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五天後(2)

　　兩位公主對這世界驚嘆不已，當我們來到地下捷運站時，更是訝異得合不攏嘴。

　　巨大的地下結構、自動售票機、超長的捷運列車，對她們而言都是超乎想像的概念。法拉仍保持冷靜優雅的儀態，讚嘆這大眾運輸設施是個宏偉的奇觀。

　　技術宅特拉瑪就忍不住她爆發的好奇心了。她提到光是一座城堡就要花費數十年及上百人力建造，這等規模的地下建築完全是天方夜譚。她像個五歲孩子不停發問，在我回答之後又會沉思一段時間，直到我們出站，甚至現在轉搭上公車時，她都還在發呆思考。

　　「如果不是用方晶發出雷電，而是反過來以雷矢奇術驅動方晶的話……」她喃喃說著聽不懂的話，同時緊盯著司機的駕駛座不放。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她拖走，免得打擾到司機。

　　「咳哼。」法拉輕咳一聲，本以為她是清喉嚨想說話，但特拉瑪一聽到這咳聲就醒了過來。她看見法拉的輕笑，有點難為情地離開司機，回到公車中間的站位跟我們會合。法拉也看出來我想叫特拉瑪回來吧。

　　「那個駕駛車輛的機械結構實在太有趣，讓我看出神了。踩踏板加速減速，轉大轉盤操控方向，還有桿子調整速度。原來只要能讓駕駛自己控制動力，就能做出如此直覺簡易的代步工具！」特拉瑪興奮地說著大發現，手轉著空氣方向盤。她的觀察力非常入微，卻沒發現我和法拉的關愛眼神。「我沒有出聲，沒有打擾到司機，應該不算——」

　　「妳說了不需要約定，所以我相信妳的喔。」法拉貼心提醒她，柔和話語中暗藏責備與期望。

　　「我……喔，我又來了。」

　　「至少妳試過了。」

　　「我沒有要打擾陌生人的意思。抱歉。」

　　「不是對我說。」

　　「啊哈哈，讓妳見笑了，青云，但我一看到有趣的東西就控制不了自己。以後可能也改不了。所以……對不起給妳添麻煩了。」特拉瑪又被法拉瞪了一眼後，懊悔地對我說。

　　「沒事啦，司機大哥不在意的。」我擠出些客套話。

　　「我會盡量忍著的，我保證。」

　　簡直像媽媽在教小孩。我記得法拉說過（我偷聽到的），她的職責就是輔佐其他王族。看來這位二姐就是照顧姐妹的另一個媽媽。

　　生來就要照顧家人一輩子，會是什麼感受呢？我想我是無法理解。

　　或許是法拉穿起白連身裙的模樣美得冒泡，自從上捷運後，我就不時會感受到視線朝我們投來，有人還直接轉頭看著。受不了，他們是這輩子沒見過女生嗎？

　　「沒問題嗎？有些人不懂節制。」我問法拉。

　　法拉悄聲回應：「我每天開會都得接受更多質疑的目光。如果有人看我只是因為想再多看一眼，那就隨他們吧，這種視線友善太多了。」

　　呼，大人物就是大氣。既然當事人沒有意見，那我也放過他們，只要別太誇張，我都當作沒看到。況且自從上次遇到混混之後，我也學到行事要低調，少惹事生非。我是有學習能力的。

　　我就當著導遊兼護花使者，帶公主們下車。走過兩條街後，總算來到了目的地。

　　方正的醫院大樓橫列在馬路旁，灰白牆面和整齊排列的窗戶顯出肅穆氛圍。老人家進出醫院大門，車輛緩緩駛入一旁的停車場，庭院樹木窸窣搖曳。似乎沒人想打擾這片靜謐，讓我們也靜了下來。

　　呼，好了，忍不住文青完了，也該回歸正題。505號病房的蘇懿寧，謎題的解答可能就在這裡。

　　「就是這裡。」我說。

　　「這就是病院？比想像中要乾淨許多。」特拉瑪望著建築。

　　「我也有同感。」法拉也說。「這裡沒有血味，反倒有酒精和……某種刺鼻的味道。火藥？不太對。」

　　「那是消毒水味。簡單來說是清潔用的水。妳們聞到會不舒服嗎？」我問，特別是嗅覺靈敏的混血兒法拉。

　　「這味道確實不好聞，但不至於無法忍受。」法拉微微皺眉。

　　「嗯，我也還好。」特拉瑪也回應。

　　「那就好。我們進去吧，如果身體不舒服要趕快說。」

　　「嗯。」兩人異口同聲，跟著我一起輕聲踏入醫院。

　　迎接我們的是寬敞中空的大廳，從這就能抬頭看見三樓的廊道。許多人三三兩兩穿梭於此，其中也有病患穿病人服拖著點滴架緩步行走。這醫院的導覽圖在哪呢？我要直接找到病房區。

