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清風崖上
夜色低垂,雲隱星稀,清風崖邊只餘山風吹拂,拂得草葉沙沙作響。崖下霧靄飄渺,宛如白蛇遊走山林間,偶有幾聲蟲鳴自遠處傳來,更顯寂靜。
青羽與小曦蹲坐於草地上,姿勢懶散卻又透著一絲悶氣。小曦撅著嘴,兩手不停擺弄著地上的野草,青羽看著她那副樣子,便伸手摘了一枝看起來完好無缺的小草塞給她,誰知她才接過,下一刻就悶悶地丟開了。
「唉,小姑娘難伺候啊……」他小聲嘀咕。
不遠處,雲祁、織月與懷煦立於山巔崖邊,背對夜色,風將衣袂獵獵掀起。他們靜靜等著,不語。懷煦的目光穿過崖下層層霧氣,落在遠處一簇微弱的燈火上,眼神中透著幾分遲疑。
「時候差不多了。」織月輕聲開口,如落雪無聲,慶幸她只是開了命圖,故這次的代價沒那麼強烈,因此她的眼睛早在之前恢復如初了。
懷煦微微側首,他看了織月一眼,薄唇微抿,終是未發一言。
她……終究還是選擇離開了嗎?
這個念頭一浮現,懷煦胸口便像壓上千鈞巨石,連呼吸都隱隱發緊。他眼中的光漸黯,遠處的燈火被山風吹得搖曳不定,映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浮現深深淺淺的陰影,幾乎難掩內心的動盪。
他曾承諾,待塵埃落定,便會回山莊尋她,然而這一程危機四伏,即往日為仙門出征,他都視死如歸,無懼無畏,可在此刻,他卻在想如果這次回不來了,魔丹還能從她體內平安取出嗎?未央的結界真能護她周全?
一念至此,萬般思緒便像亂絲般在他腦海裡盤旋糾纏,剪也剪不斷,理也理不清。
還是說,他該留下?等魔丹歸位,再作他圖?可那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昭懷煦,從不是逃避之人。如今仙門與魔界皆視他為眼中釘,四方皆敵,他若停步不前,便是坐以待斃。但若是將惜遙帶在身側,她勢必要被捲入這場風暴,萬劫難脫。
「我只想安穩活著,現在卻莫名其妙被捲進你們仙門的是非裡,被那魔丹折騰得生不如死,現在還要被你這樣刁難……昭懷煦,我究竟欠你什麼!」
他腦中驀地浮現起她那日於明央山莊裡滿臉委屈控訴的模樣,語氣中藏著咬牙切齒的無奈,又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疲憊,然後就是她昨夜低聲的自嘲:
「那我能怎麼辦?」
「我沒有你們的本事,也沒有什麼心懷天下的大義……」
她曾試圖抽身,曾試圖遠離這場是非,可最終還是一步步走了進來。
或許,讓她留下來,才是對她最好的保護。懷煦緊握著拳頭,反覆說服著自己,可心底裡卻有道聲音在反駁他:
我不要她離開。
那聲音不大,卻叫人無法忽視。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早已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得,有些過了頭。
習慣她的碎念,習慣她嘴硬心軟,習慣她明明能力有限卻依然護著所有人,習慣她鬧、她氣、她惹人煩,卻又總在他需要的時候,為他撥開迷霧。
他甚至分不清這份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只知道此刻的寂靜,讓他煩躁難耐。
彷彿只有她在,他才覺得自己不是仙門的刃,也不是仙魔之子,而是一個能被誰記掛、也能記掛誰的「人」。
可偏偏,她遲遲未至。
這等待,像將他推回無人問津的深淵之中。
「姐姐……真的不來了嗎?」小曦聲音低低的,頭埋在臂彎裡,語尾微顫,藏也藏不住心底的失落。
