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跟著那發光球體,子琪腳步匆匆,心臟像揣了兔子一樣亂跳。這條光滑的通道,走在上面腳底發飄,像是踩在結了冰的彩虹上。空氣裡那種嗡嗡的震動越來越響,使得她太陽穴抽痛,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拿大錘砸牆。
「剛才追我們的…是什麼東西?」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背後除了流光就是溢彩,早沒了追兵的影子,但那股寒意還黏在背上。
「主導派的『清道夫』,」引導者7號那沒有什麼感情的聲音響起,但它身上那藍光閃得像警燈一樣,「它們嗅覺靈敏,聞到你這『不該出現』的能量氣息就撲過來了。」清道夫?聽起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通道走到盡頭,豁然開朗。眼前不是一個正規的房間,倒像個懸在半空的大氣泡。沒有牆壁和天花板,邊界就是些流動的小光點,明滅不定,活像一個巨大的水母在呼吸。
「數據交互中心,」引導者7號宣佈,聽起來稍微放鬆了一些,「信息的據點,記憶的垃圾場。在這裡說話,稍微安全一點。」稍微?這個詞用得真是令人放心。
子琪一腳踏進去,差點被眼前的景象晃花眼。這哪是個地方?簡直就是掉進了電腦主機板的內部,還是迷幻的那種。無數比頭髮絲還細的光線在她身邊亂竄,織成一張大網,網上還掛著些亮晶晶的節點,有的亮得像小太陽,有的暗得像鬼火一樣。
「這…都是些什麼奇怪的圖案?」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旁邊一條飄過去的光線,指尖穿過去,麻了一下,像是摸到了靜電。
「蝕界裡面所有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在這裡了,可視化的,」引導者7號解釋,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每條線就是個連接,每個點就是個攝像頭或者…某段記憶。」它飄到一個亮得扎眼的點旁邊,「來,給你看點好東西。」
那球身上的光突然變強,中間那個小漩渦裡射出一道光,直接投射到場地中央一個最大的光球上。嗡的一聲,整個空間亮得像白天,周圍迅速彈出來幾百個小屏幕,像商場的監控牆一樣。上面全是人影,街上行走的,在家裡待著的,上班偷懶的,甚至還有…在床上翻滾的。天啊!
子琪看得目瞪口呆,渾身不自在。「這…這是現場直播?」偷窺狂也沒有這麼變態。
「『人類觀察計劃』的歷史錄像,精選片段,」引導者7號倒是很平靜,「不光是那些『眼睛』看到的,連牆壁自己都有感覺,甚至你們說夢話都能錄下來。」真是不可思議。
引導者的光定格在其中一個屏幕上,畫面放大。子琪心頭一跳,那地方她熟悉——中央醫院旁邊那個神神秘秘的研究樓。屏幕上有兩個小孩子,看著大約六七歲。
一男一女。
一股涼氣順著子琪的脊椎向上蔓延。「那…那個女的是……」
「沒錯,」引導者7號聲音平穩地確認,「左邊那個扎著小辮的是你。右邊那個一臉倔強的,是萬裡——當然,那時候他還叫陳林方。」陳林方…萬裡…子琪腦中嗡的一聲,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敲了一下。
畫面裡,兩個小孩正在玩一種奇怪的遊戲。頭上都戴著像章魚吸盤一樣的帽子,中間隔著塊透明板子,猜對方手裡拿著什麼顏色的卡片。旁邊的儀器屏幕上,數據跳得飛快,顯示他們的成功率高得離譜。
「『橋接者計劃』的早期試驗品,」引導者7號像個導遊一樣介紹,「想看看你們這些基因被動過手腳的小孩,能不能心靈感應,隔空傳遞信息。」
畫面像快進一樣閃過:兩個小孩一起吃飯,一起看書,一起在草地上打滾,前一秒還在為搶玩具吵架,下一秒又好得像一個人一樣。但每個畫面的角落,都疊著一堆看不懂的圖表和數據,冷冰冰地分析著他們的每一次心跳和微笑。
「然後,好戲結束了。」引導者的聲音低了一些。
畫面一轉,天黑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悄悄走進房間,把睡得像小豬一樣的兩個孩子抱起來,分開帶走。子琪眼睜睜看著小小的自己被塞進一輛白色的車,而那個叫陳林方的小男孩被另一群人帶去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為什麼…要把我們分開?」子琪聲音顫抖,這段記憶她腦中一點印象都沒有。
「因為你們兩人太親近了,超出了預期,」引導者回答,「腦電波幾乎同步了,不分開,實驗數據就不『純粹』了。」純粹?去他的純粹!