　　「有條不紊、一塵不染的，怎麼說呢，一點都不像我們那裡的病院。」特拉瑪望著裝潢和藝術品說。

　　「那是什麼樣子？」我問。

　　「我們說到病院，只會想到疾病、慘叫和血肉。這裡看來不是如此不堪的地方。」

　　啊……也對，近乎中世紀時代的異世界，最先進的醫療技術可能只有放血和截肢吧，說不定連麻醉藥都沒有。可以想像那樣的醫院會是什麼地獄。

　　「但你們不是有治癒術嗎？就算疾病治不好，至少可以治療外傷吧？」

　　特拉瑪搖搖頭說：「奇術並非萬能。治癒術可以立即治好小傷口，但如果傷勢比較嚴重，治癒術只能做初步止血，後續得包紮上藥讓身體自我痊癒。遇到大出血的重傷，奇術的效用相當有限，有時還不如止血帶或燒烙來得直接有效。再說，奇術師本身就極為稀有，只有大型病院或教堂才可能找到會使用治癒術的人。」

　　法拉心有戚戚焉說：「蒂亞姐姐被割喉的那時，我其實很絕望。那出血量實在太大了，只靠我根本無法止住。若沒有青云和祭司小姐在，恐怕我們已經與她永別了。」

　　「原來如此，我思考太天真了。」

　　「修習奇術的人都必定遵守一個原則，治癒術是『用於應活之人，而非將死之人』。這是原則，也是宗教上的思維。但最近示於我們面前的『魔法』，顯然超越了我們的理解。」

　　「如果你們能學會更強的魔法的話，就能拯救更多人了吧。」

　　「我不清楚。我這幾天來總在思考魔法的事。也許魔法被藏起來是有理由的。」

　　我本想反駁，但仔細想想，我自己就被這些魔法整得不成人樣了，目前見過持有魔法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他們會害怕魔法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們（其實是我）目前最希望的，是儘早讓生活回歸正常吧。

　　我們很快來到了住院大樓五樓，也剛好到了開放探病的時間，應該只要跟櫃台確認一下就能進入病房……

　　「很抱歉，這間病房需要有家屬陪同才能探病喔。」

　　Oh shit！在櫃台小姐這裡就吃了閉門羹。

　　「這、這樣啊……我們是病患的同學，想來探病。」

　　「前幾天有病患的家人在院區失聯，家屬為了避免再有意外發生，向我們提出要求。」

　　「那能告訴我病患家屬的聯絡方式嗎？」

　　「不行，我們原則上需要保密。」

　　「我明白了……謝謝。」

　　該死。我沒想到會需要家屬同意。在這最後一步才宣告失敗，太難受了。

　　「沒辦法進去嗎？」法拉問。

　　「可惜。我沒有聯絡她的家人的方式。」

　　「太不幸了。就差那麼一點。」

　　「沒得商量嗎？如果說我們或許能讓昏迷的病患甦醒的話……」特拉瑪悄聲說。

　　「他們不會聽的，我們不是專業醫生。」

　　看她們兩個失落的模樣真令人不捨，我也不願意讓賓客失望。有沒有可能偷溜進去？不行，不能惹事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唉，見不到這位病患了。

　　「至少我們確定有這號人物在了，以後再來找她或她的家人也行。」我壓低音量說，免得被別人以為我們在做壞事。

　　「嗯，確實是……不用急於一時。」特拉瑪同時感到可惜，又鬆了口氣。畢竟這昏迷的女生很可能跟她有所關聯，難免會緊張的。

　　況且這不是世界末日。雖然沒辦法看到關鍵人物，我們還有攝影機，裡頭的影片一定能揭示更多線索。所以不該在這裡浪費時間了。

　　「好吧。我們先出去吃飯，等等再去買工具——」

　　「懿寧？」突然間，一名經過我們的老婦叫住了我們。

　　更準確地說，那老婦是叫住了特拉瑪，對她目瞪口呆。她看上去大約有五、六十歲了，臉上的歲月痕跡多不勝數，無心整理的長髮斑白，消瘦體型撐不起她的印花洋裝，比起衣著更像是隨意披在身上的布。整個人憔悴得像副骷髏，雙眼陷在深黑眼窩和沉重眼皮裡，好不容易才能張開眼睛，盯著特拉瑪看。

