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擦過港島的午後,林霏在深水埗唐樓天台拾見一雙白布鞋。它孤零零地掛在晾衣繩上,鞋面沾著泥漬與鏽痕,像是暴雨後遺落的殘花,隨風搖曳,無聲訴說著歲月的斑駁。
「阿妹,那是對面劏房陳伯的。」看更阿叔嚼著檳榔,聲音混著風雨的鹹味,「上個月他在後巷被車撞了,鞋子飛到這裡,再沒回來收過。」
林霏仰首,紫灰髮尾在七樓天台的風裡輕輕飄揚。她的防曬衣鼓脹如帆,像一葉小舟在城市的浪濤中漂泊。她是速寫畫家,背包裡總藏著顏料與詩意。此刻,鈷藍色的丙烯在指腹凝成一枚微涼的痂,像是未癒的舊夢。
第一筆靛青落在鞋頭,晾衣繩上的麻雀驚飛。她用筆尖沿著泥漬勾勒,讓墨跡化作纏繞的常春藤。鐵鏽斑被點染成朱砂山茶,裂縫間生出銀線刺繡的蕨類。台風帶來的水氣讓顏料遲遲不乾,暈染出一片煙雨江南的氤氳。
手機在褲袋裡震動,策展人第十七通來電閃爍著焦灼。林霏用沾著群青的手指點開免提:「我說過不接商業畫廊的訂單。」
「不是訂單!」對方聲音幾乎被風雨吞沒,「西營盤那棟鬼樓你還記得嗎?業主答應讓我們做廢墟藝術展,但明天中午颱風就要登陸……」
林霏將畫好的布鞋收進行李箱夾層。那裡還躺著褪色的麻將席、裂釉的功夫茶具、半盒受潮的九龍城寨舊照片——全是她在城市褶皺裡拾來的「殘次品」。拉鍊咬合時發出輕響,像是吞下了整個雨季的嘆息。
西營盤的唐樓正在吐出自己的內臟。剝落的牆皮下,六十年代的彩磚如夢初醒。霉斑在天花板蔓延成水墨山水。林霏踩著碎玻璃,陽光從彈孔狀的破窗斜射進來,在承重柱的裂縫裡流淌著蜂蜜色的光。
「二十四小時。」策展人抓著飄移的雲圖,「至少要做出三個能拍照的裝置。」
林霏打開行李箱。陳伯的布鞋掛在坍塌的壁爐上方,舊照片用魚線串聯成懸浮的銀河。她把功夫茶具壘成巴別塔,颱風預警忽然升級為八號風球。雨點如子彈擊打窗框,整棟樓發出船舶般的吱呀聲。
斷電瞬間,林霏摸到背包側袋的螢光噴漆。她在搖晃的牆體上畫出發光的藤蔓,用夜光顏料點出虛構的星座。茶具塔在地震中崩塌的剎那,她將碎片拼成浪花,潑上螢光藍的丙烯——廢墟彷彿沉沒前的亞特蘭蒂斯,在黑暗中流轉著磷火般的幽光。
策展人舉著手機衝進來時,林霏正用最後半管朱砂紅描摹窗外的雨幕。閃電劈開雲層,她看見自己投在牆上的影子長出枝椏,像是要抓住那些稍縱即逝的雷光。
「瘋了……」策展人喃喃著按下快門,「這些螢光在長曝光下,美得像……」
「像不像颱風眼裡的蝴蝶?」林霏將空顏料管拋進雨中。她忽然想起晾在天台的那雙布鞋,此刻大概正在暴風中舒展新生的花瓣。陳伯的靈魂若真的棲居其中,或許正乘著颶風跳一支探戈。
展覽命名為《缺陷標本館》的第二天,林霏在社交媒體看到布鞋照片——不知哪個街坊把它從颱風中救下,此刻正擺在唐樓入口的玻璃櫃裡。鞋面上的山茶吸飽水氣,在晨光中綻放得比真花更烈。
她在評論區寫下:「世事無完美,願每一處裂痕都能開出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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