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墓地的管理員。正規的工作時間由晚上九時至第二朝的七時,中間沒有用餐時間,都只是在巡視的空檔時間,吃點什麼,好好休息。而為了方便工作,連居住的空間也在附近,這倒是一個頗貼心的安排,變成了我可以無休假地二十四小時工作,亦可選擇隨時休息,隨時用餐。
每天起床,我就要在整個墓地園巡視一次。這裡所埋下的都是土葬的仙人,大部分都非富則貴,說什麼這裡是個福地,發展商就借此機會大大提升這種商機,擅用這寸山地發展成有規模的土葬場。這裡或多或少都可以安葬約八百位土葬的仙人,以香港的死亡人口劃分出百分之十來選擇土葬,不用兩年這個地方也坐無虛席。為了可以令生意變得更多,公司安排了三種套餐讓親人去選擇:永久套餐,永久安葬,費用以數十萬一次性付款;二,十年套餐,親人可選擇每十年續租一次,費用以十數萬計算;三,基本套餐,六年是標準的土葬習俗,經時間讓仙人回歸塵土後,將屍骨翻起,清理及點算陪葬物後,連金塔一同交回親人,費用也只是數萬而已。所以在不定期會有些師父來到將埋葬而久的仙人翻起,帶走作法後,換來一位新住客。
第七階,十三號單位,那個住客很多話說,每次巡視都跟我說過不停,因為他是「永久性居民」,所以沒有誰不認識他,稱他「七十三」。
「你知道嗎?我一共有十八個子女,在我死時的家產爭奪戰,可說得上八國聯軍侵華歷史!」
「那最後一位勝利?」
「就是四阿哥,想不到本來傳位給十四子,怎料比這個聰明絕頂的豆丁橫筆一改,「十」字成「于」字。這個孩子,真是有手段。」
「這是清代的野史,跟你的家族有什麼關係?」
「什麼呢?我就是跟你說清朝,跟我的家族有什關係?」
就是這樣,很多人往生後,理應跟著光離開,但現世卻總有更多的留下來,迷失於此。有些一開始時讓清清楚楚,但日子久了,就連自己為什麼要留下來也忘記了。就像第六階的十號單位的老奶奶,開始入住時每晚也會哭著抱怨,說是她的媳婦害死自己,明明可以留在家中,休息一下就沒事,偏偏那女人要叫救護車,害她入醫,最後說什麼失救。她很傷心,卻沒有怨恨。六年後,除了她的媳婦來為她取回屍骨,就沒有別的人,她也只是靜靜地,向著光離開。還記得前一晚,我們都為她開個歡送會,想不到送她去的,是更理想的地方。
又有一些特別的情況,單位雖然出租,但卻從來都沒有住客。我的意思是仙人的屍體在墓地,但她本人卻沒有來過。那位在生的親人是個男人,自下葬那日開始,他每天都來,沒有任何祭品,兩手空空,作祈禱的手勢默唸出什麼,有時會哭,有時會笑,有時沒有表情,有時仰天長嘆。最深刻的有一次,那天下著微雨,他沒有帶傘子,帶來一個飯盒,坐在墓前用餐,邊吃邊笑。因為怕他會弄髒地方,正想去告誡一下他,但當我走到他身邊時,隱約聽到他說了些話。
「是我不好,沒有遵守承諾,為妳土葬,但我真的很想再吃妳沖的泡麵。」他哭了,然後未等我說,自己已經清理好地方,默默離開。自此,我沒有再見過他,因為這是永久性居民的身份,所以大概他應該不會再來,也沒有需要再來。
墓園的開放時間是早上八時至下午六時,期間會有輪班的工人來墓園打理,清理廢棄物,修葺,妥善去處理地方,但我不喜歡跟她們打交道。大部份來的都是中年大叔,或是那沒半點女人味的雌性動物,說的唱的都不知是那個鄉下的民謠,真想見一見那些傳聞中為仙人作法事的年輕巫女。這傳聞都是從負責殯儀工作的人在閒聊時提起,正正因為他們的工作沉著,客人背後才可回復自己,所以沒有掩飾,對女人的事說得繪形繪聲。啊!聽得出來,啊!活著真好。
「你知道嗎?女人是不存在的!」
「那,七十三兄,之前的老奶奶、媳婦、清潔工人又是什麼?」
「那不是女人,是非男人!」
「那為什麼不是稱女人?男人也可以說是非女人。」
「因為我是男人!」
有時我也弄不清楚這個世界定下來的是什麼樣的法則。有時候,我也會坐在七十三附近,聽他說的謬論,聽著聽著,我也會問一問自己,我是什麼人?
生人死人,男人女人,好人壞人,前人後人,上人下人,大人小人,其實只要看著垂下來的楊柳枝一吹,人就會隨風而去,留下的是故事,帶走的是自我。離開前是你,離開後是我。我,重要嗎?