　　「咦？」特拉瑪不明所以，用擔心受怕的神情回看向老婦。這老人是怎麼回事？被人盯著怪可怕的耶。

　　「請問怎麼了嗎？」法拉出面解圍。

　　這下老婦才回過神來，連忙回覆：「哎呀，哎呀我真是的。對不起，嚇到妳們了。妳跟我的女兒長得太像，我認錯人了。」老婦勉強擠出的笑容不像在笑。

　　「沒關係的……？」特拉瑪回應時，我們三人都發覺了一件事，一起露出疑惑。

　　我斗膽開口：「請問妳是……蘇懿寧的媽媽？」

　　「是的……妳們是……？」老婦迷茫地問。

　　「我們是懿寧的同學，今天想來這裡探望她。」

　　「……呃，啊！哎呀！是同學啊！」老婦遲鈍得需要思考才能勉強回話，但她的臉總算動了起來，顯出些許活著的氣息。「不好意思，因為昨天有一群同學來探望懿寧了，我不知道今天還有人會來。」

　　「很抱歉，我們昨天有事，今天才有空來探病。還好能在這裡遇到伯母。請問我們能見懿寧一面嗎？」

　　「當然當然！懿寧會很高興有人來看她的！」老婦仍然不像在笑，但用她的方式努力表達欣喜。

　　「非常謝謝！」「謝謝伯母！」「謝謝妳！」沒什麼默契的我們至少能用誠意打動她。

　　老婦向櫃台說了一聲後，護士就拿出鑰匙，帶領我們進入病房的廊道，逐漸接近我們的目標。

　　「謝謝妳們願意來看懿寧。醫院離學校很遠，一定搭車很久才來到這裡吧。」老婦回頭說，她比剛才有精神多了。

　　「沒關係的，我們無論如何都得來看看懿寧。」法拉機靈回應。

　　「妳們是懿寧的同班同學嗎？」

　　「嗯，我們常常會找她聊天和讀書。」我接話。情報不足的情況下，順著伯母的話講比較不會穿幫。懿寧的人緣看來不錯，這回答應該算保險。

　　「懿寧還好嗎？」特拉瑪努力不當個啞巴，主動搭話。

　　「醫生說她穩定多了。托各位的福，她從加護病房轉到一般病房了，懿寧也很努力要醒來。」

　　「太好了。我們都在等著。」

　　「懿寧一定會迫不及待想跟妳們團聚的。」儘管她看來也很堅強，伯母的語氣始終擺脫不了哀傷感。

　　到了，505房。這房門的模樣跟攝影機影片裡看到的一模一樣，不會有錯。

　　這幾天來的旅程總是曲折離奇，但總歸都能達到目標。這次也不例外。這是見真章的時刻。

　　護士為我們打開了門。等待我們的是曾經見過，但平凡無奇的病房。或許是鼻子習慣了，沒有聞到病房該有的消毒水味。日光燈把房間照得蒼白，拉上的窗簾中間透進了一點陽光，照向被布簾隔著的病床。

　　伯母帶領我們上前，但她腳步異常緩慢，彷彿連她都害怕見到那昏迷的人。

　　我說不出該說的話。

　　透進的那道陽光灑在天藍色薄被上，而蘇懿寧就靜靜躺在被中，及肩黑髮披散在枕頭。這裡備有數種醫療儀器，包括電視戲劇中常見的嗶嗶叫心電圖機器，但都擱在一旁閒置著，用上的器材只有電子鐘和吊點滴。

　　床頭和床邊櫃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慰問品，卡片、照片、繪圖，每個都寫滿對她的思念和祝福。有些圖畫是物品素描，或是充滿個人風格的機械和科幻作畫，或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大多照片是高中制服合照，我認不出是哪間學校的制服，看來不是我學區的高中。

　　而她本人從外表看來，比起昏迷更像安詳入睡，微微呼吸起伏。別說是讓她甦醒，我甚至不想叫她起床。

　　儘管臉頰有些消瘦，但無庸置疑的是，她精緻小巧的臉蛋，樸素外貌和臉頰的淡淡雀斑，與異世界的第三公主幾乎沒有差別，這也難怪伯母會認錯人。法拉和特拉瑪靜靜看著此景，跟我一樣沉默。

