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徹嵐推薦的醫師是一名和芳婆子年歲差不多的老醫師，滿頭斑白，微微佝僂，身穿一襲樸素的布衣，看起來像是一個老頑固，神色間有著和芳婆子不相上下的蕭索淡漠。
不過，這份淡漠和蕭索很快地被衛琛一句話給活絡起來，他一開口便沒一個客氣：「這位看起來像是娘炮的老東西怎麼在這兒？」
芳婆子自然也是一派桀驁不馴，亦不客氣地道：「這個老傢伙聞起來滿身的尿騷味，想必是排解功能失禁了，真是令人作嘔！」
衛琛道：「你才是讓人看著作嘔！連進個女湯都行不上力的廢物，還做什麼神醫？也不瞧瞧你取的那是什麼外號！」
芳婆子揚著眉眼，道：「外號怎麼了？再怎麼樣也比你默默無名強得多，這下你是不是該聽老身的？」
衛琛道：「做夢吧你！叫老夫聽你的，那還不如即刻去跳你家藍花樓！」
芳婆子一臉嫌棄道：「跳什麼跳，別汙染了我家藍花樓，滾滾滾，別在這兒礙了老夫！」
衛琛卻忽然冷笑道：「那還真是可惜，老夫卻偏偏是受之於人，想滾也滾不了。」說著他還冷冷地看著聶徹嵐一眼。
聶徹嵐只顧著在一旁煽風點火造勢道：「哎呀哎呀~兩位都別吵了，神醫畢竟還是神醫，而你也只不過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聽神醫幾句總不會有錯吧。」
芳婆子揚起得意的嘴角，冷笑道：「喲，難得有這麼會說話的年輕人，不像你，多留點口德吧你。」
「你說什麼！」衛琛一下子瞋怒起來，喝道：「憑什麼老夫要聽你這娘炮的？還不是因為你辦事不利，所以才會叫老夫來的嗎？」
芳婆子亦喝道：「你閉嘴！」
雲欽看這兩位老醫師互看不順眼，嘴裡又在互槓，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在彼此眼中全然一副見了髒東西的厭棄。
嗯，兩位的感情是相當好啊。雲欽默默心想。
芳婆子帶著衛琛來到獨空派的客院，雷火依然面色鐵青，昏迷不醒，但也近乎垂死。芳婆子掀開被子，整個大片烏紫的潰爛跟膿瘡簡直不堪入目，他便劈頭直問道：「你帶來了什麼？」
他們二人之間彷彿有著多年的默契，衛琛亦不寒暄，回答道：「舒緩此等凶煞之毒的雨夜燈草。」
雲欽聞言，心頭不禁有些凜然：「......」
衛琛上前嫻熟的搭脈，有頃後道：「其餘患者是如何治好的。」
芳婆子道：「有位姑娘自願以其一臂贈一人一臂。」他如是簡潔說著，衛琛便一下子明白了。
東方求生聽著須臾，便急道：「但後背的話總不能用這種方法呀！」
衛琛冷淡地一眼瞟著雲欽，凝神駐足了半晌。良久，默默起身，負手慢慢走了過來，對著雲欽道：「老夫現在要出去煎藥，你來幫忙。」
雲欽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默默走出去的衛琛，便有禮抱拳道：「是。」
兩人齊坐在長廊上，一個搗碎草藥，一個慢燉湯藥，俱默默無聲，沉寂許久。衛琛開口道：「老夫剛剛提到的草，你可知道那是什麼？」
雲欽心知是禍躲不過，便道：「......其中一部分的解毒草藥。」
「沒錯，」衛琛道：「但光是雨夜燈草是不夠的，其餘的皆生長在那凶煞的南境莽林裡，由於時間緊迫，老夫來不及準備剩下所需的草藥。」他說著便瞟著雲欽，「老夫便只好用你的毒血來提煉更強勁的毒，好來以毒攻毒。」接著又瞟了他好幾眼，駐足凝神，「還要加上你衣服裡那小傢伙的毒液。」
小粽子好像心有所感應一般，悠悠從他的後頸滑了出來，向上爬到雲欽的頭頂遊目觀望。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52iGn80SS
衛琛靜靜看著小粽子，有頃道：「你是毒災的弟子吧。」
雲欽心頭一蹙，慎重頷首道：「是。」
沒料，衛琛只漠然道：「身為他的弟子，怎麼做事這麼草率。」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ojatpAjqk
他雖然目色清冷淡漠，但語氣聽上去像是嗔怨，又像是懷有好意的在指教，雲欽也知道在對於毒災幾乎無所不知，也不必刻意隱藏的衛琛面前，說什麼都是藉口，於是慎恪抱拳道：「...是雲某的疏忽。」