第三階,是墓園中最為貴價的地段,因為位置上第一階與第二階之間是行人通道,而從第三階開始,山勢開始向下傾斜,也算是最高最闊的景觀,無論日落日出也可以飽覽金光閃閃的大海,我也很喜歡在這處呆坐。而附近是的第十一號單位,他是個男人,每次來拜訪他的都是不同的女人,甚至有些是城中名人。我很好奇,這個男人到底做過什麼好事?於是有一晚,我主動過去,多口一問,他卻莫名其妙的說:「我不認識她們。」
「那沒有一個是你的親人?」
「沒有。他們應該在外地,可能忙著對外的追思會,悼念什麼的聚會,他們都很忙去應酬,沒時間來這裡。」
他跟我一樣,看著面前深沉的大海與清澈的夜空被海平線所分割開,我們都很清楚那一方是天,那一方是海,但有時,我也會想像到海中的白頭浪,翻起浪花,像天空的雲一樣,若即若離。
「我應該是為了很多人作出供獻,才會讓我不認識的人前來拜祭吧?」
「你不知道自己為世界付出了什麼嗎?」
「忘記了,也不太懂。但大家似乎也很努力去拓展某種信念,為了我個人的自私,一直都很努力。」
「如果你的自私可以影響到其他人,給予力量,那自私,又何妨?」
「那你呢?」
「我呢,大概只是想看看黎明後的朝陽,第一道晨光射在海上,為這種壯麗的畫面而存在。」
「聽起來真的很美。」
「是啊,看吧,就像那道光。」
「我也很想看一次。」
「總有機會。」
說著,十一號單位的客人遠行了。可是之後來拜祭他的人仍然是不少,要清理他們遺下的祭品雖然不是我的責任,但總覺得有點浪費。
第二十一階,也是最低層的一階,在此對出就是崖邊。曾經因為有少女不小心,從山崖墜下死亡,於是公司決定找來傳聞中的巫女來為事件作法,令傳媒報導,又為崖邊加建圍欄,雖然只是粗糙一點,但種種決定也安撫了大眾對公司的疑慮,仍然會信任公司對往生的人有一定程度之重視。也因為公司的慷慨,終於有機會讓我得見這種巫女,只是看起來,她更像一個女演員。雖然她所做的法事未必每個人也感受到,但附近的客人似乎也很欣賞她的演出,是真才實料的巫女,慈悲之心沒有作假,能力所及也為客人得到福緣,是個心地善良卻偽裝機心的現世人。在她身邊不缺信眾弟子,她亦認真指導每位辦事的助手,只是關於這次法事,她似乎有點疏忽,因為法事的主角 —— 意外身亡的少女沒有出席。
自那件事之後,不時我也會發現那位巫女的弟子會來到墓園,同樣去到那個意外發生的位置呆站著,直到關門前他們才會離開。而在關門之後,巡視期間也會經過那個地方,我亦會像那些弟子一樣,呆呆站著。比起山頂上的居高臨下,較接近海平面地聆聽海浪打上岩石的聲音,確實有另一種欣賞價值。
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如果一天我要離開這個世界,我會有什麼想做、未做或需要做的事。人類的生命很短暫,但在人類的角度是很漫長,問題是人類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供獻給世界,在人類的歷史中不斷推進,就像遠古傳說的「亞特蘭提斯」,不過發展,然後步向滅亡。沒有一個人有能力去阻止這種悲劇的重演,就是因為人類的生命既短暫又漫長,大家都只是為步向滅亡的進程中行出一小步,人生就已經完結。所以沒有人會意識到自己當下所做的事,是否已經影到數百年後的人類生死存亡。但其實,他們是知道。每個領域的發明家及研究學者,大家都只會著重他們為人類所作出的供獻,但甚少人會將他們死前、或應該說是在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旅途要完結之前,他們最後對人生的結語。古人的偉大人物我就聽不到,但現在埋下的諸位社會賢達,我聽得很清楚。
其實,大家都只是一個平凡人,由於不同的平凡人走在一起,做出一些不平凡的事,將理念傳達給後人,繼續召集更多的平凡人去一同努力,當中產生分岐,建立第二個共同體,繼續拓展。為了有更多資源,以堅持初心的理念為由,發動戰爭,搶奪別人努力的成果。然後,人類漸漸就開始忘記了,生以為人所為何?或者有些覺悟到這一點的人,決定借用前人留下來的成就享受人生,直到二、三、四、五個世代就被更強大的共同體侵佔,改朝換代。這樣的循環是誰對誰錯?或是我們只不過恰巧生於大自然循環中的某個落點,就只能夠做該做的事?
慢慢,我也開始覺得,自己被七十三所影響到,漸漸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一直在等,等到每次那道光出現時,我就知道又有人要離開。我在想,我在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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