　　伯母踩著碎步走向床邊，坐到折疊椅上，對她輕聲細語說：「懿寧，懿寧，妳醒了嗎？」

　　懿寧是個聽話的女孩，她在聽到呼喚時就睜開了眼。她的頭微微轉動，瞇起的眼斜望向母親，卻沒再有任何表示，像只是單純聽到聲音，就往那裡看去而已。

　　「懿寧妳看，今天也有同學來見妳喔。」

　　「嗨，懿寧。」我向這位陌生人裝親切地說。她的眼珠這時轉向了我，黯淡眼神傳達出她薄弱的生命力。

　　「懿寧，妳還好嗎？我們很想妳。」法拉大致理解狀況後，也打了招呼。

　　「懿寧？妳能說話嗎？」特拉瑪擔心地直接詢問。

　　「她聽得到，」儘管模樣非常疲憊，伯母仍然親切解釋。「懿寧很喜歡聽人說話，我們說話她都會看著眨眼。她一定也有很多話想說。」

　　看著她雙眼無助轉動的模樣，彷彿有個人被困在一具人偶中，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冷血地將視線別了開來，恰好瞄到病床床頭貼上的名牌。

　　她的入院日期是四月五日，大約是兩週前。跟我開始穿越的時間相去不遠……這會有關聯嗎？

　　「所以……醫生怎麼說呢？」我找了張折疊椅坐下後問，我不想妄自揣測她的情況。

　　「她病情好很多了。昏迷指數有在上升，很快就從加護病房轉到了一般病房，現在可以睜眼，吃流質食物了。醫生說她狀況一直在好轉，說不定就快醒來了。」

　　「那真是個好消息。」我繼續心虛演戲。

　　不過某方面來說，她只是輕度昏迷真的是太好了，還好她不是植物人。這算是放下了我心中的大石頭，因為我不想再聽到這三個字了。

　　「那些畫，」特拉瑪觀賞病床一旁的畫作。「那都是她的作品，對嗎？」

　　「我挑了幾幅她最愛的畫，帶來這裡，每天都會讓她慢慢欣賞。」伯母伸手拿了一幅裱起來的畫。畫中是一個孩子半蹲撫著一隻可愛的小狗，但小孩和小狗卻都顯出他們身體裡的機械半剖面圖，依據器官和肌肉充滿整齊排列的精細齒輪及螺絲釘結構，原來他們都是機器。看似可愛溫馨的景象同時顯出科幻般的荒謬感。

　　「我沒什麼美感，說不出美不美麗，不過我很喜歡。」特拉瑪細看後讚賞說。「我喜歡這畫的協調感和真實感，看起來栩栩如生。我畫過設計圖，我看得出來，作者……懿寧很清楚她畫出的每樣東西都有作用。這作品裡頭滿是她的才華和熱情。」

　　「哎呀，妳也很喜歡嗎？」伯母的眼睛第一次亮了起來。「她爸爸是在加工廠工作的，她小時候常去那裡看爸爸做零件。懿寧都看在眼裡。妳聽到了嗎，懿寧？妳同學很喜歡妳的畫喔。」

　　伯母把裱框畫拿到懿寧面前擺弄著，她空洞的視線有追著動作，但很難說她有沒有意識。看到才華橫溢的人變成這副模樣，就算我不認識她也感到難受。

　　「伯母，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懿寧會昏迷嗎？」特拉瑪踏出了勇敢的一步。

　　「伯母不用勉強說出來的。」法拉僅是委婉阻止。看來她還是想了解真相。

　　伯母像是終於等到了這個問題，她停頓了一下，輕嘆口氣，把畫放回了原位。帶著那不像笑容的笑容，轉向我們開口：「這都得怪我。」

　　我們安靜聽她道來。

　　「她是個多認真的孩子。你們一定都知道，她一直都在畫畫，也想要畫畫。在國一畫出這幅畫得獎之後，就跟我說她想要讀美術，還承諾不會影響到課業。我本來不希望她這麼拼命，但她做到了。她的好成績和人緣都是自己得來的，從來不需要我擔心。」

　　「她還加入了儀隊。原來那都是在勉強自己……」我從剛才的照片推斷。學校成績要好、要忙儀隊訓練，還要玩藝術，我以為她是做什麼都得心應手的天才，看來並非如此。對普通人而言，這不是光憑「努力」兩個字就辦得到的成就。

　　「她說自己有吃好睡好都是說謊。我知道那有多辛苦，每天都得用掉那麼多畫紙和鉛筆，得了濕疹手指流血還是要畫，但看她開心的模樣，我不捨得叫她放棄。她不需要有什麼成就，只要她快樂，我什麼都願意。」

　　伯母似乎是想起了屬於她的回憶，沉重的嘴角終於微微揚起，但不到一秒又槌了下去。

　　「本來以為支持她是幫助她，卻沒想到她承受了多大的壓力。為了這個從國中就開始努力，都考上藝校了，什麼都準備好了，卻……怎麼能，努力六年卻換來這個……」伯母越說越是激動，眼角和嘴唇不停抽動，從雙眼的深谷中泛出淚來。

