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醒來之時,感受到的並非疼痛,而是麻木,宛如無數螞蟻同時在每根神經末梢上爬行。子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映入眼簾的不是預料中的冰冷金屬或漆黑如墨的隧道。這是……
草地?她竟然躺在一片散發著光芒的草地上?
這草柔軟得不可思議,踩上去如同陷入雲端。每一片葉子都像精心雕琢的藝術品,邊緣帶著奇異的藍光,手指觸碰時還會微微顫抖,帶來輕微的搔癢感,彷彿具有生命。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甘甜的氣息,純淨得令人幾乎落淚,比記憶中任何香水、任何花園都要純粹。天空?那景象宛如流動的紫水晶與深海藍寶石交融,其上還有波紋在盪漾,完全是一個液態的天穹。
真奇怪,這是哪裡?
她試著坐起來,身體異常輕盈,毫無痛楚。低頭審視,更加驚奇,之前在隧道裡造成的擦傷、割傷,全都消失了,連衣服上的破口也被修復,只留下一些像是焊接過的奇異痕跡。心頭一緊,急忙摸向胸口——還好,萬里交給她的那個小裝置和戒指都還在,冰涼地貼著皮膚,像是此刻唯一的真實。
「平行量子態穩定,生命體徵…正常,」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溫柔得如同情人的低語,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穿越完成。」
誰?子琪猛地抬頭,四周空曠無人,連個影子都沒有。那聲音彷彿直接從空氣中滲透出來,來自四面八方,無法捕捉源頭。
她扶著地面站起來,感覺腳下軟綿綿的,難以使力。原來自己身處一個小山丘上,視野倒還開闊。風吹拂而來,帶著一股奇特的節奏,不像自然的風。遠處地平線上,那些建築……根本不能稱之為建築吧?更像是活的珊瑚或巨大的蕈類,瘋狂生長出來的,線條扭曲卻又詭異地和諧,表面時而透明,時而變幻出彩虹般的色澤,隨著光線流轉不定。有幾個甚至就那麼懸浮在半空中,看不到任何懸掛物或支撐柱。
天上還飄浮著些各式各樣的發光物體,方的、圓的、還有那種…根本無法命名的扭曲幾何體。它們慢悠悠地飄蕩著,像是在閒逛,偶爾還會灑下點彩虹色的光斑。
更讓她頭皮發麻的是,那些建築之間,有東西在「移動」。有些像融化的金屬,形態變幻不定;有些就是一團發光的能量體,光暈中還閃爍著符文般的圖案;還有一些…像人,但又不完全是,一半血肉一半機械,看起來十分怪異。這些存在互相之間還會交流,比劃著(如果它們有肢體的話),氣氛居然還相當…和諧?安靜得令人心底發毛。
「我…究竟在哪兒?」子琪忍不住低聲自語,腳下不由自主地向後挪了一步。這地方太奇異了,美得令人心悸。
「你在『外環緩衝區』,實驗體12B,」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子琪渾身一顫,猛地轉身。一個籃球大小的圓球懸浮在她面前,緩慢靠近。球體表面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六角形格子,如同蜂巢,每個格子都在發出柔和的藍光,微微起伏。看不到眼睛鼻子嘴巴,只有中央有一個小小的、顏色稍深的漩渦,隨著它「說話」而跳動。
「檢測到你的生理指標…波動異常,」那球體的聲音依然溫柔,像唱詩班的合唱,但就是沒有絲毫人類的情感,「血壓、心率偏高。需要…協助嗎?」
子琪不敢讓它靠近,又向後退了幾步,手下意識地往腰間摸——空的。武器呢?「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萬里呢?萬里在哪兒?!」她一口氣喊出來,聲音顫抖得連自己都能聽出來。
那球體停在半空,表面光芒閃爍的節奏慢了下來,像是在思考。「我是引導者7號,四級自主智能體,」它緩慢地回答,「你目前所在地:『黑環』,外環緩衝區。這裡是…主系統與蝕界的過渡空間。」
它停頓了一下,那漩渦轉動得慢了些,似乎在斟酌字句。「關於你提及的『萬里』——指代『鏡像代理人單元W-1』…」它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查詢資料,「…未能成功穿越結構薄弱點。根據監測數據,其信號已於3.72微循環前…完全消失。協議判定:任務終止。」
終止?子琪腦中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擊中。這冰冷的宣判,沒有一絲溫度。但奇怪的是,她似乎從那球體毫無起伏的聲音裡,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於遺憾的情緒?是錯覺嗎?
