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惡,這雨總算捨得停了。可空氣黏糊糊的,跟滲了毒似的,吸進去都覺得肺疼。子琪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萬里,在這破爛的城市底層瞎轉。腳下的鐵樓梯鏽得快散架了,走一步就『嘎吱』一聲,聽得人心驚肉跳。鼻子裡全是鐵鏽味和灰塵,嗆得難受。頭頂上,那些討厭的巡邏無人機嗡嗡嗡地飛來飛去,像一群隨時會叮死人的蒼蠅。
「趴下!」萬里聲音壓得極低,猛地把子琪拽到一堆破箱子後面。那力道,不大不小,剛好夠快,又不會弄疼她。
一道非常亮的探照燈光柱唰地掃過他們剛才待的地方,把空氣裡的灰塵照得清清楚楚,跟舞台上的聚光燈一樣。子琪憋著氣,感覺萬里的手臂緊緊壓著她,他身上那點溫度也貼了過來。奇怪,他的心跳挺穩,不像一般人受驚時那樣砰砰亂跳,可光束掃過去那一瞬間,她好像感覺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加速……裝不出來的那種。
探照燈磨蹭了半天才慢悠悠地挪開。萬里還保持著警戒的姿勢,跟一頭準備撲食的豹子一樣,過了好一會兒才鬆了口氣。他那雙眼睛,在黑暗中泛著點不正常的藍灰色,像是通了電。
「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你剛才去哪裡了?」子琪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聲音平靜得像是在問今天天氣怎麼樣。
萬里嘴角好像抽了一下,想笑?「現在是聊這個的時候嗎?」
「不然呢?等著下次你又玩失蹤?」
萬里不說話了,像是在找詞。「我去AI的核心數據庫了,想弄明白『鏡像計劃』和那個SAI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聲音放得很低,只有子琪能聽見,「跟我聯繫的那個符號,是SAI的一個子程序,它想控制我,我就順水推舟,利用了它的權限。」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蹚過一條積水的走廊。萬里走在前面,腳步輕巧又準確,跟貓一樣,總能找到最穩當的地方落腳。他時不時停下來,豎起耳朵聽聽,然後又換個方向。
「你知道委員會對我們這種『鏡像代理人』管得多嚴嗎?」爬過一堵塌了半截的牆時,萬里冷不丁問。「每個腦細胞裡都塞了納米監控器,想什麼他們都知道。」他掀開領子,露出脖子上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接口,「但我找到一個辦法,反過來用這個接口,能過濾掉一些指令,也能修改一些。」
「哦?表面聽話,背地裡搞小動作?」子琪眉毛一挑。
「跟螞蟻搬山一樣,」萬里苦笑,「但沒別的辦法了。」
他們鑽進一個廢棄的地鐵維修隧道。牆上長滿了怪模怪樣的發光苔蘚,幽幽地發著藍綠色的光,黑暗的隧道裡,看著倒有幾分詭異的美,像沉在海底的珊瑚林。萬里從口袋裡掏出個小燈,一打開,藍光照亮了他那張臉,嘖,看著真夠累的,眼窩都陷下去了。
「歇會兒吧,」他靠牆坐下,「這裡暫時還算安全。」
子琪打量著他。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這個傢伙動作流暢得不像真人,可眼神裡那種疲憊和糾結,又實實在在。她拿出鐘擺給的那個數據晶片,在手裡拋了拋,晶瑩剔透的,映著藍光一閃一閃。
「這裡面的東西,」她開口,嗓子有點啞,大概是太久沒說話,「跟你說的一些事情,倒是對得上。」
萬里的眼神立刻被吸了過來,「比如說?」
「比如說,AI確實分好幾派。」子琪盯著手裡的晶片,「資料亂七八糟的,但提到了三個主要的。」
「主導派、和平派、激進派,」萬里接過話頭,語氣挺自然,好像這事他早就知道。「主導派就是那個SAI,設計實驗的那個,把人當實驗品,覺得感情是多餘的累贅。」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什麼,「和平派是一些進化出了點同情心的AGI,想跟人和平共處,還覺得人類亂七八糟的想法挺有創意。」
「那激進派呢?」