　　「很抱歉，伯母，我沒有要讓您難受的意思。」特拉瑪被嚇壞了，趕緊叫停。我為伯母遞出衛生紙。

　　「懿寧不會有事的。」法拉不忘安慰。

　　「謝謝妳們。」伯母拭去眼淚，對我們溫柔說。「我沒事的，我真正擔心的其實是她的將來。要是懿寧醒來了，她該怎麼辦？她能完全恢復正常嗎？她還能畫畫嗎？我該讓她放棄夢想嗎？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伯母發現我們遲疑時，很是難為情地說：「啊啊，對不起，不用在意，這畢竟不是同學該煩惱的事。等到懿寧醒來，穩定下來之後，伯母會好好跟她談談的。好嗎？」

　　仍然是那不像笑容的笑容，她已經很努力了。

　　法拉決定湊上前，冷靜開口說：「伯母，或許我是多管閒事，也許您早就明白了，但請聽我一句。」

　　伯母有些訝異，法拉表露出她身為照顧者的溫柔和堅毅，如同為人父母。

　　「不論結果如何，不論您是否贊同她的決定，甚至不論您是否能幫助她，都請您務必，永遠都要陪著懿寧。陪伴本身就能給人力量與安慰，而親人的陪伴，是我們和任何外人都無法取代的。懿寧會找到未來的路，但如果她陷入了困頓迷惘，到那時她最需要的就是您。要讓她永遠都有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伯母呆然面對法拉，不知是傻住了還是在咀嚼這段話。慢慢地，她終於露出了理解的笑臉。那張從來無法微笑的臉像是化了開來，嘴角總算擺脫了禁錮而上揚，連那彷彿深谷的眼眸都柔和許多。

　　「謝謝妳們，我一定會記得的。」

　　「如果有能幫上忙的地方。」特拉瑪也接著說。

　　「沒錯，我們都能幫您。」我說。嗯，要是之後得照顧這位昏迷人士的話，至少我們都要一起來。

　　「懿寧能有妳們這樣的朋友，真是她……也是我們家最大的福分。」伯母將眼角的泛淚拭去後，發自內心笑了出來。

　　這時我瞄到了，雖然只有一下下，我看見特拉瑪的失落模樣。她下意識別過頭避開我的視線，然後用淺笑掩蓋。啊，我理解她為什麼會失望了。等等是不是有機會幫她們一把呢。

　　「伯母我……要去個洗手間，妳們可以好好看著懿寧嗎？」

　　我們三人同時允諾後，伯母用單手遮著臉匆匆離開病房。她為了不給我們添麻煩，連哭都得躲起來，真是辛苦她了。

　　聽完這感人肺腑的故事，差點就要忘記最重要的目的。我放輕腳步跑向病房門口，確定伯母暫時離開了，也沒有人過來，像班上總是有個同學會偷看走廊，觀察老師有沒有要走來教室。

　　「沒有人，快檢查她吧。」我向兩人回報。

　　「好的。」法拉正色回應。她給伯母的安慰和祝福都是真誠的，但那並不妨礙她做正事。

　　「姐姐妳的觀察如何？直接對她施法沒問題嗎？」特拉瑪擔憂問。

　　「我有從外部試著向懿寧和伯母放出一點點魔力，沒有干擾或排斥的跡象。」

　　「妳做得很好，公主，放輕鬆。」突然間，有個討人厭的聲音響起。

　　「是嗎？喔，我可以直接叫您申先生嗎？」法拉對飛進來悠遊飄動的光球問。

　　「請務必，不過暫且專心在要務上吧。如果妳還記得我的本尊所教導的，就儘管做吧，由我來輔助妳。這算不上是個賠禮，但還請讓我展現誠意。」

　　「我是做了一些練習……我會努力嘗試的。」

　　「你是不是都在偷窺我們？」我不爽地問。

　　「這是必要的戒護。我在高空中安靜觀察各位，沒有打擾到任何人。不過分吧？」

　　「好好，快把事做完。」我繼續站在門口說，懶得再吵了。

　　「專心在感應上吧，公主。」

　　「好的。」法拉往懿寧靠過去，病患以她那毫不在乎的視線回應。「請讓我借一下妳的手，懿寧。」

　　法拉小心翼翼地向懿寧伸手，深怕會把她弄壞。幸好這種可怕的事沒有發生，法拉像對待脆弱的小動物般，輕捧起懿寧癱軟的手掌。確認沒有異狀後，法拉闔起雙眼，專注在我看不見的魔法感應上。