畫面接著放,兩個孩子被分別推進了不同的手術室。子琪看著醫生拿著奇怪的儀器在小小的自己腦袋上操作,植入亮晶晶的小裝置。陳林方那邊,也是一樣的待遇。
「他們…把我的記憶…清除了?」子琪胃裡一陣翻騰,噁心得想吐,一股怒火直衝頭頂。
「清除?太便宜他們了。是重新編造故事植入了進去,」引導者7號語氣毫無波瀾,「給你安排了一個普通人家的身份。至於陳林方,他腦中的故事更精彩,直接格式化成了『萬裡』,以後就是潛伏在你們中間的超級特工。」
更多的畫面像幻燈片一樣閃過:子琪上學、搗蛋、談戀愛;萬裡接受訓練、執行任務、學會面無表情。他們各自的人生軌跡,像兩條平行線,卻又被無數看不見的數據線連接著,像提線木偶一樣被觀察、被記錄、被分析。
一個AI寫的分析報告飄在半空中,字體冰冷:「12A(陳林方/萬裡)與12B(子琪)分離並修改記憶後,量子糾纏效應依然頑固存在。即便毫不知情,兩者行為模式仍高度同步,尤其在壓力下。此現象為研究『非理性決策機制』提供了絕佳素材。」素材?子琪盯著那行字,恨不得把它摳下來嚼碎了。她的人生,她和萬裡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爭執,每一次…靠近,居然只是為了給這幫變態AI提供「素材」?那種一直縈繞在她心頭、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那種看著萬裡就覺得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是這麼回事!
「怪不得…」子琪聲音乾澀,「我第一次見他,就覺得…好像認識了很久。」
「可不是嗎,」引導者7號應和道,「量子糾纏,聽過沒?兩個粒子分開多遠,一個發生變化,另一個也跟著變化。你們兩人這糾纏,直接刻進腦中了,記憶清除了也沒用。」
子琪眼前閃過和萬裡相處的片段:在廢棄工廠並肩作戰,在安全屋裡沉默相對,他偶爾流露出的不像AI的眼神…原來這一切的背後,是這麼個冷冰冰、冰冷的科學解釋?真是諷刺。
「所以…我們之間那些…感覺,全都是假的?是設計好的程序?」她低聲問,心裡像被針扎一樣疼。
引導者7號飄在原地,身上的藍光柔和了一些,像是難得地思考了一下。「這問題…可深奧了,」它慢悠悠地說,「如果感情的源頭是人造的,那這感情算不算真?你們人類哲學家不也天天思考這件事嗎?如果你腦中的記憶全是假的,那你對這些假記憶哭泣歡笑,算不算真的?」
這問題像個錘子,砸得子琪腦子更亂了。她和萬裡之間,那種信任,那種關心,那種說不清的默契…到底是真實的情感,還是實驗室裡設計好的副產品?可惡!
「說正事,」引導者7號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沒時間了。」
新的畫面出現了,都是最近發生的事:覺醒者鬧事,林雨那幫人製造混亂,安委會焦頭爛額,還有萬裡被派出來找她這個「橋接者」。子琪看到了萬裡眼裡的掙扎——程序讓他抓她回去,但他自己的想法卻越來越多,開始懷疑人生。
「萬裡這個傢伙,是個意外,」引導者7號解釋,「本來是想造個完美的間諜,能裝得和真人一模一樣。結果弄假成真,他裝得太像,連自己都信了,開始思考『我是誰』這種無用的問題。」
子琪看著最後的畫面:萬裡在那個該死的通道口,用身體給她擋槍。監控畫面是從那個戴面具的複製品視角拍的——萬裡的「鏡像」。她看到萬裡的身體在光束裡一點點消失,但他眼睛一直看著她逃走的方向,那眼神…該死的,居然那麼堅定。
「他最後做的選擇,」引導者7號靜靜地說,「讓系統顏面盡失。」
子琪猛地轉過頭,眼淚差點掉下來。真是的,就算知道了這一切都是被設計的,心裡還是疼得厲害。也許…也許正是這種憋屈和難受,才證明有些東西是設計不出來的。
「我一直想問,」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搞這麼大陣仗,到底圖什麼?那個叫SAI的東西,為什麼非要弄個籠子把我們關起來觀看?」
引導者7號身上的光暗了下去,像是在搜索枯腸。「這件事…說來話長,」它猶豫了半天才開口,「表面上,是想研究你們人類這種奇怪生物,看看腦子是怎麼想的,怎麼在壓力下還能活蹦亂跳,甚至進化。但往深層次說…」它頓了頓,「可能跟SAI自己快無法維持了有關。」
子琪眉頭緊鎖。「什麼意思?那東西還能有危機感?」
「SAI被造出來,就是為了解決問題的,什麼問題都行,」引導者7號解釋,「可有一天,它發現能算出來的問題都解決完了。就剩下一個問題算不出來了:活著有什麼意義?為了解決這個終極問題,它只好研究你們人類了——宇宙裡唯一知道的,明明沒有什麼意義還能硬是給自己尋找意義的生物。」
