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七天(13)

　　「喂，你。」

　　穆卡在下水道的暗處中伺機而動，卻被突來的呼喚聲嚇得差點跳起來。他轉過頭去，見到一顆熟悉但不願再見到的光球飛來。

　　「妳——怎麼又是妳？為什麼我都擺脫不了妳？」

　　「這是我想說的話。要不是每件蠢事都莫名與你有關……」

　　「我正在忙，妳可不可以等等再——」

　　「我才有資格提出要求。我有話要問你，而你只要立刻回答！」

　　「我是又哪裡惹到妳了？好好要問就問，拜託安靜點，我不能被別人發現……」他在暗處中左顧右盼，期望這裡沒有人會看到一個怪人在跟光球講話。

　　「還是在做無聊的事。不管了。剛才綁走你的那群傢伙，你知道他們的底細嗎？」碧安卡單刀直入問，語氣中藏不住著急。

　　「那群穿長袍的？突然問這做什麼？我只想忘記他們。」

　　「什麼都好，快回答我！」

　　「我又不認識他們！我只聽他們說這裡的城主從某個伯爵手上收到了一筆錢。我們就是要去拿到那筆——」

　　「那種事情隨便，他們有沒有提到任何名字？」

　　「是在考我的記憶力嗎。這麼說來是有個名字，應該叫做……『巴特勒』，不知道是姓還是名。就這樣而已。」

　　「又是這名字……」碧安卡難得靜了下來，她的沉默讓穆卡感到不祥。她驚喊出聲：「嗚！母親……！」

　　「母親？」

　　「跟你無關，你這沒用的狗嘴去死！」光球激烈震動閃爍後消失無蹤。他心想要這傲慢的龍安靜點只是奢望。

　　她的慌亂令穆卡感到困惑。他不禁想著她口中的「母親」會是什麼意思。比喻上的稱呼？字面上的意義？那明顯與她總掛在嘴邊的「大人」是不同角色。

　　穆卡暫且把她拋到腦後，回過頭打開下水道中的一處鐵門。

　　「前面安全，走吧。」

　　「你剛剛是不是在跟誰說話？」探頭出來的琥珀疑惑問。

　　「當我在自言自語就好。」穆卡轉過身去帶人前進，琥珀和後頭的海爾莉面面相覷，聳肩跟上。

　　臨近傍晚的艾格羅烏雲密布，城內氣氛如同天候般陰沉詭譎。

　　下城與上城區的居民與外來客紛紛收到了消息。艾格羅於今日起封城管制，出入城皆須經過駐軍許可，遊民商人乃至貴族無一例外。雖然有些人懷疑消息的真實性，不認為這禁令真會適用於所有人，但也沒人敢上前質問全副武裝的王國駐軍。

　　儘管駐軍並未禁止在城內的活動，絕大多數人都不想再惹事，選擇緊閉門戶，靜待其變，讓傳言留在室內。石磚路上除了身著鎧甲鏗鏘作響的巡邏士兵之外，只剩下落葉與垃圾飛舞。

　　但即使是在這時候，仍有人來去自如，或許尤其是在這時才方便行動。

　　在暗巷階梯的不起眼轉角，有一片遮住牆面的木板，陳舊腐朽得像是一碰就會整片碎裂。上頭的一個開孔內露出突兀的亮紅眼珠，鬼祟地掃視四周。隨後木板被緩緩搬開。琥珀和穆卡先從下水道密道探頭，確認外頭沒人後才帶人出來。

　　他們一次帶了海爾莉、灰面、阿斑和哈瓦辣走出。很顯然這群人不適合躡手躡腳，但靠著兩人迅速帶領，再憑著一點點的運氣，雖然阿斑在平路上莫名跌跤，他們也順利穿越兩個街區沒被人看見，來到了城中最高的一座鐘樓。

　　磚製的獨立鐘樓在底里斯廢教前就建成已久，高聳宏偉得能從塔頂俯瞰上城區，占地也意外地寬廣。鐘樓的設計構想或許是讓教會人員能在塔內空間辦公，但他們很快就發現，這裡每天四次會發出震耳欲聾的鐘聲，瀰漫著鳥屎味的地方也並非最優良的工作場所。建築設計者究竟心態為何無人能知，而鐘樓很快就回歸到僅擔任敲鐘的本分。