衛琛默然覷著他有頃，便轉個話題道：「那你一定知道，『我家公子』身上所受的碧綠粉蝶花了。」
雲欽頷首道：「是。」
衛琛凝神望著一個充滿深青色落花的院子，天邊一片鑲在寶藍色錦段上的紅霞，倒映在他看破世間的眼眸中。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ykTmQ2sxh
「關於這點，老夫卻是要感激你的。」他的語氣恍如輕淺的薄暮，剎那一晃而過，「多謝你這段日子以來和他好好相處。」他的聲音猶如繞樑，如此深刻。
雲欽道：「您是怎麼一眼便知道我的真實身分的？」
衛琛的老目露出一抹傲然，道：「開什麼玩笑，我在絳海修行了多少年？不會連這一點都察覺不出來吧！」
雲欽道：「那您知曉了毒災的身分嗎？」
衛琛道：「那是當然，我與他還有些過節。」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bckU8TWYn
卻見雲欽倉忙跪倒下來。衛琛奇道：「汝是擔心自己的身分暴露？」
雲欽把頭埋得更低，不置可否。
衛琛卻道：「哼！老夫沒有那種樂趣！我家公子自然也沒有。」
雲欽這才重新抬起了眉眼，用著一種欽佩的目光看著他。
「給我喝，給我全部灌下去。」衛琛粗暴的投餵雷火一碗接著一碗的深紫色毒湯藥，尤其那碗清奇豔麗的湯藥，眾人見了便不禁默默退卻三尺，而雷火似乎是受不了了而快要被這濃烈的毒湯藥嚥死，旁邊還有芳婆子的碎語：「你這老頭子是怎麼投藥的，是要把人嗆死嗎？」
衛琛一邊動作，還不忘回嘴道：「閉嘴，娘炮。」
東方求生看著雷火悽慘的模樣，便滿臉焦慮道：「也不知這藥管不管用，雷火看起來更不好了！」
漁火忙道：「少俠您別急，他們總會有辦法的。」
東方求生神情有些晃蕩，好像有些睜不開眼似的虛無縹緲。「他還能救嗎？」
衛琛道：「我們眼下也只能用這些許雨夜燈草還有那位小醫女所採的緩毒之藥，至少還要再經過十二個時辰，若到時這位護法的毒症沒有惡化，便是有救的可能了。」
「你說『可能』？」東方求生眉毛一跳，道：「你是說即便過了一日，是生是死還猶未可知？」
衛琛正色道：「這毒是毒災獨有的絕招，這裡頭摻和著眾多我們都難以辨認的劇毒，不過毒災的異術也莫過是以蛇蟲蟒蝮、還有一堆毒花毒草修煉而成，即便我們分辨不出溶毒的成分，那索性以螞蟻搬家的方式，利用多種解藥壓制住兇狠的溶毒。」
一天的時間煎熬如沸，漫長如年，東方求生早已經不安的抖腳，啐道：「都過了十二時辰了，怎麼還沒醒來？」
片刻間，屋內便傳來斷斷續續虛弱如飄絲的聲音：「少俠......少俠......」
漁火猛然回頭，驚喜道：「少俠！少俠！雷火醒了！」
東方求生旋即入屋，熱切如暖陽的拳打著雷火，喜極笑道：「好兄弟！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幸好雷火身強體壯，撐得過煎熬的十二時辰，否則雲欽便只會覺得愧疚，他和衛琛彼此都各藏著不能為別人所知的秘密，這點雲欽倒是很放心這個衛琛不會將他毒災弟子的身分說出去。
暮色十分幽黯，藍花楹沙沙作響，綻放幽藍熒熒的光芒，一時照亮不清聶徹嵐和晝的身影。聶徹嵐居高臨下俯瞰著跪縮一團的身影，森冷道：「所以，你是想告訴本王，你們折騰了數日，可卻是一點結果也沒有？」
晝貿然抬首，道：「可眼下突然出了這件事，我們的行動就不得不緩哪。」
聶徹嵐搖扇沉吟：「嗯...那你們可有查出那位毒災是誰了嗎？」
晝道：「實在慚愧，屬下並不知道。」
聶徹嵐幽幽抬眼，爾後微微歪著頭再問道：「那甲呢？」
晝道：「屬下初步認定甲就是雲欽。」
聶徹嵐慢慢地俯身逼近晝，他當然一時看不清晝的表情，於是忽然冷笑起來，那雙黑瞳乍冷得令人驚心恐怖，他的聲音細若蚊蠅吟唱，但卻讓人陷入無底的赤色深淵：「你給本王再說一遍。」
晝駭然一抖，驚慌道：「屬下只是揣測！對，是揣測！確實不清楚甲的真實身分啊！」
聶徹嵐眼底早就一片嗤笑，幽黯道：「這不能怪你們，誰叫敵人也是如此陰險詭譎呢？」
晝緩緩鬆下心防。「殿下想要打聽的事情，屬下已經打聽清楚了。」他鄭重其事地道：「關於碧綠粉蝶花的中間交手人的李逢吉，原先也只不過是個普通商賈，但卻因為在十五年前涉嫌強要了一個女子，本來以為會只是一個普通的重刑案，可誰沒想到，那女子竟然是出身書香名門玢陵芮家的千金！」
