著書雅有多自我中心、自以為是、傲慢霸道、虛偽,處處輕看她、操控她、迫逼她⋯⋯直到幾乎忘了她們為何相愛、為何要在一起?她害怕,只要想起書雅的好、只要記起曾經共度的快樂時光,她就會衝回去乞求原諒——那她就輸了。
然而,現在她卻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只有幼稚的人才會在感情裡計較輸贏。
這時,手機突然震動。
喵醬:「和老師見面如何?結束了嗎?」
敏知立刻回覆:「嗯,結束了,很好。」
喵醬:「今天好忙,真的多了客人看到FB和IG而來!」
敏知:(拍掌)「 太好了!」
喵醬:「回家了嗎?」
敏知: 「正在——噢,坐過站,要下車了。」
喵醬: 「好。到家再聊」(親親)
敏知剛好在車門關閉前跳出車廂——幸好有飛鳥的及時提醒⋯⋯飛鳥⋯⋯想到飛鳥,敏知立刻感到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就好像靈魂在一秒間被人從記憶的深淵中拯救回地面。
這種感覺令敏知不想再留在地鐵裡,便索性出閘走路回家,順道還買了一瓶果味燒酒。她沒想到自己在地鐵裡來來回回原來花了那麼多時間,上到地面,夕陽已經為街上所有人和物,拖出了長長的陰影。然而,「重見天日」很快讓她的心情好起來;於是,為了不再鑽進地底過馬路,她選擇兜了一個大圈回家;穿過江南其中一個最繁忙、也是最行人不友善的交通樞紐;走了六條斑馬線,才過完一條馬路。
走著走著,過去的愉快記憶,竟然開始慢慢重新浮上敏知的腦海。曾幾何時,書雅就像是她的啟蒙導師,給她打開了一片新天地;讓她透過藝術學懂人文精神,甚至栽培她永續的世界的大視野;更重要是,書雅做盡一切她能做的,協助她在學習上重回正軌,不單贊助了她的筆電、相機,以至手上正拿著的電話,還犧牲了自己寫論文的時間,輔導她考上大學⋯⋯
想至此,敏知簡直無地自容——在那幾年間,書雅幾乎從未苛責過她,事事包容。凡此種種,她竟然可以恬不知恥地視為理所當然?即使書雅犯了天大的錯(現在看來也不是甚麼大事),她為她做的一切,也怎可能被一筆勾消?當她怪責書雅對她不體恤時,真正忘恩負義的其實是誰?
敏知終於抵達家後的社區公園時,心情立刻變得異常複雜。一方面,想起她對有恩於自己的人如此殘酷令她感到非常沉重;但終於放下對書雅的恨意,又令她感到前所未有地輕鬆。有句諺語悄悄地在她耳邊繚繞:「認輸也是一種贏(지는 게 이기는 거다)」。
另一方面,公園對她而言也有著很複雜的記憶。那是她兒時常到那裡玩耍的地方,然而,自從書雅經常在這裡出沒,她已很久沒有走進公園。她在公園裡走著走著,就有股強烈的衝動,要去看看書雅經常佔用的那張長櫈。
敏知模仿書雅坐在長櫈上,舉頭眺望,果然就見到她居住的大廈,只要書雅隨便打聽一下,就必會知道她住在哪個單位。今番「易地而處」,讓她雙方眺望的角度也看到了,不禁百感交雜。
夕陽冉冉西下,公園的人流逐漸變得稀疏。敏知感到有點餓,便從背囊裡拿出宮脇商店的牛油曲奇,珍而重之地吃著,邊打開燒酒的玻璃瓶,小口小口地喝著;然後又拿出手機,給飛鳥傳送了一張曲奇和燒酒的照片。
「喵醬,いただきます!」敏知輕輕說——那種感覺、想飛鳥的感覺——對她來說是新鮮的。她終於覺悟——她是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失去了對書雅的愛意,才會對她做出這麼可恥的行為。
敏知的傷感很快又被手機的顫動打斷。飛鳥很快便回覆了——對,這正是商店關門的時刻。敏知正待給手機正解鎖,手機卻「嗖」地一聲「消失」了!敏知驚訝不已,猛見一個男人正在向出口處狂奔。完全在條件反射下,她立即揪起自己的背囊,朝男子的雙腳狠狠擲去。賊人隨即失去平衡,向前跌倒,每知便撲過去搶回手機,邊破口大罵:「還我手機!」那人還不知好歹,竟與她扭打起來。
「씨발!你憑甚麼要搶我的手機?」敏知出盡蠻勁,搶回手機,還不罷休,扯著賊人的上衣;那人最後千辛萬苦才掙脫敏知,逃之夭夭。
敏知坐在地上,又驚又怒,粗喘著大氣,不能動彈。過了一會,又有一個大叔經過,見到她狼狽的樣子,便停下來:「還好嗎?」還試圖幫敏知收拾散在地上的東西。
「不要碰我的東西!」敏知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
大叔被嚇了一跳,便指指她的右手:「但你的手正在流血啊,給你打119,好嗎?」
敏知望望自己的右手,在昏暗的天色下也能見到鮮血正從手上多處傷口汩汩湧出。驀地,她再控制不到自己,全身開始劇烈顫抖。幾乎是出於本能,她解鎖手機打開電話鍵盤,按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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