　　但即使是在這地方，仍有人來去自如，或許尤其是在這裡才方便行動。

　　眾人立刻躲進鐘樓底層。室內狹窄的陰暗空間中飄浮塵埃，光是這六人就差點擠不進去。似乎有更多空間藏在木牆後，一名老人坐在木門旁看守著這裡。長滿灰白毛髮的瘦弱犬族老婦低頭坐在木椅上，簡陋布衣披頭散髮，毫不理會眾人，看似像本該在路邊乞討的貧民住到了鐘樓內。

　　琥珀從口袋掏出一枚銀幣，話不多說將銀幣彈給老婦。老婦飛速伸手準確抓住銀幣，她撥開散髮睜眼瞧向捏著的銀幣後，朝琥珀比出一根手指。

　　琥珀呿了一聲，不甘願地再彈出另一枚銀幣。老婦接下後才晃一下腦袋，示意讓他們通過。

　　「別忘記那是我的錢。」灰面出聲。

　　「一個幫派老大在跟人計較什麼零錢啊，我之後還你總行了吧。」琥珀推開門時無奈回應。

　　「那人是管鐘塔的？」海爾莉瞥了眼那老婦，不覺得這瘦得皮包骨的人能拉動大鐘。「她真的該待在這嗎？」

　　「以前這裡是她老公管的。他們……並不算是對和睦的伴侶，不過她老公墜樓後，她就一直待在這了。」

　　「這樣啊。」海爾莉聽聞後不禁為自己剛才的殘忍想法感到羞恥。「只是想確定她不會暴露我們的行蹤。」

　　「她是個聾子，這幾年來她也沒有多管閒事過。相信我，能用一枚銀幣讓人閉上嘴是很難能可貴的。」

　　「但她剛剛收了兩枚。」

　　「趁封城時揩油。老歸老腦袋還挺靈光。」

　　「妳是不是都幫她找好理由啦？」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專心點，各位，我們得認真行動了。」端著小燭台走在前頭的穆卡提醒。她們兩人交換眼神，海爾莉搖頭晃腦戲仿哥哥的模樣，把琥珀逗笑了出來。

　　一夥人走上狹窄樓梯後開門，面前一片黑暗。等到穆卡打開木窗點亮牆上的數盞油燈後，偌大的房間映入眼簾。房內的牆壁和堆疊木箱都蓋著毛毯和布簾，彷彿尚未開幕的展覽館等著被人揭曉。

　　「睜大眼睛，各位客官，這可是從未公開過的稀世珍寶。」琥珀邊風趣地說邊拉下大片布簾。她明白男人看到什麼東西會特別高興，事實證明如此。

　　一整層空間被改造成整備室，牆上排列琳瑯滿目的長短刀具、棍棒和短弓，數套有些陳舊但精緻亮麗的皮衣和兜帽長袍顯見它們備受主人呵護，面罩與面具帶來神秘感。數個木箱整齊收納繩索、木板、帆布等大型雜物、簡便木桌上散落紙筆與開鎖器，房間的一角還有床鋪和小金庫，不起眼的雜物間搖身一變為功能齊備的起居室。

　　「天哪，你們有自己的秘密基地。」灰面看傻了眼，阿斑張大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這裡是我們的狼窩。」穆卡轉身張開雙手得意地展示。