聶徹嵐眉頭深鎖，道：「景尚書不知道這件事情嗎？」
晝道：「屬下亦是覺得有些困惑，按理說刑部的案子沒有您不知曉的，可是李逢吉卻恰巧躲過了，屬下猜測肯定是當朝禮部尚書徐善果給他走的後門。」他抬頭看著聶徹嵐深思的臉，繼續說道：「之後，他便透過徐善果結識了平陽王，接著，李逢吉便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兩人都會聚在一塊，一待便是很久......」
聶徹嵐此刻發出幽然綿延的嘆息，「平陽王，又是平陽王啊...」他森森莞爾道：「本王的好大哥怎麼那麼有本事，每粧案件處處都有他的蹤影，好像深怕別人不認識他一樣，難道他也想在與這次南燕國的毒品交易裡分得一杯羹嗎？」
晝道：「李逢吉出爾反爾，先是效忠於您和范相，卻沒想到轉過頭便成了平陽王的走狗了！殿下，這種叛徒必須得死！」
聶徹嵐同意的點一點頭，輕聲說道：「要先找到人才能把他弄碎啊...」說完還兩眼錚亮的望著晝，像是十分妖異的眉目傳情，只不過他傳得當然不是情愫而是殺意。
晝道：「殿下放心，李逢吉目下只能顧及自己的性命，應當跑不了太遠，除非，除非平陽王及時來到安歌，比咱們先行一步找到了他。」
聶徹嵐面色肅然道：「即刻找到李逢吉，而且必須得在平陽王之前。」
晝立刻道：「是！」一語方落，便迅捷飛起「咻！」地一聲，很快消失不見人影。
「殿下。」衛琛慢慢負手而來，他的神色在蒼冷的暮色中依舊如此冷漠。
「那龐大交易的契約書呢？」聶徹嵐迎面著斑駁的夜寒，漫不經心地搖扇。
衛琛道：「千帆已經在玄河上下游日夜連找了幾天，沒有下落。」
聶徹嵐根本不考慮究竟是被河水泡糊了還是被河裡的魚群爭相咬個撕碎，或是撞上了礁岸而化解，而是道：「這麼說，是有人比我們還要更早知道那份契約的重要性了？」
衛琛道：「肯定就是這樣。」他悄然抬眼，「那麼，您覺得會是誰呢？」
聶徹嵐沉吟思忖，「嗯...」須臾一本正經地道：「一是與我們為友的人，二是與我們為敵的人。」
衛琛登時無言：「......」並且滿臉寫著：是跟老夫講幹話嗎？
聶徹嵐道：「對了，雷火能夠治好，是不是因為小欽？」
衛琛漠然闔眼，清冷說道：「是毒災的弟子起的頭，自然也得由毒災的弟子來揹了。」
「嗯~」聶徹嵐突然饒富興味地道：「你覺得小欽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衛琛道：「就那樣啊。」
「那樣？」聶徹嵐歪頭而不解：「哪樣？」
衛琛沒好氣地道：「難道您要微臣說毒災弟子卓爾不群，貌比潘安嗎？」
聶徹嵐噗哧笑了一下，悠悠道：「也不是不行啊~」
衛琛道：「聽您的語氣，似乎是很早就知道了毒災弟子的事。」
聶徹嵐道：「本王也是比你早些時候知道罷了。」
衛琛心道：所以說，那個毒災弟子也知曉了殿下的身分？
衛琛默然看著聶徹嵐片刻，神色有些疏遠的黯然，「看來雲公子的毒確實比老夫的藥有效啊。」
聶徹嵐眼底閃過一爍星光，「那可不一樣，」他嘴角凝了一縷清和的笑意，道：「小欽只是尋常不過的人，而你是太醫院的太醫，本王的成癮症自然得由你來照料。」
衛琛心下感動，便一揖到底，幾乎要貼到了地面。「微臣悉聽殿下吩咐。」
聶徹嵐淺淺一笑，道：「你還沒回答本王的問題呢。」
衛琛爬起身，道：「依老臣看，雲公子心性沉穩，殺伐果決，於我等而言有用武之地。」
聶徹嵐道：「本王確實相當看好他，只是他至今還不知道本王的身分。」
衛琛道：「為了往後，我等必須讓雲公子知曉。」
聶徹嵐饒有興致地道：「你很看好他啊。」
衛琛正色道：「為了您的大業，能為您所用的殺手鐧愈多愈好。」
「殺手鐧啊...」聶徹嵐細細一忖，然後忽然感慨了一下。
衛琛道：「殿下可是有事？」
聶徹嵐狀似苦惱的表情說道：「本王好苦惱啊──不知怎樣告訴他好呢？這件事情容本王好好思考一下~」
衛琛心道：直接告訴他不就好了？
聶徹嵐笑咪咪地道：「哎呀，你的表情已經在告訴本王直接對他說了不就得了？」
衛琛道：「殿下，請容小的冒犯一句。」
聶徹嵐道：「哎呀，你冒犯本王不是一次兩次耶。」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qS4b2HxX3