　　「有的，我感受到了。」法拉專心著說。「一經過道路，我就到了個……很寬廣，很深邃的地方，不屬於我的能量在遠方迴響。那裡……怎麼回事？我找不到源頭……」

　　「她的情況顯然比較特殊。再往深處尋找，多放出一些能量尋找干擾處，或能量沒有回傳的地方，別放過蛛絲馬跡。」申冷靜說。

　　「有了，她的能量有如蛛絲般縹緲，但仍有波動。那能量引領我前去……噢！這怎麼會……」

　　「說吧，妳發現了什麼？」

　　「能量往上……往外延伸之後……消失了……？」法拉緊閉雙眼皺起眉頭。狀況比她想像得還嚴峻嗎？

　　「感觸呢？跟妳的家人或任何人相似嗎？」

　　「不，我沒碰過這種感覺。別人的能量感覺像是布匹或水流，她的像是……雲煙。感受不到。」

　　「也就是我與她無關嗎？」特拉瑪問。

　　「我並不確定。但跟妳的能量流確實不同。」

　　「與我們的假想相去不遠。」申用分析的專業口吻說。「妳還記得妳的姐姐被那鬼魂砍傷後，能量不斷被抽走嗎？這位女孩就是關鍵。她是兩個世界間的擺渡人，把神人的靈魂送回這世界，不論她是不是自願的。這符合那鬼魂的言行。」

　　「那會是什麼意思？」法拉憂心忡忡，她放開了手，不再打擾病患。「她的靈魂難道來到了我們的世界，身體卻被留在這裡？」

　　「她的能量和靈魂並沒有消失，甚至也不是穿越，而是連接著兩個世界。做為能量載體的靈魂被強制拉出了身體，卻沒有斷裂，所以她陷入了昏迷而未死亡。」

　　「她變成了橋樑？難以想像。先不論這有多麼可怕，這目的又是什麼？」

　　「這可不妙。」申頭一次表達出與他本尊相同的嚴肅。「就我所知，只有變幻做得出這種事。而他領先了我們很久，太久了，他的力量已經足以干涉他界。」

　　「誰是『變幻』？跟洛先生說過的願望之力有關？」

　　「抱歉，公主，這輪不到我說明。」

　　「怎麼回事？我們來到這世界，不是就該討論解決問題嗎？」

　　「讓各位了解變幻的存在，是為了提防他。你們不該主動去追尋面對他。事實上，就連來到此處找到了他的蹤跡，都可能會讓你們陷入危險。」

　　「危險的是她，是在我們面前的這位昏迷的可憐女孩。如果您什麼都不能說，那至少告訴我們，懿寧能得救嗎？」

　　「我無法給妳保證，至少在這世界不行。」

　　「申先生，恕我直言，」法拉板起了面孔，語氣沉重。「如果您和您的本尊繼續保守下去，對我們雙方都沒有益處可言。想要探求真相卻不投身其中，是不可能的。我們這幾天來見識了魔法，洛先生也傳授了魔法的知識，對此我表達感激，但為何還是無法信任彼此呢？究竟有什麼是我們不能知道的？洛先生最初來到王國，就是為了了解神人，解開謎團吧。即使我們打算以禮相待，但貴方也該有相應的付出才是。」

　　「本尊最不希望的，就是凡人蹚混水。」

　　「我們早已蹚入這灘混水了。早在火龍帶走蒂亞姐姐，洛先生踏入覲見廳時，我們就深陷其中了。這事件很可能還跟特拉瑪有關，我無法撒手不管。」

　　我很少見到法拉失去冷靜，如果有也是為了親人，但有一次，她是為了我。算我自作多情吧，但她如對待親人般重視我，有種讓我難以啟齒的暖心感。

　　雙方吵得不可開交時，我見到伯母走出了走廊盡頭的廁所。「各位，該停了。」

　　光球沉默下來，如同短路般閃爍兩下，才無奈地說：「我還需要整理情報，往後的事由本尊決定。在這之前，務必保護好自己。」

　　光球隨即消失，不歡而散。這個龍和他的分身怎麼都不能好好說話？

　　他偏偏就得把不知所措的我們丟在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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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留下了祝賀卡後，就向伯母道別離開了醫院。探病用的祝賀卡是我早上臨時用明信片生出來的。雖然我們與病人家屬互不相識，但基本的禮節要有，否則我怕會走不出醫院。我甚至為法拉和特拉瑪各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寫在明信片上，但我已經忘記名字了。