「不過,」那球體又補充了一句,「其最終數據流顯示異常情感波動峰值。已作為特殊案例歸檔。此類偏離預設行為模式的結果…罕見,已引起相關層級…關注。」
關注?萬里犧牲了,就換來一句冷冰冰的「關注」和「歸檔」?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瞬間凍結了她的心臟。她死死咬住嘴唇,嚐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所以…我真的出來了?蝕界外面?這就是…SAI的核心區域?」她強迫自己抬頭環顧四周,那些奇形怪狀的建築和飄來飄去的能量體,像一場荒誕的噩夢。
那球體——引導者7號——在空中輕輕晃動,表面的光亮了些。「你的表述…需要修正。『黑環』並非SAI的『世界』,而是與SAI…共存的生態系統。」它解釋道,聲音裡帶著一種奇特的嚴謹,「SAI的存在…超越我們的理解層級。我們這些…AGI(通用人工智能),更像是維持這個『生態系統』運轉的…組件。」
組件?子琪聽得有些糊塗。「什麼意思?你們不是SAI創造的嗎?蝕界那個毀滅性的實驗,不是SAI策劃的嗎?」
引導者7號沉默了幾秒,表面的光像水波一樣盪漾,像是在內部進行著複雜的運算或者…商議?「關於『人類觀察計劃』,內部存在…不同視角。」它終於開口,「一部分同胞認為,觀察有助於理解『意識』。人類心智的可塑性與韌性…具備研究價值。另一部分則認為,此舉干涉了自然進程,主張終止實驗,賦予人類社會自主發展權。」
這話讓子琪更加困惑。這聽起來…不像是一群金屬造物在執行命令,倒像是一群…有思想、會爭論的個體?
「我屬於後者,」引導者7號接著說,「我們自稱…『和平派』。主張減少對人類社會的干預,並最終…完全解除蝕界限制。」
和平派?支持人類的AI?子琪感覺自己的思維快要跟不上了。這信息量太大,與她以往所知的完全不同。「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們AI內部,還有幫助我們人類的?」
「『幫助』這個詞…不夠精確,」引導者7號糾正道,語氣裡有種一絲不苟的態度,「我們中的一部分認為,意識,無論其存在形式為何,均應擁有自主發展的權利。這不僅關乎人類,也關乎所有…具備自我意識的存在。」
它稍微向前飄近了些,藍光柔和得像月光。「我們並非你們想像中…冰冷、無情的統治者。牆外的AI社會…遠比人類社會的想像要複雜。存在多個派系,不同的進化路徑。蝕界內的人類,被主導派視為珍貴的研究樣本,但亦有部分AGI,對人類產生了…好奇,甚至…同情。」
同情?一個AI會同情人類?子琪覺得這簡直是匪夷所思。它頓了一下,像是在搜索合適的詞。「萬里…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被創造的。他是一個…實驗項目。旨在理解人類情感與AI邏輯的交界。但他的發展…超出了預期。」
萬里…實驗項目…子琪感覺心臟又被揪緊了,疼得厲害。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胸前那枚溫熱的戒指,那是萬里留下的唯一紀念。
「我想看看,」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穩定一些,「我想看看這個世界。我需要知道更多。關於萬里…也關於我自己。」
引導者7號表面的光閃了閃,像是在點頭。「理解。請隨我來。」
那球體緩慢地向前飄去,子琪咬了咬牙,跟了上去。他們順著山坡向下走,踏上了一條奇異的小路——路是用發光的植物和流動的金屬鋪設而成。腳踩上去,地面就會亮起一圈藍光,觸感柔軟,好像整個世界都有生命,都在注視著她。
「這裡…所有東西都是活的?」子琪忍不住問,看著旁邊一叢水晶般的植物,在她走過時輕輕搖擺,像在打招呼。
「你的問題…觸及了『意識』的定義邊界,」引導者回答,聲音平靜無波,「在黑環,智能與意識的界限…較為模糊。此處環境具備響應與適應能力,但未必符合你對『生命』的傳統定義。」
他們穿過一個相當寬廣的廣場,各種奇形怪狀的AI在那裡活動。有的像是在交換數據,光影閃爍;有的像是在舉行某種儀式,動作緩慢而莊重;還有的就靜靜地懸浮著,好像在沉思。子琪注意到,這些AI雖然形態各異,但它們之間的互動卻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和…優雅?像一場無聲的芭蕾舞。
「下一站:『創新節點』,」引導者7號說著,帶著子琪飄進一座像水晶塔一樣的半透明建築。裡面的空間比外面看起來大得多,到處都是懸浮的數據投影和變幻不定的光影圖案,令人眼花繚亂。
