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地道,彷彿一條沒有盡頭的、通往黃泉的長路。
載湉攙扶着王德福,與那個自稱“石頭”的、巴圖的親信家丁一起,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失去了巴圖這個主心骨,又添了王德福這個生死未卜的重傷員,隊伍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王德福偶爾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巴圖最後那句“去南邊找‘海’先生”的託付,如同茫茫大海中的一塊浮木,成了載湉此刻唯一的、渺茫的希望。但他根本不知道“海先生”是誰,更不知道這條地道是否真的通往“南邊”。
就在他們體力耗盡,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時候,前方,終於出現了一絲變化!
一縷極其微弱的、不同於火把或油燈的、似乎是從縫隙中透出的…黃色光暈,隱隱約約地出現在了通道的盡頭!同時,還傳來了模糊不清的…人聲?
三人心中同時一凜!是出口?還是…另一個陷阱?!
“小心!”載湉示意石頭攙扶好王德福,自己則拔出短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靠近。
越靠近,光線越明亮,人聲也越清晰。那似乎是幾個男人在低聲交談,說的是…京畿口音的漢語?語氣聽起來還算平靜,不像是在爭吵或打鬥。
載湉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依舊不敢大意。他藉着牆壁的掩護,慢慢挪到通道的拐角處,探出半個頭,向光亮和聲音的來源望去。
只見前方不遠處,通道在這裡似乎抵達了盡頭,連接到一個…略微寬敞一些的空間,看起來像是一個…地窖或者倉庫的角落?幾盞防風馬燈掛在牆上,散發着昏黃的光芒。光亮下,有三個人影正圍着一張矮桌低聲說着什麼。
其中兩人穿着粗布短打,身材健碩,看起來像是夥計或護衛。而背對着載湉、坐在桌邊主位的那個人,則穿着一身半舊的青布長衫,身形略顯清瘦,髮髻梳得一絲不苟,僅從背影看,倒像是一位…賬房先生或者落魄的文士?
這就是巴圖所說的“海先生”及其手下嗎?
載湉心中猶豫。貿然現身,風險太大。可若不現身,他們又能去哪裡?王德福的傷勢,已經刻不容緩!
就在他遲疑之際,裡面那個穿着青布長衫的身影,彷彿察覺到了什麼,忽然停止了交談,猛地轉過頭來!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冷電,穿透昏暗的光線,精準地落在了載湉藏身的拐角處!
那是一張約莫四五十歲、面容清癯、下頜留着三縷短鬚的臉龐。他的眼神異常銳利,帶着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威嚴。
“外面是哪位朋友?”那人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着一種沉穩的力量,“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載湉的心臟猛地一跳!被發現了!
他握緊了手中的短刀,將王德福和石頭往身後又拉了拉。
是敵是友,就在此一舉!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躲藏,從拐角處緩緩走了出來,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是…赫舍里·巴圖,讓我們來找‘海’先生。”
他直接報出了巴圖的名字和暗號。
那青衫文士聽到“赫舍里·巴圖”的名字,眼神微微一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但隨即又恢復了平靜。他站起身,對着載湉上下打量了幾眼,目光尤其在他那雖然髒污卻難掩貴氣的眉宇間停留了片刻。
“巴圖兄弟他……”青衫文士沒有立刻回答載湉的問題,反而先問起了巴圖。
載湉心中一沉,聲音艱澀地道:“巴圖他…為了掩護我們,已經……”
青衫文士沉默了片刻,似乎早已料到這個結局,輕輕嘆了口氣:“忠勇之士,可惜了。”
他隨即對着載湉一拱手,語氣雖然依舊平靜,卻帶上了幾分恭敬:“在下‘東海’——不過是江湖上朋友們送的虛名罷了。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巴圖兄弟捨命相護,想必閣下身份非同一般。”
他雖然言語客氣,卻並未立刻表明身份或意圖,顯然還在試探。
載湉此刻也顧不上許多了,他指了指身後被石頭攙扶着的、臉色慘白如紙的王德福,急切地道:“這位海先生!我朋友身受重傷,失血過多,急需救治!還請先生看在巴圖忠勇的份上,施以援手!”
被稱作“東海”的青衫文士目光掃過王德福,看到他手腕上那觸目驚心的箭傷和蒼白如紙的臉色,眉頭微微一皺。他身後那兩個健碩漢子也交換了一個眼神。
“救人可以。”東海先生點點頭,語氣卻很平靜,“不過,在此之前,閣下是否也該表明身份?巴圖兄弟忠肝義膽,但他拼死護送之人,我們總得知曉一二。”
載湉知道,這是最後的關頭了。信任,是相互的。他看着眼前這個眼神銳利、氣度沉穩的中年文士,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王德福,心中一橫!
他挺直了腰板,雖然衣衫襤褸,灰頭土臉,但那一瞬間,屬於帝王的威儀,卻悄然流露出來。
“朕,乃當今大清皇帝,愛新覺羅·載湉!”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
那兩個健碩漢子臉上瞬間露出駭然之色!而那位一直表現得波瀾不驚的東海先生,也是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表情!
他死死地盯着載湉的臉,似乎想從那張年輕而憔悴的面容上,找出任何作偽的痕跡。
然而,載湉的眼神坦蕩而堅定,那種久居上位、睥睨天下的氣質,是無論如何也偽裝不出來的!
“噗通!”
東海先生忽然深吸一口氣,猛地撩起長衫下襬,朝着載湉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他身後那兩個漢子見狀,也慌忙跟着跪倒!
“草民……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東海先生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未曾遠迎,致使陛下蒙塵受驚,草民罪該萬死!”
成了!他賭對了!這個海先生,果然是忠於自己,或者說,是忠於大清皇室的!
載湉心中一塊巨石落地,連忙上前虛扶:“先生快快請起!如今國難當頭,不必拘泥俗禮!還請先生速速救治朕的護衛!”
“是!陛下!”東海先生立刻起身,不敢怠慢,立刻轉身對身後兩人吩咐道,“快!把最好的金瘡藥和參湯拿來!還有乾淨的紗布和烈酒!”
那兩人領命,飛快地跑進了地窖更深處的幾個隔間裡。看來這裡不僅僅是個中轉站,還儲備了不少物資!
東海先生則親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查看王德福的傷勢,眉頭緊鎖:“陛下,這位總管傷勢極重,失血甚多,箭創深入腕骨,又一路奔波……恐怕……”
載湉的心又懸了起來:“先生務必盡力施救!”
“草民定當竭盡所能!”東海先生點頭道,“幸好此處尚有一些備用的良藥。只是……”他看了一眼載湉和旁邊同樣狼狽的石頭,“陛下和這位小哥,也需好生休息,補充體力。此地暫且安全,俄國兵剛才被巴圖兄弟引開,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搜查到這裡。但長久之計,還是要盡快離開京城!”
他頓了頓,看着載湉,眼神複雜地說道:“陛下,太后和朝廷……確實已經在數日前,離京西去了。”
載湉點點頭,表示早已知曉。
“只是,”東海先生繼續道,語氣中帶着一絲凝重,“據我們得到的消息,那些追殺陛下的黑衣人(指番子),似乎並未罷手,他們好像……也在尋找陛下的蹤跡!而且,洋人似乎…也在暗中打探您的下落!”
內憂外患!前有追兵,後有強敵!
載湉剛剛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來!看來,他真正的逃亡之路,才剛剛開始!而眼前這位神秘的“東海”先生和他背後的勢力,將是他接下來能否生存下去,甚至能否實現心中抱負的…唯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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