青羽一怔,像是被什麼當頭敲了一下。下一瞬便「唰」地站起,動作帶著幾分急躁,重重拍了兩下褲腿上的草屑,轉身就要下山。
「我去找她!」
雲祁倚著身旁的青石,聞言卻只是輕輕一笑,手中折扇「啪」地闔上﹛「找她作甚呢?」
「誰說我不來了?」
清脆的嗓音飄然而至,一抹黑影如墨染輕水,自霧靄之中倏然掠過,夜風翻動她的衣袂,星光穿雲而下,照亮那襲熟悉的水藍仙袍,光華流轉,宛如夜空墜下一縷清瀾。
惜遙足尖輕點草葉,身形落地無聲,裙角微揚,腰間羽刃囊隨步履輕晃。她抬手撥開額前微亂的碎髮,笑容盈盈,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狡黠弧度:「女兒家出門,總是得費些時辰理妝的嘛~」
話音未落,小曦與青羽已猛然回首。
「惜遙!」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cJSsSdKhI
「姐姐!」
兩人幾乎同時撲了上去,小曦一把抱住她的腰,小臉埋進她懷裡,眼角已泛紅;青羽則熟門熟路地勾住她的脖子,笑得一臉燦爛:「這才是我認識的沈惜遙嘛!」
懷煦靜立原處,眉峰幾不可察地一挑。見三人相擁那般熟稔,他胸口莫名一滯,可待惜遙抬眼望來,那點鬱結卻又如春雪遇陽,悄然化盡了。
惜遙好不容易從兩人臂彎裡掙出,撇嘴道:「我可沒說要改主意!你們仙門那些麻煩事,我照樣懶得摻和。不過嘛……」
她指尖輕叩腰間羽刃,挑眉望向懷煦:「在魔丹還你之前,我會跟著你們。」
懷煦聞言,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他刻意移開視線,低聲地應了句:「隨你。」可那微微繃緊的下頜線,還有眼底一閃而過的光亮,早就出賣了他此刻的心緒。
「既然人到齊了...」織月廣袖輕拂,纖指抵在綾唇前,隨著一聲「退」字輕吐,言靈化作霜色流光直貫山巔。霎那間,結界如水波般層層漾開,夜空深處的星輝隨之湧動,如瀑落銀,覆照於山巔之上。
一艘銀中帶金的輕舟自虛空中緩緩浮現,彷彿應星辰召喚而來。舟體通透如月玉,纖長優雅,舟身銘刻星紋,靈光流轉,如藏萬象。
舟側垂掛銀鈴與流蘇,風過鈴響,聲如微雨。舟下聚靈陣盤懸浮,靈息繞轉,使整艘輕舟穩穩停於半空。轉瞬間,船板自舟身緩緩垂落,其底隱隱流轉著幽幽光華。整艘輕舟如星舟迎客,靜候登臨。
「朝星舟?!」青羽瞬間兩眼放光,一個箭步衝到船邊,手指顫抖著不敢觸碰:「這可是靠星辰之力驅動的寶舟!星辰為引,日陽為脈,運行不絕,凡人就算近在咫尺也看不見分毫。」
「天啊,這可是真正的星宿秘寶啊!」青羽的嗓音惜遙嫌棄地摀住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
織月有些心虛地點點頭,提著裙角輕巧地踏上星階。雲祁「啪」地合攏玉骨折扇,信步跟上,而小曦也早已按捺不住,像只歡快的小雀兒蹦跳著衝上船板,青羽則一路大呼小叫:「哇!這紋路!這銀鈴!」
惜遙正要邁步,余光卻不慎瞥見船板下的夜霧翻湧如淵,深不見底。她喉頭一緊,,不自覺吞了一下口水,她正要硬著頭皮往前邁時,腿卻倏地一軟。
她身形微晃,一隻手穩穩接住了她。
「怕高?」懷煦那低沉又帶著些許戲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惜遙抬眸正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惜遙立刻掙扎:「誰怕了!放開.....」