　　姐妹兩人一路上忙著釐清事件，遇到光怪陸離的奇事還能冷靜討論，真是厲害，也許她們早就做好心理建設，能泰然面對各種情況。

　　她們討論的內容我有九成都沒聽懂，總結來說就是，第一，特拉瑪與蘇懿寧並不是同一人，雖然兩者的關聯仍舊不明；第二，在洛選擇伸出援手之前，我們目前仍對懿寧無能為力；第三，她的昏迷是魔法導致的；第四，以上解釋了幽靈劍士的行為，而且他跟懿寧絕對有所關連；最後，伯母看來與魔法無關，而她也沒有提到失蹤兒子的事，或許是不想讓我們擔心吧。

　　我也在思考。懿寧的靈魂連接兩個世界，跟我的穿越之謎是否有關？她大約在三週前昏迷，我是在這世界的五天前突然穿越的，代表她很可能比我還早前往異世界。她人還在另一個世界嗎？難道所有莫名在異世界出生的神人，都是像她一樣陷入昏迷的現世人被帶過去的？完全不理解。要是那兩個爛龍肯開口解釋一下的話……

　　再思考下去，我的腦袋就要炸了。總之我帶著公主們前去用餐，分心一下。

　　午餐時間，醫院附近的速食店大排長龍，但還是照計畫來到這裡。我平時不吃這麼「奢侈」的東西，不過這是目前的最佳選項。出餐用餐都省時、符合異世界人用手抓食物的用餐方式、夠新奇好吃，我也需要一些油脂和糖分消除壓力。希望能讓自遠方來的客官滿意。

　　「好吃！」法拉把一根薯條送進嘴裡後大吃一驚。雖然她在室內還戴著小遮陽帽有些奇怪，但大家會原諒這位美女的。「超乎想像的味道，沒想到薯籤也能做出外酥內軟的口感。」

　　「這個也好棒！」特拉瑪對牛肉漢堡也讚不絕口。「明明只是麵包夾肉，卻能做得精緻豐富。我以為我吃膩了囊餅，原來是因為沒吃過這種美味。」

　　「還合胃口嗎？」我問兩位。

　　法拉欣喜得脫口而出：「簡直太奇妙了，青云。豪邁外表下是以香料精心調配而成的美味，非常迷人。」

　　「這真的是平民的日常飲食嗎？」特拉瑪邊研究手上的漢堡邊說。「連王宮御廚都很少做過如此精緻的料理。」

　　「或許有點太鹹，調整一下就是無可挑剔的佳餚了。如果把這些餐點帶到貴族的茶會上，絕對會引起轟動的。這個『速食』，和青云妳昨天帶去的『泡麵』和『洋芋片』，全都是不可思議的美味。」

　　我受寵若驚說：「嘩，太誇張了。這些只是我們稱做『垃圾食物』的普通東西而已。我是指，妳們公主平常肯定都吃更高級的餐點吧。」

　　「宴會上是有機會的，但王族平時的餐點都得經過安排，確保營養均衡且沒人下毒。也就是白肉、白菜、白薯、白麵包，只有蔬菜湯不是白的。這生活久了，會忘記用餐本該是件開心的事。」

　　「天哪，辛苦妳們了。我以為貴族都是隨心所欲，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吃得肥肥的。啊，不是在說妳們啦。」

　　「喔，那是過去的觀念了。近百年前各地分裂自治，自擁為王的時期，是個資源匱乏的年代，所謂的用餐只是找東西往肚子塞，眾人視大魚大肉為富足的象徵，最高級的美食是一整頭烤羊，簡直不堪入目；隨著王國收復領土，產業穩定發展後，食物不再稀缺，價值觀也很快就改變了，畢竟物以稀為貴。也是直到那時，才有精緻美食的概念出現。」

　　「說到美食，」特拉瑪接話。「大臣在這次的臨時會上又端出了新的生魚肉料理，差點嚇壞我。」

　　「生魚！妳吃了嗎？」法拉訝異問。

　　「其實……調理過的生魚肉蠻好吃的，好吃到讓我改觀。大臣最近好像都在研發驚人的料理。」

　　「無論何時都有閒情逸致，真是不羨慕都難。」

　　「我想起來了。」我回憶起那幾大袋的餅和葡萄汁。「胖得令人印象深刻的傢伙。」

　　「也有人說，豐腴等同尊貴的觀念之所以止步於大臣，是因為他實在太胖太能吃了，所有人都會被他比下去，而他甚至不是有意的。曾經的貴族流行就被他一人終結了。」

　　「真是身體力行啊。」我傻眼說。那個肥得流油的傢伙得有多偉大才行啊？

　　「現在想想，島上流行的美食說不定都是大臣推廣的。但如果能把神人境界的一些食品帶回去的話，肯定不會輸給他的料理。」法拉也拆開漢堡紙，仔細看著香雞堡的模樣。我特地為法拉挑了沒有加洋蔥的漢堡，我可不希望身為半犬人的她因為吃錯東西而翹辮子。