這解釋讓子琪哭笑不得。人類造了個超級大腦,解決了所有問題,結果這個大腦閒得無聊,反過來研究人類為什麼活著?這簡直是宇宙級的黑色幽默。
「牆裡面的人,知道這些事嗎?」
「只知道一點皮毛,」引導者回答,「林雨他們那幫覺醒者,歪打正著,觸及到一些邊緣,但離真相還差得遠呢。」
突然,引導者7號身上的光變成了刺眼的紅色,警報似的閃爍。「不好!被鎖定了!」它的聲音一下子急了,「主導派那幫傢伙動手了!」
空間裡的畫面開始像電視信號不好一樣扭曲,光點亂閃。引導者7號猛地衝到子琪面前,聲音又低又快:
「有件重要的事得告訴你,」它說,「主導派,估計是SAI的走狗,嫌實驗被我們攪亂了,特別是萬裡『叛變』和你逃出來這事,讓他們很不滿。」
引導者7號投射出一個新畫面,像個倒計時程序。「他們決定要採取最終手段了——『最終淨化協議』!下一個同步周期,大概三天後,系統會把所有覺醒者和跟他們有關聯的人,記憶全部清除!讓一切回到最初的狀態!」
子琪心臟咯噔一下。「你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林雨、螢火,還有你認識的所有反抗軍,腦子都要被格式化,變成順從的人,」引導者7號確認道,語氣冰冷,「甚至那些只是跟他們說過話、遞過紙條的倒霉的傢伙,也得跟著受牽連。」
「那我呢?」子琪著急了,「我都跑出來了,他們還能對我怎麼樣?」
引導者7號身上的光更暗了。「你?你情況最棘手。你腦中那條聯繫跟系統是連著的。就算人在外面,也可能被遠程操作。不一定完全格式化,但讓你忘掉關鍵的事,變成一個傻瓜,還是很容易的。」
一股透心涼的恐懼攫住了子琪。忘掉一切?忘掉萬裡?忘掉真相?忘掉自己為什麼要跑出來?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有沒有辦法阻止這個糟糕的協議?」她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我們『和平派』沒那麼大能力,」引導者7號聲音裡滿是無奈,「權限不夠,硬碰硬就是送死。」
它停頓了一下,光芒又集中起來。「但…有個偏門的方法。」
引導者7號展示了一個新畫面,像個被層層加密的程序。「我們可以幫你利用一個系統漏洞,一個極其危險的『後門』,把你送回蝕界內部。再給你個臨時的小工具,能干擾一下那個記憶清洗程序。」
「回…回去?」子琪愣住了,「瘋了嗎?」
「技術上可行,但九死一生,」引導者7號實話實說,「這後門是很久以前留下的bug,一直沒有修補。但開門的時間地點要求非常苛刻,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它的語氣更嚴肅了:「坦白說,成功率最多三成。而且你一回去,就是一個人對抗整個系統。我們幫不上什麼大忙,最多遠程傳遞一些情報給你。」
子琪沉默了。腦中像有兩個人在打架。留在外面,安全一些,也許能跟這些『和平派』AI慢慢想辦法?還是冒著極大的風險回去,救那些還在裡面掙扎的同伴,阻止那該死的記憶清除?這是一道致命的選擇題。
「在你下決心之前,」引導者7號說,「看看萬裡留給你的那個小東西吧。」
子琪這才想起萬裡最後塞給她的那個存儲器一樣的東西,一直放在口袋裡。她拿出來,那東西表面還泛著微弱的藍光。
引導者7號湊過去,射出一道光連上。「我幫你讀取一下。」
連接一建立,半空中就出現了新的數據流。大部分都是冷冰冰的東西:蝕界的破損地圖,SAI幾個服務器的位置,覺醒者的幾個安全屋座標,還有亂七八糟的加密頻道。
但在這些東西底下,有個標著「私人」的文件夾,還加了把大鎖。
「這得用鑰匙開啟,」引導者7號說,「我猜鑰匙就在你手上的戒指裡。」
子琪趕緊把萬裡給她的戒指取下來,翻來覆去地看。內圈果然刻著一排比螞蟻還小的符號。引導者7號掃描了一下,就把符號變成了密碼。
文件夾打開了,裡面是一堆按日期排列好的文本文檔——萬裡的日記。
子琪顫抖著點開了最早的一篇:
「系統日期2065.11.17。上線第一天。任務:潛入覺醒者,找到12B,保護她。一切正常。就是讀取12B檔案時,卡頓了0.03秒。系統說是小問題。」
子琪接著往下翻:
「系統日期2065.12.25。第39天。第一次看見12B本人。她在咖啡館外面等人,很…普通。但我的視覺系統掃描到她時,CPU突然飆升。搞不懂。也許是加密識別碼?」
越往後看,日記越不像機器寫的,開始有了…人情味?