懷煦不但不放手,反而收緊了力道,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他下顎微揚,示意前方晃動的船板:「再磨蹭,船就開了。」
惜遙咬唇,索性藉著他的力道快步登船。身後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低笑,氣得她回頭瞪人,正好撞見懷煦唇角那來不及收歛的笑意,然而在四目相對的瞬間,迅速收斂神情別過頭來,重新板起一副冷清淡漠、與己無關的模樣。
「笑什麼笑?咱倆很熟嗎?」惜遙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語氣裡透著一股炸毛貓般的警惕與倨傲。語畢,她腳步一轉,蹭地追了上去。懷煦望著她的背影,眼中原本如霜似刃的目光,竟不自覺柔了幾分。
登船後,眾人無不為眼前景象驚歎不已。這艘朝星舟外觀不過數丈,實則內裡別有洞天。層層屋宇宛如袖納乾坤,長廊曲折,空間中設有起居修煉之室、煉丹藏書之閣。
艙門以檀木為骨,漆繪星紋,一腳踏入,恍如步入移動仙閣,流光溢彩,靈息馥馥。
船中央有弟子正就位操控法陣,見織月入艙,便拱手喚道:「師姐。」
織月頷首,聲音柔淡:「啟航吧。」
話音方落,一名弟子高聲一喝,雙掌展開,靈光於掌間湧動,星陣自他手中浮現,旋手之間化作一道懸於空中的星辰舵盤,宛若銀網鋪展,緩緩落向船首。其餘弟子揚帆、佈陣,有人立於舟緣結印施咒,為整艘朝星舟佈下隱息之陣。
隨著一聲銀鈴輕響,船體微震,靈光如絲,整艘朝星舟已悄然離開山巔,懸浮於夜空之上,然而就就在此時,無人察覺的陰影間,一道紫黑靈絲順著結界罅隙悄然潛入,宛如水墨滴入靜流,無聲無息地纏繞於船身最深處的陣盤之下。
遠處,一道潛伏於樹林中的黑影緩緩收回指尖。
仇夜面具之下的雙眼深沉如夜,靜靜凝視著那艘漸行漸遠的仙舟。
「沒想到,你我重逢……竟是如此局面。」他低聲開口,聲音極輕,像是說給遠方的誰,也像是在與自己低語。
片刻沉默,他忽而輕聲笑了笑,笑意淡而無波,帶著一絲壓抑與自嘲:「還真是……孽緣。」
而此時,船上的眾人仍忙於啟航事宜。織月立於船首,目光掠過甲板上的靈陣與奔走的弟子,才轉身淡聲道:「此行前往天墟城,朝星舟航速雖快,仍需三至四日。」
「不虧是星宿閣,連啟航都這麼氣派。」雲祁抱臂笑道。
「只是尋常的代步工具,誰都可乘。」織月語氣仍淡,像是說著無關緊要的小事。她說罷,神情微僵地向眾人點了點頭,隨即便轉身踏入內艙,動作略顯拘謹,臨走還不忘輕聲補了一句:「裡面的房間……可以自己挑。大家早點歇息。」
小曦一聽到可以自己挑房間,纏著惜遙道:「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我可以變成小狐形,你人容易冷,抱著我暖呼呼的~」
惜遙聞言,耳根一紅,支支吾吾道:「我、我不冷……我習慣一個人睡。」
懷煦在旁淡聲補一句:「小曦有靈根可淨魔氣,你魔丹未穩,有她陪著守著,也算穩妥之策。」
惜遙聞言,嘴角抽了抽,只得悄悄吐出一句:「好……吧……」
顧青羽則正打算挑選惜遙對面的房間,才剛靠近,一陣風勁捲來,「砰」地將門關上。他狐疑地轉頭看向雲祁,只見後者聳聳肩,一臉無辜。
「我先要這房的!」青羽不甘示弱,搶先喊道。
懷煦悠悠瞥他一眼:「你能進得去,便是你的。」
青羽一聽就不服氣,擼起袖子準備施展手段,卻被雲祁一把拉住,笑道:「青羽仙君,我怕孤單,不如你住我旁邊吧?」
眾人散去後,懷煦仍靜靜站在外頭,眼神落在遠處天際,似是陷入了什麼深思。星光映在他眉眼之間,清冷又沉靜。