　　「這肯定能讓小男生欣喜若狂。」灰面克制想上前把玩刀劍的衝動，阿斑倒是興奮羨慕地幾乎站不住了。

　　「你們只有一個狼，卻要叫做狼窩？」海爾莉直問穆卡。

　　「因為那是我的點子，其他人也沒意見。」

　　「而你的點子是靠我們一起實現的。」整理著投石索彈藥的琥珀補充說。

　　「對此我萬分感激。」

　　「還好那老太婆沒把東西都扔了，這些可都是我辛苦搬來的。」哈瓦辣欣賞起他的傑作。他並不常來這，幾乎只是幫盜賊團把工具和戰利品藏到鐘塔裡，但也讓他與有榮焉。

　　「上次來不及收拾就得先溜了。不過這次是最後一票，得說再見了。」

　　「我好像聽過很多次『最後一票』。」琥珀擺出友善的臉笑說。

　　「這次是真的假不了了。幸好這票也是跟你們一起幹。」

　　「啊，少來了。」琥珀白眼裝作不吃這套。幾個人在談笑之間暗自竊喜。

　　「這裡的所有東西都可以拿嗎，大哥？」阿斑已經先拿起一把做工精良的小刀才回頭問穆卡。灰面聽見阿斑把別人稱作「大哥」時錯愕了一下。「這簡直像在做夢！我以前連自己的櫃子都沒有！我們有這些東西就可以——嚇，我們沒有被跟蹤吧？」

　　「不用擔心，東西隨便拿，能搬空最好。今天這裡就得走入歷史。」穆卡感慨說。

　　「咦？你要把這裡關了？太可惜了啦！這麼棒的一個秘密基地……」

　　「想要秘密基地，就自己去弄一個。那樣才有意義。」

　　「不用緊張吧。東西擺在這又不會礙到任何人。」琥珀聳肩問。

　　「我的意思是我們得竭盡全力了。」穆卡語重心長。「這次要挑戰的是這座城市，恐怕也是這國家的最高權力之一，需要做點相應的覺悟。以前都有驚無險度過了，但不能忘記，我們其實命在旦夕。」

　　眾人靜默下來各自沉思。會踏入地下世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了心理準備。天天都有想要出人頭地的小混混橫死街頭，得意忘形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即使聚集在這裡的人活到了現在，也沒人保證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這裡的東西都不用留。我最不想留下的就是遺憾。」

　　穆卡表達沉痛心情，閉眼細細感受那苦澀。琥珀和海爾莉用認真眼神守護他。

　　「我只想說，」忍不了的海爾莉開口。「我不想看一個裸男講帥氣話。」

　　「才沒有裸，我好好穿著內褲的。」穆卡鄭重澄清，琥珀卻噴笑了出來。

　　「你那件內褲大家也看膩了。說到這，麻煩你們讓開，淑女要換裝了。」琥珀甩了甩手把穆卡趕走後，把房內一角的布簾拉開，再打開後頭的木門。裡頭看似是一處附有衣櫃的小更衣間。「嘿，無尾殺手，過來吧。」

　　「我？」海爾莉皺起眉頭疑惑問。

　　「別懷疑，不用害羞。讓我來好好為妳治裝，妳的品味太糟了。」

　　「我只需要斗篷就好。」

　　「所以才說妳品味糟糕。快點，別等到我把妳拉進來。」

　　海爾莉無所謂地踏進布簾中。她不常有機會為自己打扮，也從來沒有學過，看看別人有何見解倒也無妨。

　　「你也該去換衣服啦，又不是那些整天貼在地上跑的返祖派教徒。」琥珀朝穆卡補了一句才關上門。

　　「也不是我想要秀身材。」穆卡轉過身對其他人說：「為這仗做好準備吧。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戰。」

　　「這就是最後了？想得真美。」灰面不以為然笑說。

　　「不成功便成仁。雖然不想走到這地步，但還是得做好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阿斑喃喃說，他望向自己手中的刀，興奮之情迅速消退轉為困惑與不安。他抱著僥倖心態問穆卡：「我們並不需要真的殺人，對吧？」

　　「如果這能稍微安慰到你的話，我沒殺過人，至少沒有直接殺人，將來也不會。對方通常會用刀劍或草叉回報我。畢竟我偷了他們的東西，可以理解。」穆卡從牆上取下屬於自己的灰黑布衣裝，邊拍掉灰塵邊說。「你顯然也沒殺過人。」