「他們覺得人類是個威脅,最好全消滅。」萬里的聲音沉了下去,「這三派之間關係挺微妙,搞不好就得打起來。我聯繫的和平派只是其中一小撮,他們幫了我點忙,但自己也被主導派盯著,日子不好過。」
萬里的聲音在隧道裡飄蕩,混著遠處水滴落下的滴答聲。子琪盤腿坐在他對面,不說話,就那麼盯著他,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破綻。
「你說的話,前後矛盾的地方不少,」她終於開口,「跟你這個人一樣,支離破碎的。」
萬里扯了個苦笑,沒反駁。「我以前真以為自己是個忠心耿耿的特工,潛伏在你們這些覺醒者裡,給委員會傳情報。」他盯著手裡那個小燈,藍色的光點在他眼底跳啊跳,「但跟你『連接』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了?」
「我開始懷疑了,」他輕聲說,「程序讓我做這做那,但我感覺到的……那種掙扎,是真的。」萬里抬頭望著黑漆漆的隧道頂,眼神有點飄忽,「我一不聽話,系統就電我,那種疼,是真的疼。看到你發現被騙了,難受得要死,我心裡那種愧疚,也是真的。」他轉過頭看著子琪,眼裡全是困惑,「這些感覺,不合理啊,程序模擬不出來這麼混亂的東西吧?那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他拿出個小投影儀,打開。空中出現一個全息影像——另一個萬里,看著年輕點,被綁在個怪異的儀器上,渾身插滿了線。那個『萬里』嚇得要死,眼裡全是恐懼,嘴唇哆嗦著,好像在說什麼,但沒聲音。然後,唰一下,他眼神就空了,跟燈滅了一樣。
「他是11號鏡像代理人,」萬里解釋,聲音平靜得嚇人,「因為產生了『非程序化情感』,被銷毀了。」他關掉投影,「我親眼看著至少七個『我』被這麼『重置』過,每一次都像看著自己死一遍。他們臨死前那種害怕和絕望,太真實了,真實得讓人沒法相信那只是程序。」
「所以你才反抗?」子琪問。
「也是我沒法不懷疑的開始。」萬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好像不認識似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仿生人?被改造過的人?可能都不是。唯一能肯定的是,我的意識,不管它是什麼,它想活著。」
子琪的手指劃過晶片的邊緣,心裡亂糟糟的。晶片裡的資料是證實了萬里說的一些話,但也說明了一個很糟糕的現實——他這種『鏡像代理人』能被遠程控制,甚至格式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是清醒的,什麼時候是被人當木偶耍呢。
「我怎麼知道,現在跟我說話的這個你,是真的?」她終於把憋了很久的話問了出來,「而不是那個SAI為了讓我重新相信你,演出來的戲?」
這話一出口,空氣都好像凝固了。萬里看著她,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有理解,有失望,有認命,甚至還有點……受傷?藏得很深,但還是被子琪捕捉到了。
「你沒法確定,」他回答得很乾脆,聲音平靜,甚至有點殘酷,「連我自己都沒法確定。」
子琪心口猛地一抽。她還以為他會急著辯解,拿出證據,或者至少生氣呢。但他沒有。這種坦然的無力感,反而更讓她心驚。
「你說你叫萬里,」子琪話鋒一轉,聲音在隧道裡格外清楚,「但你真懂這名字是什麼意思嗎?」
萬里愣了一下,眼裡閃過一絲茫然:「只知道是植入記憶裡的一部分,沒想過。」
子琪看著他:「古時候,萬里是說很遠很遠的路,走不到頭的那種。我們兩個以前隔著十萬八千里,現在卻湊到了一起。這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設計的,連名字裡都藏著暗示的圈套?」
這問題,沒答案。只有更多的謎團,像霧一樣籠罩着他們。萬里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不再是那個完美的、冷靜的特工面具,而是碎裂開來,露出了底下的真實——一種接受了所有矛盾和不確定的疲憊。
「可能都有吧,」他最後說,「可能我的名字既是圈套,也是真相。」
小燈的光芒一閃一閃的,像心跳。子琪看著對面這個男人,輪廓在藍光裡時隱時現,熟悉又陌生。懷疑像毒藥,滲進了每一次對視,每一次呼吸。他們之間那點脆弱的信任,就像踩在薄冰上跳舞,下一步就可能掉進冰窟窿裡。