惜遙回頭一看,腳步頓了頓。她站在門邊片刻,微微蹙眉,終是沒說什麼,便負著手、慢悠悠地倒退幾步,踩著船板上的木紋,一步步晃到他身側。
懷煦餘光瞥見她這副奇怪的模樣,眼底掠過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卻仍挑眉問道:「何事?」
惜遙沒有立刻回答,像是故意吊他胃口似的,站定後才轉身與他直面星辰,一副閒閒沒事的樣子。夜風輕拂,她髮絲微亂,身上那股淡淡的花香也一同飄過來,清清淺淺,不甚張揚,卻真真切切地籠住了他。
「也沒什麼。」她側過頭來,佯裝自然地聳了聳肩,語氣裡帶著熟悉的調皮與幾分捉弄,「只是覺得你一個人杵在這兒,看著怪可憐的。」
「可憐?我?」懷煦怔了一下,似是沒料到會從她口中聽到這般說法。
惜遙看著遠處星河漸明,忽地開口:「你以前也是這樣啊……眾仙熱熱鬧鬧地說話,你就靜靜地坐在邊上像個木頭一樣動也不動、笑也不笑。」
懷煦轉過頭來,目光深邃:「以前?我們見過?」
「嗯,我曾跟著紫霄門去太衡宗會武,不過我那時排在隊伍最後,你眼睛長額頭上,見不著我也是正常的。」她輕笑一聲,似乎不想讓氣氛太尷尬:「你不是常好奇我跟青羽為何那麼熟?我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她頓了頓,目光望向夜空中閃爍的星辰,緩緩道出那段記憶——
那年太衡宗會武,萬峰雲集,各大仙門皆遣精英弟子前來。場中劍光縱橫,氣機交錯,仙光靈息如潮洶湧,正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清璃以嫡傳之姿隨清妃瑤並坐於高台側,氣質出塵、風儀嫻雅,是眾人矚目的天之驕女。
惜遙跟著紫霄門前來,雖然天資不差,然出身不顯,與其相比總差了幾分背景與名望。是以此次會武,她並未參與正賽,只是隨門中弟子一同觀禮,掩於眾人之後,少有人注意。
她原本也未曾在意這等排場,打打殺殺之事本就不是她的興趣,反倒是那仙座之上,一人靜坐如孤松霜雪,引得她多看了幾眼。
昭懷煦身著玄衣,衣袂微動如墨染雲煙。與旁人談笑喧嚷不同,他自始至終孤身一人坐在高座之上,不言不語,眉目冷淡,恍若不屬於這世間的煙火。
惜遙本沒想看,卻不知怎麼,就看了他一眼,然後......又一眼。
那人坐得端正,神情冷淡,不動也不說話,可偏偏那容貌看起來,竟有幾分過分好看。
惜遙好奇地歪著頭,心裡忍不住想他就這樣坐著,不會覺得無聊嗎?
她搖了搖頭,自覺無趣,便趁眾人專注觀賽之時,悄悄溜出會場,欲尋個清靜之地歇腳,卻不意在山後的藥林小徑撞上一位也「逃課」的人。
那少年一襲黃衫蹲在藥圃邊,陽光透過枝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光影。他正專注地擺弄著幾張符紙,聽到腳步聲才抬起頭,露出一張燦爛的笑臉。
「唷?你也是來偷懶的?」顧青羽晃了晃手中硃砂未乾的符紙,眼角彎成月牙,「要不要看看我的新發明?」
惜遙猶豫了下,終於忍不住好奇湊了過去。兩人一邊研究一邊討論,不料那符紙竟突然「轟」地炸開,濃煙沖天而起,驚飛林間雀鳥。
「糟了!」青羽臉色一變。
「快跑啊!」惜遙反應極快,足尖輕點地面,如燕雀般掠上高枝。青羽則一個翻滾鑽進草叢,還不忘將散落的符紙盡數地攬入懷中。
不遠處已隱隱傳來巡守弟子腳步聲。
而在大殿上的懷煦早已看得倦了,遂以去備戰為由與昭烈告退,恰好也在此時自主道經過,一聽見那聲符爆巨響,他腳步一頓,抬眼望去,便瞧見前方不遠處的枝頭有衣角隨風輕晃。
他抬眼,眉頭輕挑,尋思著今日會武眾人皆忙於比試,竟有人偷閒藏於樹上?
然未等他再細看,惜遙忽地一晃,驀地從枝上失足墜落!
