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處,搖曳的馬燈光芒映照着每個人的臉龐,也映照着空氣中瀰漫的、尚未散去的血腥氣和緊張感。
王德福躺在角落裡臨時鋪就的地舖上,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已經平穩了許多。那位自稱“東海”的青衫文士,正小心翼翼地用乾淨的布條(顯然是他們早有準備)和一種氣味有些刺鼻的藥膏,重新處理他手腕上的箭傷。旁邊,巴圖的那位名叫“石頭”的家丁,則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似乎是人參熬製的湯藥,準備等他清醒些時喂服。
看到王德福得到了遠比自己之前處理時要專業得多的照料,載湉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他知道,至少在醫療條件上,這個神秘的“東海”先生及其背後的勢力,遠比他們之前要強。
他將目光投向東海先生,這位氣度沉穩、眼神銳利的中年文士,此刻是他唯一的依靠,也是最大的謎團。
“先生自稱忠於大清,亦受巴圖壯士臨終所託。”載湉待東海先生處理完傷口,沉聲開口,語氣中帶着試探,也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巴圖捨生取義,朕感佩在心。但朕要知道,朕如今託庇於何處?先生背後主事者又是哪位?朕又能信任幾分?”
東海先生聞言,直起身,對着載湉再次一揖,神色坦然:“陛下明鑑。草民‘東海’,不過是江湖上的虛名罷了。我等皆是受‘故主’遺命,忠於大清,更忠於陛下您這位力圖變法革新、欲挽救神州於水火的明君!”
“故主?”載湉追問,“哪位故主?”
東海先生微微猶豫了一下,似乎有所顧忌,但最終還是低聲道:“恭王爺。”
恭親王奕訢?!載湉心中劇震!
恭親王奕訢,洋務運動的早期主持者,曾經權傾一時,主張學習西方以自強,但後來被慈禧排擠,早已失勢多年,並在兩年前(1898年)就已病逝!難道…他生前竟還秘密培養了這樣一股力量,留待後手?!這倒是符合那位“鬼子六”深沉多謀的性格!
這個答案,無疑比其他可能性更讓載湉感到信服和…一絲安慰。至少,這股力量的源頭,是他相對熟悉和了解的、曾致力於自強的宗室重臣。
“原來是六爺的人…”載湉輕聲感慨,心中對巴圖的犧牲更多了幾分敬意和痛惜,“難為你們了。”
“為陛下分憂,乃我等職責所在。”東海先生道,“巴圖他們找到陛下之前,我等已潛伏京中多日,對城內情況略知一二。太后與岑春煊、剛毅等人,確已挾持部分宗室及財寶,於數日前倉皇逃往太原、西安方向。京城目前由各國分區佔領,日軍控制皇城北部及德勝門一帶,俄軍盤踞東城,英美法德等國則主要在內城南部和使館區周圍。目前各國正在商議組建臨時管理機構,秩序混亂,劫掠時有發生,但大規模戰事已基本平息。”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凝重:“只是…陛下,您目前的處境,依然極度危險。”
“此話怎講?”載湉皺眉。
“其一,洋人態度不明。”東海先生分析道,“據聞各國對如何處置大清、處置陛下,意見不一。有主張另立新君者(比如載漪之子溥儁),有主張扶持地方督撫者,亦有主張…‘幫助’陛下復位,以掌控清廷者。無論哪一種,陛下若落入他們手中,都難免成為任人擺布的棋子。”
“其二,”東海先生眼中閃過一絲寒意,“那些追殺陛下的黑衣番子!他們行事詭秘,手段毒辣,絕非尋常匪類!據我們暗中查探,他們似乎隸屬於宮中一個極為隱秘的組織,或許與端王載漪或某些極端排外的滿清權貴有關,又或許…直接聽命於太后!他們不僅在追殺陛下,還在瘋狂尋找那所謂的‘河圖’!傳聞‘河圖’關係到大清龍脈甚至前明寶藏的秘密,他們懷疑此物可能與陛下有關,或是被陛下所得!”
載湉心中一凜!看來自己之前的猜測沒錯!他不僅僅是“礙事”的皇帝,更可能因為某些莫須有的“秘密”而被多方勢力盯上!
“那…依先生之見,朕該如何?”載湉沉聲問道。
“離開京城!立刻!”東海先生毫不猶豫地說道,“京城乃四戰之地,更是眾矢之的!陛下必須盡快離開,前往南方!南方的督撫大員如張之洞、劉坤一等,雖與‘故主’政見不合,但對陛下尚存敬意,且手握重兵,又有地方財稅支持,若能得到他們的支持,陛下或可效仿明末南渡,建立根基,徐圖恢復!”
“離開京城……”載湉喃喃自語。這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可是……“城門皆被洋兵把守,如何出得去?”
“陛下放心,我等早有準備!”東海先生胸有成竹地道,“已打通一條秘密路線,可利用夜色和漕運水道,避開洋兵耳目,潛出外城。只是……”他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王德福,“王總管傷勢沉重,恐怕…難以承受長途奔波……”
這再次點中了死穴!王德福現在的狀況,別說長途奔波,就是稍微移動都可能危及生命!
載湉陷入了兩難。是冒着巨大風險,強行帶走王德福?還是…將他暫時留在此處,待日後再圖營救?
就在他心中天人交戰之際——
“咚咚咚!!”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不是之前那種試探性的敲擊,而是急促如同鼓點!
緊接着,一個壓低的、帶着焦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海先生!海先生!不好了!洋兵…洋兵挨家挨戶搜過來了!好像是在找什麼人!已經到隔壁胡同了!!”
什麼?!
屋內所有人臉色驟變!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們剛剛找到一線生機,制定了初步的計劃,追兵的陰影就再次籠罩了過來!而且這次是更加難以應付的…外國士兵!
“快!”東海先生也是臉色一變,當機立斷,“此地不能留了!石頭!啟動備用方案!立刻轉移!”
他轉向載湉,語氣急促卻依舊保持着鎮定:“陛下!情況緊急!請隨我來!我們必須立刻離開!”
可是王德福……
載湉看着擔架上昏迷不醒的王德福,又看着門外那隨時可能降臨的危險,心中如同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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