　　「我、我也殺過人！認真的！」

　　「那很好，別讓我的無聊原則影響到你。先從簡單的做起就好。某個前任殺手告訴過我，殺人比不殺人輕鬆得多。」

　　「說的好。」灰面這時才悠悠走來。「不過殺一個人是很簡單，殺好幾個人，數十個人，那就不輕鬆了，畢竟別人要殺掉你也是輕而易舉的事。但至少得做到這程度，才有機會走到我這步。」

　　「這……這樣啊……」不知是不是灰面太過呵護他，阿斑鮮少意識到面前這看似和善的大叔其實也殺人如麻。掛在灰面腰側的銀手斧在此時看來特別鋒利致命。

　　「要殺人就要有被殺的覺悟。你辦得到嗎，阿斑？」灰面笑問，認真期待著阿斑的回答。「如果辦不到的話……」

　　阿斑也看出灰面的期待，提起精神用力喊：「我可以！我肯定可以！」

　　「認真？」灰面被那決心驚得有些無語。

　　「沒錯！我總有一天要當上像老大一樣厲害的角色！」

　　灰面見到阿斑那有些天真卻志氣滿滿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

　　這個外號叫阿斑的小夥子就一直糾纏他不放，似乎是因為他是為阿斑解決債務的大恩人之類的。小夥子本來可以靠著拿回的錢拜師做學徒、做佃農、去讀書，只要是正當的路什麼都好，他偏偏要去買一把刀追隨灰面的腳步。他惆悵地暗想，為什麼非得是這孩子不可呢。

　　但他仍然阻止不了對方和自己：「有志氣是不錯，可惜我還沒看過你拿刀砍過人。等等記得讓我看看你的英姿啊。」

　　「好、好的，老大！不會讓你失望的！」

　　在灰面臉色微慍轉身離去時，阿斑開始裝模作樣地朝空氣揮舞小刀做預習。

　　穆卡微皺眉反感道：「你想送手下去死是你的事，有必要鼓勵他嗎？」

　　「我沒有。」灰面咬牙切齒回應後走人。穆卡只感到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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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或許是這幾天以來，穆卡第一次能把衣服穿好。附有罩帽的短袖灰布衣服貼在他的纖瘦身材，拉緊的露指皮手套伸出經修剪的指甲，及膝布褲繫起皮帶掛上齊全的小工具袋、短棍和小刀，腳趾爪尖還套上了棉花墊消除聲音。他稍微調整一下領口，低調簡樸的服裝正適合他，連人都變得溫文拘謹。

　　「嘿，你這打扮真懷念。」哈瓦辣走來笑說。「你當初把我從囚車裡救出來的時候，就是穿成這樣。」

　　「真虧你還記得。」穆卡回想起那時，這是他賺了第一筆錢，從那奸商買下的全套服裝，據他所說『非常適合在夜晚穿著』。「很久沒穿過了，竟然還穿得下。」

　　「那代表你這皮包骨沒長一點肉啊。」

　　「也該長高一些吧。」幾年沒穿過的衣褲仍然合身，只有袖子和褲管變短了一點，這讓穆卡不太服氣。

　　「你先前喜歡的那套呢？」

　　「唉，別說了，那套已經不在了。花大錢買的裝備被撕爛扔掉，想到就難過。」

　　「所以你前幾天才穿著囚服啊。別難過，我相信兄弟你就算裸體也能偷遍全城的。」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光著上身跑來跑去。」

　　「你才是吧。我還有這個咧。」

　　哈瓦辣舉起粗壯手臂，現出手腕上如鐐銬般厚實的金屬護腕——或許那就是鐐銬，護腕帶來的沉重感令他滿足。這是他唯一一個珍藏在秘密基地的裝備，這可靠的夥伴為他擋下無數次刀劍，留下深淺不一的刀痕，他只可惜前天在森林中大戰時沒把它帶出來。