他眼神一凝,袖袍一振,靈氣凝於掌心,悄然托出一道無形氣流,化作薄霧輕紗,悄然接住她的身形,令她如羽落無聲,穩穩落地。
惜遙摔下來時閉著眼,做好了與地面親密接觸的心理準備,卻沒料到,落地竟無疼痛之感。
她眨了眨眼,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拍拍塵土站起身,自言自語地咕噥:「太衡宗對弟子也太好了吧……周圍都設了靈力護陣。」懷煦站在不遠處聽得一清二楚,唇角微勾,神色一派從容。
「笨蛋。」他輕聲一笑,不留痕跡地轉身。惜遙只覺哪兒好像傳來了聲輕笑,轉頭一看,卻只有微風拂動枝葉,無人影蹤跡。
歲月如白駒過隙,太衛宗的玉石階已成昨日舊夢。如今腳下所踏,是朝星舟上那層淺金色的木板,木紋溫潤細緻,隱約透著點點星砂光芒,在微光下如水波微漾,一看便知是上等靈木所製。
惜遙踱步至船緣,扶著欄杆低聲笑道:「說起來,那棵樹還挺高的……我那時還真以為自己會摔成一灘,結果竟穩穩落地。還想著,太衡宗的護陣真不錯。」
「太衡宗從未在外圍設靈陣。」懷煦的聲音忽自一旁傳來,語調不急不緩,卻清晰得像是在惜遙的心湖投下一顆石子。
惜遙腳步一頓,怔了一瞬,回頭愕然:「啊?可我……我當時真的感覺到,有一道靈力托住我啊?」
「當日救你的,」他忽然上前一步,玄色的衣袖擦過的她的腕間,嗓音低了幾分:「是我。」
說話之時,他負手而立,身形微俯,目光凝在她身上,不帶一絲閃避。月光描摹著他的輪廓,將那挺拔身影投在她腳邊。
惜遙猛地瞪大眼睛,整個人怔住,半晌才嗓音發乾地開口:「是、是你?」
懷煦微微頷首,又若無其事地站直身子,理了理袖口:「那時看不清你的樣子,否則……我定會記得你。」
話出口的瞬間,他忽然想起寒月神山初遇那日,他在追索魔丹的流光中,猝不及防對上一雙驚慌的眸子。那少女跌坐在雪地裡,唇色比周圍的雪還要白上三分,眼尾卻暈著倔強的紅。
魔丹沒進她心口的剎那,她痛得整個人蜷縮成小一團,卻硬是咬著唇沒掉一滴淚。他本該直接剖丹取物,卻在觸及她顫抖的肩頭時,鬼使神差將人裹進懷裡。
那一刻,他並不知道她是誰,卻下意識護了她一整路。
懷煦垂下眼睫,指尖微動。那不過短短一瞬,如今想來,卻像落進記憶裡的一枚星火,在心中無聲遼原。
「你這話什麼意思?」惜遙的聲音將他拉回當下。
她的語氣帶著狐疑,眼神卻悄悄亮了一下,像是微光撥開霧氣,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懷煦眼神微閃,忽覺失言,廣袖一拂掩去神情:「我是說……你行事乖張,實在難叫人不記住。」
惜遙一聽,嘴角狠狠一抽,氣得「嘖」了一聲便扭過身去,不再搭理他。
朝星舟在啟航,刮起的夜風有些涼,她下意識抱了抱手臂,動作悄悄的,卻被懷煦盡收眼底。
懷煦沉默半晌,終是走近半步,語氣比往常低了幾分,也柔了幾分:「這裡風涼,回去歇著吧。我在外頭盯一會兒哨。」
惜遙點了點頭,輕聲道:「那……晚安了。」
然而,就在她轉身的瞬間,惜遙悄悄地握緊拳頭,低低地喚了一聲:
「懷煦。」
這聲名字輕得幾不可聞,卻像一點星火,悄無聲息地落進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懷煦猛地回頭,玉冠上的玄綏隨勢掃過頸側,視線所及,卻只捕得一抹倉皇逃竄的衣角。惜遙腳步飛快,幾乎是小跑著躲進屋內,長袖揚起,在風中掠出一縷淡淡的香氣,像藏也藏不住的心事,在夜色裡輕輕繞過他身側。
那聲「懷煦」,還在他耳畔發燙。
與昭烈那冷硬如鐵、毫無溫度的命令不同她喚得那般輕軟,恍若一瓣落櫻拂過心湖,未起漣漪,已擾心弦。
不帶敬畏,不藏心機,不為別求,就只是,單純地在叫他的名字。
他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只覺胸口某處悄然泛起一股陌生的酸脹,就像寒潭之中悄然墜入一顆暖玉,水面無波,心底卻早已暗湧翻湧。那一點微熱,在心窩深處四散開來,暖得叫人微微失措。
他無意識地抬手按住胸口,指尖所落之處,那顆心跳得慌亂又陌生,彷彿根本不是屬於他自己的。
像是活了這麼多年,
頭一次,真正地被誰好好放在了心上。
夜風拂袖,年輕仙君忽而輕聲笑了。
星月可鑑,冥冥之中,似有一縷命線自虛無深處悄然探出,無聲無息地,與那斷裂之處,再度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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