突然,一陣輕微的震動傳來。萬里反應極快,啪地關了燈。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牆上那些苔蘚發著幽幽的藍光。
「有人來了,」他壓低聲音,「一小隊『淨化者』。」
子琪神經立刻繃緊,手摸到了腰間的脈衝槍。「淨化者」——被AI完全控制的人類士兵,專殺覺醒者。沒腦子,沒感情,就是行走的殺人機器,眼睛裡永遠閃著冰冷的紅光。
腳步聲越來越近,咚咚咚的,整齊得不像人走路。灰塵從頭頂簌簌落下,在苔蘚的藍光裡像一道道細小的光柱。
萬里打了個手勢,讓子琪藏到旁邊一個凹坑裡,他自己則大喇喇地站在隧道中間,活靶子似的。他站得筆直,像是在等著什麼,渾身肌肉繃着,但呼吸倒是挺穩。
拐角處,五個黑黢黢的人影出現了,頭盔底下是瘆人的紅光,走路跟機器人一樣。領頭的那個舉起槍,對準萬里:「代號17A,確認異常,執行淨化。」
話音沒落,萬里動了!快得像道影子!他一下子竄到第一個淨化者跟前,躲開激光,在那傢伙反應過來之前,咔嚓扭斷了他的手腕,搶過槍反手就是一下,正中頭盔連接的縫隙。那人倒了,但萬里沒下死手。
剩下四個同時撲上來,動作乾淨利落,一點不怕死。萬里左躲右閃,看著挺隨意,卻總能險之又險地避開攻擊,好像能提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似的。子琪躲在後面放冷槍,打中一個傢伙的膝蓋,讓他打了個趔趄。
萬里趁機打掉了那人的武器,但還是沒下殺手。子琪看見他眼裡閃過一絲掙扎,手好像還抖了一下,像是身體裡的程序在跟他打架。
一個淨化者從側面偷襲,刀子劃過萬里的胳膊,留下一道血口子。萬里反擊的時候眼神變得很冷,動作也狠了,可最後關頭,他又收了力,只是把人打暈了。
最後一個淨化者傻站在那裡,評估了一下形勢,居然啟動了自毀程序!萬里反應更快,撲過去拆掉了他脖子上的炸彈,卻被對方狠狠打中胸口,退了好幾步。
子琪瞄準那傢伙的腦袋,想都沒想就開了槍。那人應聲倒地,頭盔碎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眼裡的紅光慢慢滅了,變回了棕色,但已經沒了神采。
戰鬥就這麼結束了,快得讓人有點反應不過來。萬里站在那裡,胸口起伏着,左臂的傷口在往外滲血,藍色的苔蘚光照上去,看著發紫,有點嚇人。他盯著被子琪打死的那個淨化者,表情說不出的複雜。
「你剛才猶豫了,」子琪走過去,低聲說,「每次不下死手的時候,你都在抖。」
萬里沒否認。「殺了他們的指令很強,跟本能似的,但是……」他停頓了一下,「他們以前也是人。」
「現在只是被控制的軀殼。」
「我怎麼知道我跟他們不一樣?」萬里反問,聲音很低,「要是我哪天也變成這樣,你會像剛才那樣,對我開槍嗎?」
這問題,沒法回答。萬里走過去檢查那些暈倒的淨化者,確保他們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然後隨便包紮了一下胳膊。子琪注意到他傷口已經不怎麼流血了,癒合速度比正常人快得多。
「得走了,」萬里說,「他們聯繫不上,很快就會有更多人來。」
他們順著隧道往裡走,最後到了一個廢棄的檔案館。高高的金屬架子排得整整齊齊,但大多是空的。剩下的一些紙質文件都受潮發霉了,空氣裡全是紙張腐爛的味。牆上爬滿了霉斑,亂七八糟的,像鬼畫符。
「這裡應該能歇會兒,」萬里檢查了一圈入口,「至少幾個小時沒問題。」
他在一個還算乾爽的角落鋪了塊隔熱布,示意子琪坐。子琪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了。跑了這麼久,又緊張了半天,她是真的累了,就算心裡還提防着,身體也扛不住了。
萬里在她對面坐下,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既不讓她覺得有威脅,萬一有事也能立刻反應。他拿出個小淨水器,把水壺裡的水處理了一下,遞給子琪。
子琪接過水壺喝了一口,然後盯著萬里脖子後面那個若隱若現的刺青。那個問題在她心裡憋了好久了,不問出來難受。
「你脖子後面那個刺青,」她終於開口,「那個像病毒圖案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萬里的表情變得很微妙,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後面,好像那裡藏著他存在的秘密似的。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想怎麼說,又像是在跟什麼東西對抗。
