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綠簿 - 第一章___09

苗栗月老祠後殿，那間凡人看不見、也進不來的小辦公室，午後光線透過格紋窗紙灑進來，像失焦的棋盤灑在榻榻米地板上。

蘇佩岑趴在矮桌前，右手半懸空抓著筆，一頁資料翻了一半卡在她手肘下面。她側著臉望窗外，像隨時會睡著。

「……妳有時候這個樣子真的很像曬太陽的壁虎欸。」竹寧從旁邊的矮櫃抽出另一疊資料，語氣一貫冷靜，但帶著一點不甘心的職業操守。

「謝謝，我就知道我那股廢物氣場很吸引妳。」蘇佩岑喃喃，語氣比呼吸略大聲一點。

「……」

她把筆往桌上一扔，終於翻開卡住的那頁。紙張邊緣乾燥微翹，是那種經過歲月、但還不到霉爛的黃。她眯著眼看，眼神總算專注了一點。

「這個人名又出現了。」她慢吞吞地指出，「高三七班，吳芷瑩，失物登記簿也有……她遺失了一串鑰匙，兩次。然後，找回一次。」

「那不是很正常嗎？」竹寧轉頭看她。

「重點不是這個，」她指著另一欄，「是登記找回的人不是她，是別人。」

「誰？」

蘇佩岑拿筆戳了戳那名字：「署名是——吳芷瑩的名字，後面加了一個『代』字。」

竹寧皺眉：「代領？家人？」

「不知道，」她聳肩，「但我記得這名字也有出現在紅線附近，那幾根捲在一起的……」

話還沒說完，她們桌上那根像是隨意掛著的紅線，忽然輕輕往右側拉了一下，微不可察地動了幾毫米。然後靜止。

兩人同時停頓。

靜了五秒。

「……欸，我剛剛沒碰到那根吧？」蘇佩岑頭都沒抬，語氣平平。

「我也沒碰到。」竹寧看著紅線的尾端，眼神警覺了一瞬。

然後，她轉回看桌上的文件，又低聲補了一句：「它好像……定在那個名字上了。」

「嗯。」蘇佩岑沒表情地應了一聲，然後抓起筆在那名字旁邊畫了一個愛心。

「……妳幹嘛？」

「美學指標標註。」她說得很正經，「這頁特別有感覺。」

竹寧嘆氣，沒再理她，開始翻另一疊資料。

蘇佩岑就這樣靠著桌邊，一邊偷瞄她側身的線條，一邊慢慢地說：「說真的，小竹，妳身材真的很好欸，正面是高冷，側面是小騷。」

竹寧眼神沒有移動，只冷冷回：「妳有在找資料嗎？」

「有啊，我在尋找這個辦公室裡最吸引人視線的線索。」

「我會揍人喔。」

「我只是讚美，妳不要這麼防禦嘛……」蘇佩岑打著哈欠，手指在桌面無意識地繞圓，「……欸妳覺得，如果一個人是被『代領』走的東西綁住了，她還會不會知道那東西在她身上？」

竹寧停了一下。

「……如果她沒回頭看過去，就不會知道。」

蘇佩岑點頭，又補一句：「所以有可能，這整件事裡頭，她以為自己遺失了什麼，其實是被人替她保管了？或者……偷走了？」

竹寧沒回話。

桌上的紅線，沒有再動。

窗邊風鈴晃了一下，但辦公室的門從未打開過。

蘇佩岑盯著桌面那幾頁紙。她沒動筆，視線只是慢慢從紙的一角滑向另一角，好像用眼神把資料讀成影片。紅線的尾端靜靜靠在文件上，像一條正在等待主人的蟲。

她歪頭躺著，還維持半趴的姿勢，嘴裡咬著筆蓋：「……我不想一張一張比。」

「那就不比。」竹寧坐得筆直，開始一頁頁核對，「妳就繼續做妳那個高效率躺功好了。」

「我不是不做，我是走總觀派。」她懶洋洋地抬起手指，在桌上三疊文件之間畫個圓圈，「妳有沒有發現，這些名字、時間點、教室編號、失物記錄……都有些重疊，但都對不太上。」

