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郵局的玻璃門被六月的暴雨撞得嗶當作響,阿凱攥著皺巴巴的簽證申請表,指尖被紙張邊緣磨得發紅。表格上「赴台目的」一欄,他猶豫再三,還是劃掉了最初寫的 「棒球訓練」,改成了更模糊的 「體育交流」——但這四個字在香港海關的印章下,顯得格外單薄。
“先生,您的材料缺少臺灣當地訓練機構的接收證明。”櫃檯後的工作人員推了推眼鏡,語氣公式化,“另外,'體育交流'需提供雙方單位的正式函件。 ”
阿凱走出郵局,雨水瞬間澆透了他的後背。 他想起雨晴在視頻里信誓旦旦的樣子:「放心,我去找台東體中的教練!“ 可現實是,當雨晴拿著阿凱的簡歷找到體中時,行政人員看著「香港九龍公園野球魂隊」,皺起了眉頭:「我們從沒接收過境外短期訓練生,流程很複雜。」
雨晴在台東縣政府和棒球協會之間跑了整整一周。她的阿美族名字「Palam」(風)此刻成了最貼切的形容——她像一陣風似的穿梭在辦公樓之間,手裡攥著部落長老用族語寫的推薦信,信紙邊緣用月桃葉汁液染成了淺綠色。
“這是我們部落長老的親筆信,”雨晴將信遞給體中主任,翻譯後的中文寫著:“此子揮棒有海風之聲,願借台東之浪,磨其刃。“主任看著信紙上奇特的紋樣和長老的圖騰印章,沉默片刻,終於點點頭:”我幫你問問退役的劉教練,他以前帶過原住民選手。 ”
三天后,台東體中終於出具了臨時訓練函,印著「歡迎香港籍球員陳凱來隊交流」。當雨晴把掃描件發給阿凱時,視訊裡的她手腕上多了道紅印——那是連日奔波時被公事包帶子磨出來的。“簽證章比月桃葉難編多了,”她笑著揉手腕,“但長老說,祖靈會保佑想打球的人。”
阿凱的決定在旺角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茶餐廳老闆用鍋鏟敲著灶台:「阿凱啊,香港打打球就算了,跑去臺灣人生地不熟,萬一被騙了怎麼辦?我兒子在深圳打工都比這穩妥。“鄰座的熟客跟著附和:「棒球能當飯吃嗎?看看你陳伯,打了一輩子球還不是在茶餐廳洗碗。”
最讓阿凱心頭一緊的是鄰居阿婆。那天他回家時,阿婆塞給他一個用紅布包著的平安符,裡面裹著米和硬幣:“臺灣太遠了,這符你帶著,遇到難事就摸一摸。“ 阿婆的手很糙,指甲縫裡還留著摘菜的泥,”你爸媽走得早,別讓自己太苦。 ”
唯有陳伯沒說一句勸阻的話。老人從床底翻出一個鐵盒,裡面裝著1990年代香港棒球協會的舊通訊錄,紙頁已經脆得一碰就掉渣。“這上面的人,有的去了臺灣,有的去了美國,”陳伯用鉛筆圈出幾個名字,“試試聯繫這個'李叔',他以前在臺北開中華料理店,說不定能幫你找住處。“ 通訊錄的最後一頁,還夾著一張泛黃的船票——那是 1982 年香港到臺灣的海運轉機票。
出發前三天,阿凱收到了雨晴寄來的「跨海祝福包」。拆開層層包裹,首先掉出的是一片新鮮的月桃葉,葉脈間還掛著台東的晨露。下面是一個手工編織的護腕,綠色的葉片里混著紅色的棉線,織成阿美族特有的波浪紋。
“這是用部落後山的月桃葉編的,”雨晴在附帶的紙條上寫道,“阿嬤說戴著它投球,手不會抖。貝殼裡裝的是杉原海邊的海水,你每次練球前沾一點在手套上,就像有海浪托著球。“ 最下面是一塊用布條裹著的硬物,打開后是寫著 ”Palipalip“ 的祈福木牌,字跡歪歪扭扭,像是雨晴表哥的手筆。
阿凱把月桃葉護腕和自己在深水埗淘來的二手護肘放在一起。護肘的皮革已經開裂,用黑色膠帶纏了又纏,那是他在香港天臺揮棒時留下的痕跡。他找出針線,笨拙地把月桃葉護腕縫在護肘內側,綠色的葉片與黑色的膠帶形成刺眼的對比——就像他即將奔赴的旅程,一邊是熟悉的水泥地傷痕,一邊是未知的海洋祝福。
出發前夜,旺角下了最後一場暴雨。阿凱站在天臺,任由雨水沖刷著手臂。他想起第一次在這裡揮棒時,大谷翔平的海報還嶄新,雨晴的木雕小魚還掛在書包上。如今海報邊角捲起,小魚被摸得發亮,而他即將離開這片熟悉的水泥地。
手機亮起,是陳伯發來的資訊:「我查了天氣預報,台東明天晴。“後面跟著一個老舊的貼圖——1997年香港棒球錦標賽的合照,照片裡的陳伯比現在年輕三十歲,手裡舉著獎盃,背景是晴朗的天空。
阿凱回覆:「陳伯,我走了。」發送鍵按下的瞬間,雨水突然變小了。他低頭看見月桃葉護腕在雨中泛著微光,葉片上的水珠滾落到護肘的膠帶上,像一顆來自台東的眼淚,滴在了香港的鋼鐵記憶裡。
遠處,赤臘角機場的方向有飛機劃過夜空,尾燈在雲隙間一閃而逝。阿凱握緊了背包帶,裡面除了換洗衣物,還有陳伯的舊通訊錄、阿婆的平安符、雨晴的祝福包,以及那根用舊水管做的球棒——他把它鋸短了一半,塞進了行李箱最深處。
赴台的路像一條擰不幹的月桃葉,布滿了簽證章的褶皺和親友的擔憂,但葉脈里始終流淌著海風的聲音。當阿凱第二天清晨踏上前往機場的地鐵時,他不知道,在海峽對岸,雨晴正帶著部落的少年們在海邊撒下祈福的沙子,而那些沙子里,混著他從香港帶去的,一小捧深水埗的泥土。
月桃葉的香氣和簽證章的油墨味,在通關口的掃描器前相遇,即將開啟的,是一段用汗水和懷疑鋪就,卻被海風始終托舉著的揮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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