衛琛認識毒災，自然也認識梅染白，而梅染白是平陽王身邊的頭號人物，更與武威王勢均力敵。
「殿下，若老臣說雲公子其實是我們的敵人，您又該當如何？」
「敵人？」聶徹嵐陷入了安靜的思量。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uJEY1p3fh
衛琛見他不言不語，以為是在猶豫，但聶徹嵐很快道：「本王在這世上的敵人可是多如螞蚱啊，可是能待本王真心的不過寥寥。」他的目光不如以往魅惑鮮妍，但更多的是鄭重相待。「若他真是本王的敵人，本王...自有決斷。」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FRi8VgEVm
衛琛這麼一問，只是想清楚知道雲欽在聶徹嵐內心的份量。以往像這樣非友即敵者，聶徹嵐根本連問都不問，直接斬首而後快，毫無半絲拉扯的空間，但從聶徹嵐這次的回答來看，那份量的重量一聽便知。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5JxyNhcoi
衛琛頷首道：「微臣明白了。」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UZBjRX3at
聶徹嵐哂笑，在想著雲欽在做什麼。
暮春的月色溶溶如水，兩旁的藍花楹也隨之搖搖，飄落好幾朵藍紫的星花，星花之下，難得把聶徹嵐照得不再陰暗如霾。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dvBRHXEeX
「子夜兄！」雲欽燦然笑著揮手，「我正找著你呢！」
在飄落的藍花繽紛間，雲欽的眼神特別明亮，這讓聶徹嵐不由怔了半會。
少頃，聶徹嵐悠悠走來，道：「原來小欽心裡盼著我啊~」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b1DoVPApz
「算嗎？」雲欽有點不理解，卻拿著一盒糕點道：「子夜兄，我這兒有很好吃的果子，你嚐一個看看。」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c0nJcpJjj
雲欽把一個果子遞到聶徹嵐的嘴邊，聶徹嵐想也不想，直接一口就嚐。
雲欽道：「怎麼樣？」
聶徹嵐莞爾道：「確實不錯。」
雲欽也笑笑地嚐了一個果子，吃得津津有味。
聶徹嵐道：「下次我帶你去嚐嚐錦玉館的甜點。」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tKvRrKWmU
雲欽道：「好啊！我早早就聽說，那可是帝都數一數二的茶館啊！」
他心道：師父也經常帶一些回來給我吃~
聶徹嵐望著雲欽，他的表情忽然飄過一抹幽冥。「小欽。」
雲欽看向他，雲欽看得出來他的笑意裡有縷凝重。
聶徹嵐道：「如果有一天，你很要好的朋友成了戰場上的敵人，是你會怎麼想呢？」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uLUNjjHNo
雲欽倒也沒想那麼多，很快回答道：「如果他是我的敵人，我會比較想問他。」
聶徹嵐道：「噢？」
雲欽道：「畢竟立場不同，你也不能讓他回心轉意站在你那邊，那還不如想，只要他不動你，你也別動他就是了。」
聶徹嵐突然好像釋懷般哈哈笑了起來：「你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啊。」
雲欽亦哈哈笑道：「是吧。」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pP7v1XxWi
聶徹嵐輕笑一聲，將一朵飄落下來的藍花楹別在雲欽的髮髻上。
「真好看，藍色挺適合你的。」
雲欽抬眼一見，只見那雙黑眸露出揮之不去的溫柔，就好像此時的月光一樣。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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