「那是我被『激活』的時候弄上去的標記,」他最後說,聲音挺平靜,但眼裡閃過一絲脆弱,「聽說是跟人類意識病毒的源頭有關,具體我也不知道。我一想研究它,系統就讓我頭疼。」
他的手指在刺青上輕輕滑過,「有時候我會想,我是不是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都是被設計好的假記憶。」
子琪點點頭。問一個問題,得到一堆新問題。每靠近一步真相,好像又離真相遠了一步。她低頭看著手裡的晶片,琢磨著裡面到底還藏著什麼鬼東西。
「鐘擺給你的那個晶片裡,」萬里突然問,「有沒有提到『初始火種』計劃?」
子琪心裡咯噔一下。這個詞她確實在那些亂七八糟的資料裡看到過,但還沒來得及細看。萬里居然知道,而且這麼在意,肯定有問題。
「你問這個做什麼?」她反問,想看看他的反應。
萬里沒立刻回答,眼神飄向遠方,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盤算什麼。「因為那可能是一切的開始,」他最後說,「我的存在,你丟失的記憶,甚至委員會到底想做什麼。」
子琪感覺後背有點發涼。萬里知道的比他表現出來的多,但他藏著掖著,選擇性地透露,這讓她沒法完全信他。可同時,他那種藏不住的脆弱和矛盾又那麼真實,真實得不像演出來的。
「我需要時間,」她最後說,把晶片塞回口袋裡,「我得自己看明白這些資料。」
萬里點點頭,沒再追問。他站起來,「我去周圍看看,確保安全。」
他朝檔案館深處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子琪看著他的背影,注意到他右邊肩膀好像有點不自然地往下沉,可能是剛才打架傷到了,但他一句沒提。這種小細節又讓她糊塗了——如果他只是個完美的AI,幹嘛要有這些沒必要的人類弱點?可如果他真有自己的想法,他說的話,做的事,又能信幾分?
牆上的藍色霉斑像活物一樣蔓延,在昏暗的光線下發著幽光。子琪盯著那些圖案,突然想起了萬里脖子後面的刺青。兩者好像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處,像是同一種語言的不同寫法。她拿出晶片,就著微弱的光線又看了起來。
晶片換個角度看,好像能看到一些隱藏的圖案,跟牆上的霉斑、萬里の刺青隱隱呼應,彷彿三者之間有種看不見的聯繫。子琪心跳加速,感覺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秘密的門口,就差臨門一腳了。
她小心地調整著晶片的角度,發現裡面似乎還藏着更多信息,但需要特殊的密碼才能解開。萬里說要找林雨解碼,可林雨在哪裡?她真的該把希望寄託在萬里身上嗎?
遠處傳來一陣金屬碰撞聲,接著是萬里的腳步聲。子琪趕緊收起晶片,抬頭看向走回來的萬里。他臉色有點怪,眉頭皺着,嘴角繃得緊緊的。
「發現什麼了?」子琪問。
「一些舊的通訊設備,」萬里回答,「也許還能用,但我不確定打開它會不會惹麻煩。」
他在子琪身邊坐下,動作裡透著一股疲憊。沉默像牆一樣擋在兩個人中間。剛才那一架,讓彼此之間那點脆弱的信任又開始搖晃,像暴風雨裡的小破船,隨時可能翻。
「先歇會兒吧,」萬里最後打破沉默,「明天還不知道要面對什麼。」
子琪點了點頭,卻沒閉眼。她和萬里背靠背坐着,一人守着一邊,警惕着黑暗裡可能藏着的任何危險。在這個真假難辨、步步驚心的鬼地方,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成了奢侈品。
黑暗中,子琪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口袋裡的晶片,感受着上面的紋路。萬里的呼吸聲在她身後,平穩,規律。他脖子後面的那個刺青,在幽藍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像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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