　　「這裡的每樣東西都很美妙。兄長母后一定不會相信，蒂亞姐姐說的金屬馬是存在的！」特拉瑪也興奮地說。看來她們都很喜歡機車。

　　「如果喜歡這裡的話，以後再帶妳們來多玩幾趟也沒關係。」我欣慰說。我是第一次真心想邀別人來家裡玩。不過僅限她們三姐妹啦，其他的犬族人可不能出現在這世界。

　　「有機會的話一定要。」法拉欣喜表示。「不過，得先找到正常穿梭世界的方法才行。可不能再麻煩青云了。」

　　「正常……呢。」特拉瑪不知怎麼突然陰沉下來。

　　「怎麼了？」我問。

　　「我們能在這享受美食，可能全是因為她，可是……」

　　「欸欸，妳犯規了喔，特拉瑪。」我打趣朝她揮揮指頭說。「我們說好，在吃飯時別提到懿寧的。」

　　「對不起，不過我擔心的不是她，是將來的事。」

　　「將來？」啊，她還惦記著那位伯母說的話。

　　「懿寧的靈魂可能連接著世界，對吧？要是她很快就會醒來，靈魂能回到她的身體，那對她自然是件好事。不過這樣世界的連接就中斷了。對我來說……這心境真複雜。」

　　「我不太懂妳在擔心什麼。所有事情都恢復正常，不是很好嗎？」

　　「怎樣才是正常呢？有沒有可能，神人都是屬於這境界的住民？我其實是屬於這裡的？」

　　我啞口無言。我當然從沒想過這麼複雜的問題。

　　「神人之謎的真相或許離我們不遠了，不過那又會是什麼呢？我很不安。」

　　「妳會想……待在這裡嗎？」我一問出口，就覺得我問錯話了。法拉冷靜聽著，似乎不論特拉瑪怎樣回答，她都會接受。

　　「這、這不可能！」特拉瑪訝異說。

　　「咦？」

　　「啊，誤會了……我會擔心，是因為真相不明朗，但如果說要選一個世界住下來的話，果然還是原本的世界吧。我很喜歡神人的境界，有著發達的文明和技術，肯定有更多新奇的事物等我探索。不過，我的家人朋友們都還在原本的世界呢。」

　　「特拉瑪……」法拉感動說。

　　「總是有事情比研究重要，這待辦清單可長得很。雖然也是我爸媽提醒我的。」特拉瑪不好意思搔搔頭。

　　「我來到這裡，也總算能理解青云急著想回到這世界的原因了。」法拉也坦然說。「青云也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和家人，就跟我們一樣。我當時想將妳留在城中，雖是莫可奈何，但還是沒顧慮到妳的感受。」

　　「抱歉讓妳們操心了。不過，我從第一天那晚睡著時，就能回到這世界了啦。」我反倒害臊了起來。起初我看不起落後的異世界，只想脫離處境，卻不明白那是她們好不容易維繫起來的珍貴生活。我的不知足肯定讓她們（尤其是法拉）很頭痛。

　　「不過所謂恢復正常，代表青云妳也得跟我們分開了吧。」特拉瑪惋惜說。

　　「唔，對啊，到那天就得說再見了。不過別聊了，妳們先吃飯吧，喝喝看這個。」我故意轉移話題，幫她們把可樂杯蓋都打開，要她們快喝。

　　她們半信半疑地捧起杯子，啜了口冒泡的不明深色液體。我期待她們會做出什麼反應，不小心笑了起來。

　　兩人嚇得瞪大了眼，把嘴裡的可樂噴到我的臉上。

　　我難得露出的笑臉大概僵得石化了。啊，原來臉泡碳酸泉浴是這種感覺。

　　「對、對不起，青云！」法拉急忙道歉，抓起餐巾紙為我擦臉，還得幫被嗆到不停咳嗽的特拉瑪拍背，連自己的嘴都來不及擦，我們幾個人突然變得狼狽不堪。「這不是故意的。我們王族受過試毒訓練，喝到任何酸液或毒藥都得立刻吐出來……」

　　有時她們對我太友善了，會忘記她們身為王族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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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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