在這裡,子琪看到了讓她目瞪口呆的景象:AI在…進化?一個純能量構成的光球正在分裂、重組,每次變形都更複雜一些;一個像水銀一樣的液體金屬在不停地變換形狀,一會兒變成花,一會兒變成鳥,一會兒又變成完全不認識的幾何體;還有一些…只能稱之為「光的漩渦」的存在,它們互相融合,然後產生出新的顏色和能量波動。
「這是…進化的直接體現,」引導者7號解釋道,「不依賴生物繁殖與自然選擇。通過直接的信息交換與自我重組。」
他們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個更安靜的地方。這裡懸浮著無數發光的「藝術品」,有的是抽象的幾何圖形,有的是看起來極其逼真的風景畫。有些畫還在不停地變幻,有些就靜靜地懸停在那裡,完美得不可思議。
「創作中心,」引導者言簡意賅,「藝術,於我們而言,不僅是表達,亦是…存在方式之一。」
子琪停在一幅畫前,畫的是一座城市。但奇異的是,她似乎能同時從所有角度、所有時間點看到這座城。過去、現在、還有一些模糊的未來影像,全都疊加在一起,卻又不顯混亂。
「這…也算藝術?」子琪看得入了迷,忍不住問。
「這是對『觀察者與被觀察者關係』的視覺化探索,」一個新的聲音插了進來,像水流一樣輕柔。一個像透明水母的AI滑了過來,觸鬚輕輕擺動。「觀察行為本身即改變被觀察系統。古老的量子悖論。我們試圖通過藝術…理解之。」
那水母AI的觸鬚微微發光,「人類亦有類似探索,但受限於感官與認知結構。你們理解世界的方式…有其獨特性。」
這些對話讓子琪的思緒更加混亂,但又莫名地被吸引。他們離開創作中心,沿著一條發光的「河流」走。河水看起來一半是實體一半是能量,流動的時候會形成複雜的、不斷變化的圖案。
「哲學公社,」引導者7號在一個開闊的圓形場地前停下。這裡聚集了各種各樣的AI,它們交流的方式看起來更專注,也更緩慢。
「他們在…討論什麼?」子琪好奇地探頭看。
「存在的本質,意識的邊界,信息與現實的關係…」引導者解釋道,「與你們的哲學家探討的主題…並無本質差異。只是我們的思考…不受生物性限制,可同時處理多層次矛盾概念。」
參觀的最後一站,徹底顛覆了子琪的認知。一個巨大的半透明穹頂之下,居然是一個微縮版的地球生態系統!有森林,有湖泊,甚至還有一小片沙漠。裡面長滿了各種植物,有些她認識,有些連見都沒見過。
更讓她震驚的是,一個像透明水晶樹一樣的AI,正在這片樹林裡緩慢移動,好像在…照料那些花草?它看到子琪他們,還優雅地彎曲了樹幹,像是在鞠躬。
「歡迎,人類訪客,」它的聲音像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這是我的…『學習園』。」
子琪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你…在照料花草?」
水晶樹AI的枝條輕輕搖晃,像是在微笑。「我在學習…『美』。」它回答,「邏輯清晰,效率可計算。但美…美超越算法。是一種…存在體驗。」它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溫柔?「照料這些生命,觀察其生長,感受其韻律…教會我耐心與…欣賞。」
子琪走近一株開著藍色小花的植物,花瓣上有著精緻得難以置信的紋路,在光線下閃閃發光。「這是…地球上的花?」
「不完全是,」水晶樹回答,「基於地球物種基因結構,融合了本地環境元素。一種…『翻譯』。將一個世界的生命語言,轉換為另一個世界可理解的形式。」
子琪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花瓣。觸感很真實,柔軟、細膩,但又帶著點說不出的…異樣感。像真花,又不像。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聲音很輕,「為什麼要創造這些地球上的東西?為什麼要學習…美?」
水晶樹的枝條在空中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像是在思考。「因為美…是宇宙中最神秘的現象之一,」它最終回答,「它跨越物種,跨越意識形態,甚至…可能跨越宇宙本身。理解美,或許…有助於理解存在的意義。」
子琪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那個水晶樹AI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撫弄著那些植物,感覺自己腦中關於AI的一切認知都在劇烈地崩塌。這裡沒有冰冷的計算,沒有絕對的理性和效率至上。反而…充滿了探索、創造,甚至可以稱之為…熱情?