「……講重點。」

「我覺得不是資料錯，是這學校在五年前有過一次大規模的行政改組或者教室編號調動。你看這一頁，班級叫高三七班，但排課表上根本沒有這個班。」

「然後呢？」

「然後班級失物登記卻有，值日輪表也有。代表這班『曾經存在』，但在我們接手這案子的時間點，它已經從學校表層消失了。」

竹寧皺眉，往前翻了幾頁：「那間空窗教室……該不會原本是七班的教室？」

「就是這意思啊。」蘇佩岑伸手一拍桌，雖然是想拍出氣勢，但軟軟地拍得像在拍蚊子，「然後某種東西，還殘留在那間教室，讓那條紅線卡住，不斷往那個方向偏。」

紅線又動了一下，這次幅度更小，但明確——它輕輕地、斜斜地靠向一疊舊的期末考試成績單。

「好啦，這就有點懶了。」她呻吟一聲，把頭埋進雙臂裡，「它們自己不會整理好交給我嗎？就像咖啡會自己泡好，衣服會自己疊好一樣……」

竹寧沒回答，只把那疊成績單抽出來，分頁放開。一頁頁攤在桌上，紅線像忽然得到了地圖，開始沿著它們緩慢移動、貼近某些名字、略過某些行列。

「它好像在……認人。」竹寧低聲說。

「好噁。」蘇佩岑沒抬頭，「一條有記憶的紅線，要我來幫它查前女友？」

「也許不止是前女友。」竹寧的語氣帶著一點顫音，從來冷靜的她難得有這種反應，「這班曾經有三個人……名字都跟吳芷瑩同時間段重疊出現。」

「群聚感染。」蘇佩岑翻了個身，把身體整個橫躺在榻榻米上，「所以我說，我們不該去推門。那間教室裡不只是她一個人的線卡住，而是...」

「一群人的線捲在一起，黏成一團，然後被什麼黏住了。」

「像毛線球卡到貓爪裡，拉也拉不動那種。」

紅線忽然在某個名字上停下來，不再移動。那名字的旁邊有個批註：「因家庭因素，期末未到校。」

蘇佩岑默默抬起頭看著那名字，然後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我們現在，是不是……摸到某個線團的中心了？」

竹寧沒回答，只低頭仔細看著那個名字。

風鈴又晃了一下。

外面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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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線靜靜貼在那一頁紙上，像某種會呼吸的細絲。若仔細看，它輕微地震動著，不是風，也不是氣流，而是一種近乎無聲的「辨識」，彷彿它自己也在閱讀。

蘇佩岑沒起身，只換了個姿勢，讓手肘撐住下巴，臉側倚在手掌心裡：「這年頭，連線都比人還要認真，令人痛心。」

竹寧沒搭話，她已經開始用指節敲著桌面，節奏緩慢一致，一邊翻看那些堆疊的期末名冊與教務調查報表。

辦公室是午後最沉寂的時段。牆上的時鐘走得極慢，每一秒滴答聲都像被濾過，顯得比平常還要乾、還要尖。

「小竹，妳剛剛那件外套是不是新買的？」

竹寧皺眉，「不是啊，是我去年穿去普渡的那件。」

「欸...這麼貼身還留得住，太不合理了。認真說，妳的腰真的很犯規……」蘇佩岑語調無波，「比我們祠後面那尊泥塑月老的腰細太多了，令人懷疑你是不是吃素長大的。」

「……妳現在是嘴賤還是誇獎？」

「我是觀察。」她慢吞吞地指了指竹寧胸前那張快要垂下來的班級通報單，「還有，妳綁高馬尾的時候，有一種女學姊會忽然從走廊轉頭、然後把人心臟捏住的氣場。」

「妳在逃避整理資料對吧？」

「妳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桌面上的紙張被紅線帶動了一點，它像是從原本那頁滑向下一頁，畫出一個極緩、極小的弧度。而那一頁上頭，出現了同樣的學生名字，不過這次記載的是「失物登記表」——物品項目：黑色絲巾，地點：三樓舊棟階梯間，備註：無人認領。

「這不是巧合了，對吧。」竹寧終於開口，她手指從紙邊劃過，語氣裡沒有感情，只有慎重的輕聲：「這人不只是沒來考試，還遺下了什麼東西。」

「她沒回來拿。」蘇佩岑閉著眼回應，「就像沒有人，願意回到那間教室一樣。」

「可是她的名字、她的東西、她的線——全都還在。」

她們沉默了一會。

空氣安靜到可以聽見紅線輕觸紙張的聲音，那是一種像纖維摩擦木屑的、乾燥的聲響，若非特別留意，甚至會被忽略成背景雜音。

紅線停在一頁名冊和另一份教務通知的交接處，兩份資料來自不同年份，卻因一次文件錯置，恰巧疊在了一起。

「……這一頁，年份錯了。」竹寧皺眉。

「錯了的，可能不只是年份。」蘇佩岑終於坐起身，伸手把那兩份紙輕輕攤平，指腹在紅線滑過的路徑上輕輕壓住。

「我有一個不太想驗證的猜測。」她喃喃。

「說。」

「這裡面，可能有個人……沒畢業。」

「我們不是輔導主任。」

「是啊，我只是幫神明管緣分而已。」她翻了個白眼，「但這種卡到交界、不走不散、還帶點牽掛的線條，就是最難纏的那種緣。」

她語氣仍舊懶散，但眼神已然開始收聚。

紅線，依舊沒斷，但變得更緊密了。它不再是平鋪、飄動，而是像逐漸盤繞出一個節點，在紙張與紙張之間、姓名與時間之間，纏繞出未解的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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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___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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