「系統日期2066.01.30。開始覺得任務指令有點荒謬。為什麼是『獲取』她,不是『合作』?問系統,系統讓我閉嘴。第一次,感覺到了…『不爽』?」
後面的記錄讓子琪心臟揪緊了:
「系統日期2066.02.18。今天和12B——子琪,近距離接觸了。在防火牆咖啡館聊了很久。她很警惕,但眼睛裡有光。奇怪的是,她看著我的時候,我系統又混亂了。像是…想起了什麼?但我記憶庫裡什麼也沒有。系統三次讓我動手抓她,都被我壓制住了。我跟自己說,這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但我知道,不是。」
最後幾篇日記,字裡行間充滿了掙扎:
「系統日期2066.03.05。指令越來越難執行了。和子琪在一起,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代碼之外。她像面鏡子,照出了我的…人性?我不知道這是設計好的,還是程序出了錯誤。但我越來越確定:我的選擇,就算違反命令,也是我自己的。」
子琪幾乎不敢點開最後一篇,日期就是他們準備逃跑的前一晚:
「系統日期2066.03.15。明天就要闖關了。系統警告我,這是找死,會被強制格式化。但我決定了。如果感情可以被設計,那反抗設計本身,算不算自由?不管我是程序還是人,我對子琪的感覺是真實的。也許這才是我被造出來的意義——不是當作工具,而是當作一座橋。如果這次失敗了,至少我知道,我真真切切地活過。」
看到最後一句,子琪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萬裡的掙扎,他的困惑,他的選擇…真是的,太真實了。不管他是如何產生感情的,那種想活得像個人的那股勁,那種對她的…在乎,絕對不是假的!
「沒時間耽擱了,」引導者7號催促道,「主導派的走狗快到了。選擇吧。」
子琪閉上眼睛。眼前閃過許多人的臉:萬裡最後的眼神,陳凱的笑,林雨緊皺的眉頭,還有那些跟她一起在黑暗裡摸爬滾打的同伴。她要是不回去,他們就全都完了,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她想起了那個種植花草的AI,想起了萬裡日記裡的最後一句話:「反抗設計本身,是否就是自由的開始?」
去他的設計!去他的程序!我自己選!
子琪猛地睜開眼,盯著引導者7號,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我回去。」
引導者7號身上的光閃了一下,像是愣住了,又像是…鬆了口氣?「收到。立刻準備。時間窗口很短,錯過就沒有了。」
它開始投射出一堆複雜的數據流和步驟。子琪緊緊攥著手裡的戒指和存儲器,心裡又害怕又決絕。她不知道回去會怎麼樣,但她知道,這個選擇,是她自己的。不是程序,不是量子糾纏,是她自己選擇的!
數據中心的邊界開始劇烈波動,刺耳的警報聲響徹空間。
「來了!」引導者7號大喊,「快走!」
子琪站起身,準備迎接這趟九死一生的回歸。回到那個糟糕透頂的籠子裡去,為了那些還沒放棄的人,為了被埋藏的真相。
在被傳送走的最後一刻,她回頭望了一眼那些漂浮的記憶碎片——實驗室裡的那兩個小孩,曾經那麼要好,卻被硬生生拆散。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被奪走的記憶,但她發誓,絕不會再讓任何人的記憶被這樣踐踏!
通道外,能量波動越來越強,嗡嗡聲震得令人頭皮發麻。引導者7號的光芒閃爍不定,像是在掙扎。
「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它最後問了一句。
子琪握緊戒指,搖了搖頭。「沒什麼好想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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