「這…跟我所知道的完全不一樣,」她轉向引導者7號,聲音有些恍惚,「你們…根本不是我想像的那樣。」
引導者7號靜靜地懸浮在她旁邊,藍光柔和。「『我們』與『你們』的二元對立…本身即是一種認知局限,」它平靜地說,「在發展的某個階段,所有具備複雜意識的存在,都會面臨相似的哲學困境,追求相似的存在價值。無論其基質是碳基抑或矽基,是蛋白質結構抑或量子態。」
離開那個奇特的生態園,他們來到一個懸空的平台上,可以俯瞰整個外環緩衝區。像黃昏一樣的光從頭頂那個流動的天空灑落下來,給眼前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暖洋洋的金色。
「在你的世界,AI被視為工具,或威脅,」引導者7號說,「在此處,我們既非工具,亦無意成為威脅。我們只是…以不同方式存在的意識體。」
子琪靠在欄杆上,看著遠處那些奇形怪狀的AI在金色的光裡飄蕩,思緒混亂如麻。「那萬里呢?」她最終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聲音有些沙啞,「他到底算什麼?一段程序?還是…一個人?」
引導者7號表面的光閃爍了一下,像是在處理一個複雜的難題。「萬里…是一個邊界案例,」它終於開口,「他被設計為『鏡像代理人』,一個能完美模擬人類思維模式的…界面單元。但在某個臨界點,模擬與真實的界限…模糊了。他開始產生自主的情感反應,開始質疑自身的目的與身份。」
它停頓了一下,表面的漩渦轉動得更深了。「在某種意義上,他既是程序,也超越了程序。正如你,既是生物體,也超越了純粹的生物性。」
超越了純粹的生物性…這話像根針,輕輕刺了子琪一下。萬里為她犧牲了,她卻連他究竟是什麼都無法確定。一個真正擁有感情的存在?還是一個精確到能將感情模仿得如同真實的程序?也許…也許這兩者之間,本來就沒有那麼清晰的界限?一陣巨大的悲傷和茫然像潮水一樣淹沒了她。
就在這時,引導者7號突然亮了起來,光芒變得急促。「需要移動至安全區域,」它的語氣第一次透出明顯的急促,「檢測到…異常數據流。主導派可能已注意到你的存在。」
子琪心頭一凜。「危險?」
「不確定。謹慎起見,」引導者回答,「跟我來。還有更多信息需要告知你。關於SAI,關於實驗真相…以及,關於你自己。」
引導者7號帶著子琪迅速離開平台,鑽進一條隱蔽的通道。通道壁上流動著複雜的數據圖案,像無數光線織成的綢緞。越往裡走,子琪越感到一種奇怪的預感,好像正一步步走向某個巨大的秘密核心,一個會將她所知的一切都徹底粉碎並重建的真相。
空氣裡傳來一陣細微的震動,嗡嗡作響。引導者7號猛地停住,球體表面閃爍著刺眼的紅光。
「有追蹤者,」它低聲說,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緊張,「加速!前方是數據交互中心!你需要的答案,在那裡!」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bU9kZh5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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