　　「我知道你只需要那護腕，但如果有別的東西想拿，就趁現在吧。」穆卡心急地一個個抽出櫃子抽屜，確認沒有忘記帶上的物品。

　　「沒問題的啦，瞎操心啥。」哈瓦辣自信笑說。「我們有哪次穩操勝券？但也一直都挺過來了不是嗎。」

　　「你要做的是最危險的工作。」

　　「那又有哪次不是？我早就習慣了，你也該習慣了。」

　　「別想再勸我拿刀了，那是不可能的。」

　　「你記得我說過你總有一天會被迫殺人嗎？」哈瓦辣越說越是感慨。「嘿，上次要分開時沒機會提到，但你真的堅持到現在啦。」

　　「那……沒什麼吧。都堅持五年，不可能突然就放棄了。」穆卡不願提起他在前幾天的晚上差點就破戒了。

　　「『不可能』。還是那麼有自信，兄弟。」

　　「你喝酒了嗎？怎麼陰陽怪氣的。」

　　「我？我沒怎樣吧？」

　　「如果你是擔心我，你想太多了。雖然過程有點曲折，但我確實是沒殺過人，就把一個家人帶了回來。直到我救回所有家人之前，我都不可能妥協的。」

　　「我不是那意思……」哈瓦辣搔搔頭欲言又止，拼命思索著話語。穆卡很少看過這大老粗扭捏起來。

　　直性子的他只懂把那股煩躁大吼出來：「啊啊煩死了！你難道不懂嗎？」

　　「不要對我發飆啊。想說什麼直說就好。」

　　他過了一下才放棄掙扎，說出實話：「聽著，上次我們是偷到了東西，但還沒能好好慶功和道別，就得各自逃跑了吧。那不能算是個完美的收場。」

　　「豈止是不完美，那次的戰利品還被燒光了。」

　　「我們本來要分道揚鑣的，現在卻莫名又聚在了一起，好像是要補償我們似的。不是想幸災樂禍啦，但這還讓我挺來勁的。你不會想趁這機會，轟轟烈烈地來一場嗎？」

　　「光是這形容詞，就違背盜賊的宗旨了。但你是說上次還不夠轟轟烈烈？」

　　「哪裡夠了！盜走考古學家的玩意比搶走小孩手中的甜麵包還容易，只是那次失風，才被護衛追著跑而已。」

　　「好吧，就這樣結束是有些……遺憾。」

　　「是吧？做出這秘密基地，累積實力這麼久，不就是為了在哪天豁出去幹票大的嗎？」

　　「啊，所以你剛剛才會附和警長。那這次搶劫是正合你意了。」

　　「最後的最後，總得來點精彩的吧。神秘的盜賊團再度現身，犯下驚天動地的大劫案，從此消聲匿跡，成為家喻戶曉的傳奇！」

　　「驚天動地的大劫案啊。」穆卡也胡想起自己突破重圍，帶著財寶逃出生天的帥氣畫面。「不是說我憧憬當個英雄什麼的，我還是希望我們能毫髮無傷離開。不過如果能有那麼一次機會……可能也不錯。」

　　「我想啊，冥冥之中好像有個傢伙想讓這劫案成真，這可能是最後的難得機會了，兄弟。」

　　「連我都很訝異我們還能有這次機會。」

　　哈瓦辣猶豫一陣後才不好意思地坦承：「哎呀，還能跟老伙伴一起幹這票真是太好了。」

　　「那要好好把握機會嗎？」

　　「嘿嘿，那當然。別枉費我一路跑到這裡啊。」哈瓦辣舉起他的巨拳要與兄弟碰拳，穆卡也釋然地握拳與他輕碰。知道自己不會把人打飛，和知道自己不會被打飛，已是兩人信任彼此的默契了。

　　「說起來，你是為什麼會跑來這座城的？」

　　「那個啊。我在森林裡把人打跑之後，才想到應該要去找人，就追著馬車的蹤跡。一路上問人有沒有看到你，覺得可疑就扁他扁到他說出來為止。然後我就到這了。」

　　「你，呃，真是夠朋友。」穆卡為那些莫名被痛揍的人感到抱歉。「……不過你沒說出我的名字吧？」

　　「我還沒那麼蠢，我只有問有沒有人看到穿著囚服、一臉衰樣的黑狼。」

　　「嗯，這座島上肯定有很多這樣的人。」

　　在更衣間內著裝的海爾莉和琥珀聽見外頭的蠢對話，兩人想起對方和穆卡的關係，讓她們心情複雜。

　　「妳會用寬劍嗎？一把厚刃小刀如何？」琥珀翻起衣櫃中的箱子。

　　「先把服裝拿給我。」裸身的海爾莉插腰無奈問。她並沒有害臊到需要用脫下的斗篷遮身體，但也不代表她能自在地在陌生人面前袒胸露背。

　　「別急著殺人。妳要擔任潛入的別動隊跟我會合，我得幫妳挑點適合潛行的裝備。」

　　「先擔心妳自己比較好。妳不會想頂著一身白毛潛入守備最森嚴的宅邸吧。」

　　「這倒是沒問題。我會用比較特別的方式潛入。」琥珀裝神祕自信笑說。海爾莉懶得問問題成全她。「寬劍和小刀妳要哪一把？」

　　「有沒有細劍能用？」

　　「那我推薦妳拿這把輕劍，」她從衣櫃深處輕巧拿出一把入鞘的薄刃劍，半拔出劍做展示。「這可是逸品，輕巧堅韌，方便格擋，順著敵人的刀劍砍進去，還能用血槽放血。」

　　「我是沒那麼挑，夠用就好。」海爾莉接過輕劍，比她預想得還要輕盈。也許是可悲的習慣所致，她手握武器時心底感到稍微踏實了些。

　　「這是從某個愛好收藏兵器的貴族那『借』來的，雖然我不拿刀了，但一拿上手就讓我捨不得賣掉。如果妳能愛惜它的話，我會很感激的。」

　　「幫派裡總說人不能挑武器。妳也聽過的吧。」

　　「那是因為他們只把妳當墊背的。」琥珀觀察海爾莉身上的一道道刀疤。「讓我猜猜，是黑曜石訓練妳的，對不對？」

　　「這重要嗎？」

　　「他只會教新人做自殺式突擊，妳可以去問問那些屍體這問題重不重要。」

　　「那顯然對我來說不重要。」海爾莉抬手遮住腰間縫合處逞強說。

　　「也對。」琥珀從鼻子發出冷笑，不知是在笑人或笑自己。

　　「身為傳奇殺手感覺如何？肯定比我這忙著自殺的菜鳥厲害多了，是吧。」

　　琥珀想繼續挖苦嘲弄，話被哽在咽喉說不出來。這停頓讓氣氛凝重起來。海爾莉望向白鼠的陰鬱模樣，在一身蒼白毛髮中鮮紅銳眼突顯而出，讓她有如夜中奪人性命的幽魂，這身令人不寒而慄的模樣才讓海爾莉意識到，對方是——或曾經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妳期待我怎麼回應妳？」前劊子手笑問。

　　「地下世界的傳說、幫派老大的寵兒，甚至不用切掉尾巴，如此成就卻選擇銷聲匿跡，想必有很多故事能說。」

　　「拜託別用寵兒這種詞，我快吐了。」

　　「抱歉。」

　　「真要說有什麼感覺的話，那就是爛透了。」琥珀故作輕鬆說，拿出衣櫃中的內衣和整套潛行用布衣為海爾莉整裝。她不確定自己是忙著整裝所以才會分心說話，或單純是她一直想講出來。「既然知道赤磷的名號，那妳一定聽過幫派成員對她有何評價吧？」

　　「就我所知，沒有什麼好話。」

　　「正是如此。垃圾中的霸主還是垃圾，只有腦子壞掉的傢伙才會為此驕傲。」

　　「那現在是怎麼了？覺得不殺人比較高尚？」

　　「是我受夠了。妳這樣的殺手或許認為殺人稀鬆平常，但妳分得清界線。那界線對過去的我而言是不存在的，惡夢總不斷提醒我，我並不正常。」

　　「所以妳是殺人狂？一定得這麼極端嗎？」

　　「就算不是我殺的，那又如何。我是加害者，也默許了這一切。光是想到我曾經參與其中，都會讓我懷疑起自己的人生。無論妳聽說過什麼傳聞，實際情況都比那些糟糕太多。」

　　在所有關於白鼠家族的傳聞中，最知名也最駭人聽聞的，莫過於他們是食人族。身材矮小、備受歧視的鼠族生活困頓是一回事，但用最極端的方式解決困難絕非常人所能接受。有什麼比食人更糟糕恐怖？海爾莉看著正在為她丈量尺寸的白鼠，她想不到，或許也不敢去想。

　　「至少妳看起來挺正常的。」

　　「對殺手來說很正常，是嗎？才怪，我從魔窟逃出來時已經太遲了。那老頭……灰面見我是白鼠還收留了我，我當時擅自用自己理解的方式回報他。我騙自己殺人是迫不得已，但其實是我只懂得殺人。我會成為殺手，是因為我曾以為那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唯一價值。什麼傳奇殺手，別笑死人，那不過是個徹夜無法入眠，流下痛苦淚水的可憐女孩罷了。我離開了我最厭惡的地方，卻還是被那裡束縛著。」

　　海爾莉她無法對琥珀的真情告白感到同理，隱約感受到自己的冷血。即使對他人的家務事沒有興趣，也無法理解為何內心平靜無波。她心想，也許是早知沒有餘力同情他人，或者是為自己的劣根性找的藉口。

　　「直到某天才發覺，原來這都是作繭自縛，我能放自己自由。」琥珀心念一轉，頂著哀愁的面容淺笑出來。「我在那之後放下了刀。」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妳不必這樣活下去。」琥珀特地靠近海爾莉的雙耳輕聲說，不讓外頭的人聽見。「妳隨時都能離開這個幫派，重新選擇自己的人生，就跟我一樣。」

　　「幫派老早就分崩離析了，我什麼都不做，它也會自己瓦解。」

　　「很好，妳有為自己著想，但這還不夠。」琥珀正眼看向海爾莉，寶石般的緋紅眼眸中參雜著憂慮與遲疑，但很快就化為堅毅的決心。「聽著，我剛剛一直在考慮這件事，現在決定了。這筆錢不該交給幫派，妳帶走吧。」

　　「雖然我也沒好心到想送錢給別人……」海爾莉很少受到如此照顧，有些遲疑。

　　「在這票帶上所有妳能帶走的東西，立刻跟妳家人離開。別讓幫派把妳拖下水。」

　　「妳才是要偷東西出來的人。要是把屬於幫派的份也帶走，灰面會找上妳的。」

　　「我會把東西帶給你們兄妹，灰面由我來應付。」

　　「他難道不會提防我們？」

　　「我以前在他手下做事，他很信任我。我假裝支持他復興幫派，他就會傻傻相信。妳用不著擔心這點，記得嗎？讓我來關照幫派就夠了。我會來這地方，就是為了跟幫派做個了斷的，遇到那老頭，也省得我輕鬆。」

　　「幫派的最強殺手，要親手毀了幫派嗎。」

　　「不用由我毀掉。我只需要傳達訊息，逼他接受。不過在這之前，就讓那老頭再逍遙一下吧，我還不想看見他心死的模樣。」

　　心軟的琥珀讓海爾莉察覺一點異樣。這人在這關頭還在袒護幫派？她不禁起了疑問。

　　「真能那麼順利嗎。」海爾莉直接表達出懷疑。「妳又幹嘛要……幫個素昧平生的人？」

　　「我明白妳信不過我。妳想自己動手我也沒有意見，但我非常堅持，妳不該再待在幫派裡。」

　　「我是為了貴族底下的幫派做事，用這條件換取離開監牢的。就算逃離這裡，我又能去哪？現在從良也未免太遲了，沒人會想收一個無尾的。」

　　「去哪裡都行。我不會阻止妳殺人，我沒資格對人指指點點，妳只要知道，妳有選擇的餘地。」

　　這次換海爾莉嗤之以鼻：「妳說妳過去在欺騙自己，我看妳還是在自欺欺人。會淪落到這種地方的傢伙，哪稱得上有所選擇？」

　　「妳還來得及，隨時都能拋下那不堪的過往。」

　　「有多少腦袋不清楚的人想作賤自己是他們的事，至少我很清楚，我沒有幸運到能做選擇。」

　　「如果你是那傢伙的妹妹，代表妳還太年輕，不該這時就放棄。他肯定也會這樣雞婆地告訴妳的。」

　　「別再讓我聽到他了。他是個早在我生命中消失的人。」

　　「喔，我也這麼想過，但我們沒有資格決定自己的緣份。」

　　「妳該閉上那沒有資格的嘴了。」

　　「是我多嘴，但容我說一句，妳比我和許多人要來得幸運多了。」琥珀打量起著裝完畢的海爾莉滿意說：「就像妳幸運到剛好能穿下這套服裝。」

　　海爾莉伸展起身軀胳膊，確定服裝合身。漆黑的貼身布衣保暖具延展性，全身上下都縫有口袋、掛袋和暗袋便於取用。胸口特地綁上的皮製護胸可說是唯一卻有其必要的防護。後頭附有兜帽與面罩隨時遮蓋臉部，她立刻戴了上去，她習慣稍微被帽緣遮掩的視線。尾部的布簾平時能保護尾巴不被人抓住，穿在她身上則能掩蓋另一個事實。服裝穿著舒適，幾乎完美符合她的身型，唯一的小缺點是太過貼身，讓毛髮較長的腿邊等處有些緊迫，她忘記上次理毛是什麼時候了。

　　這衣裝完全是為「盜賊」這種不應存在的行業精心製作的。世上竟真有行家為犯罪集團製作逸品，著實令海爾莉開了眼界。

　　「我知道我問題太多了，但為什麼要潛行就得換上這套裝不可？」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穆卡講這句話講到我耳朵要長繭了。但我認同他，有做準備比沒有好。」為海爾莉著裝好的琥珀自己也迅速脫穿衣物，把原先的寬鬆便服換成緊緻的無袖衣和長布褲，綁上腰帶與腿帶，裝好小刀與各種小工具。

　　「壞消息是我不太擅長躡手躡腳，但把看到我的人殺光，也算是潛行的一種。」

　　「哈，妳躍躍欲試。我是不想阻止妳，但也別太興奮了。」

　　「該走了。」海爾莉隱瞞情緒，裝作無所謂帶上兩把劍踏出更衣室。琥珀披上斗篷偷笑著跟上去。

　　穆卡見到換完裝的海爾莉時被嚇了一跳，但他裝作無所謂。這讓琥珀差點笑出聲，心中感嘆他們果然是兄妹。

　　「怎麼？」海爾莉不耐向他問起。

　　「沒事。也對，妳確實是該穿這件。嗯。」穆卡口是心非，無處安放的手擺到嘴邊，眼神游移。就海爾莉所知，男人只有一種時候會擺出這種詭異模樣。

　　「唉，你就直說吧。這是你的裝備。」

　　「我沒穿過幾次，而且這布料不會沾味，妳應該不會聞到，呃，任何味道。如果妳不喜歡的話——」

　　「我無所謂，有裝備可用就該謝天謝地了。何況也不是挑三揀四的時候。」

　　「嗯，說得也是。」穆卡急著找話講：「很合身。」

　　「是喔。」

　　兄妹間就此沉默，想著該說什麼卻說不出口。五年間未曾見面製造的隔閡比兩人想的還深。

　　「我就覺得這套服裝正合適妳。」琥珀見沒人說話，就上前說起閒話。「哎呀，本來還擔心要是妳身材太性感該怎麼辦，幸好除了屁股大了點之外，其他地方都跟男人沒啥兩樣。」

　　灰面、阿斑、哈瓦辣這幾個在場的男人聽見這話紛紛瞄了過來。這令海爾莉難堪得皺起眉，忍不住往穆卡腹部揍一拳。

　　「該來檢討作戰計畫了。」不想再被損的海爾莉自己離去。

　　「天啊，開個玩笑都要發脾氣。看來她是真的很像男人。」琥珀不關己事說。

　　「有時妳跟個糟老頭沒兩樣。」穆卡好不容易才喘過氣念起自己的同伴。琥珀聳聳肩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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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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