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的輪胎碾過坑窪不平的路面,最終在一座看起來幾乎被城市遺忘的、破敗的道觀前停了下來。
這裡就是城北的靜安觀。與其說是一座道觀,不如說是一片被時光啃噬得只剩下骨架的廢墟。圍牆多處坍塌,露出裡面雜草叢生的院落。山門上的朱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朽壞的木質本色,上方「靜安觀」三個字的牌匾也歪歪斜斜,蒙塵積垢,幾乎辨認不清。只有主殿的屋頂還算完整,但瓦片間也長滿了青苔。
若非觀門口還掛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信箱,以及院子角落裡晾曬著幾件舊衣服,我幾乎要以為這裡早已徹底荒廢。
付了車費(司機接錢時手都在抖,眼神充滿了避之唯恐不及的驚懼),我幾乎是靠著最後一絲意志力,才勉強撐著身體下了車。
站在觀門前,一股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氣息,從院內滲透出來。那是一種……混合了悠長歲月的沉澱、香火的殘留以及……某種源自於信仰和儀軌的、極其微弱的正氣。
這股氣息,如同沙漠中的一滴甘泉,讓我那被無邊陰邪之氣侵蝕、幾乎要崩潰的精神,稍稍得到了一絲喘息。雖然微弱,但它真實存在,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外界那種令人窒息的惡意,稍稍隔絕開了些許。
我推開虛掩的、發出「咿呀」呻吟的木門,走了進去。院子裡果然雜草叢生,只有靠近主殿的幾塊地被開墾出來,種著些青菜蘿蔔。一個穿著灰色舊布褂、身形佝僂的老者,正蹲在菜地邊,慢悠悠地拔著草,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地方小曲。
他聽到動靜,抬起頭,渾濁的老眼透過鏡片打量著我。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尤其是看到我那隻被紗布勉強包裹、卻依然滲出暗紅色血跡和隱隱黑氣的右手時,他臉上的悠閒表情瞬間凝固了。那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極快的驚訝、凝重,以及……一絲了然。
「……是陳玄吧?」他放下手裡的草,慢慢站起身,聲音沙啞地問道。
我點點頭,嘴唇乾裂,幾乎發不出聲音。「吳……吳道長……」我記憶中的稱呼脫口而出。眼前這位,就是靜安觀的觀主,老吳。說是道長,其實更像個守著祖產過日子的普通老人。我師父當年雲遊時曾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略知他這靜安觀雖已破敗,卻是本市極少數還殘存著一絲微弱道家法脈的地方。
老吳沒有多問,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彷彿能穿透我狼狽的外表,看到我體內正在瘋狂滋長的污染。「……跟我來吧。」
他轉身,佝僂著背,向主殿旁邊一間看起來像是雜物房的小屋走去。
屋子不大,裡面堆滿了雜物,只有一張舊木板床和一張缺了腿的桌子。空氣中瀰漫著灰塵和淡淡的霉味,但奇怪的是,待在這裡,我感覺那股來自右手和腦海深處的、冰冷的、充滿惡意的嘶鳴與悸動,似乎被壓制了些許。
我這才注意到,屋子的牆壁上,用硃砂潦草地畫著幾個模糊的鎮壓符文,角落裡還放著一個積滿灰塵的舊香爐,裡面插著幾根早已熄滅的殘香。這裡……是整個道觀中,那股微弱正氣最為凝聚的地方。
「觀裡沒什麼好東西,只有這地方還算……乾淨。」老吳聲音低沉地說,遞給我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你師父當年說過,若是有他門下弟子遇到解不開的麻煩,可以來靜安觀暫避一時。喝點吧,驅驅寒氣。」
我接過碗,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驅逐了些許深入骨髓的寒意。薑的辛辣刺激著味蕾,也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多謝吳道長。」
「謝就不必了。」老吳擺擺手,坐在床沿,點燃了一桿旱煙,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目光落在我那隻被污染的右手上,眉頭緊鎖。「你惹上的……是個髒東西,很髒,很兇。」
我慘然一笑,點點頭。何止是髒,何止是兇……那簡直是……
一夜的經歷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那些恐怖的畫面,失控的怨靈,蠕動的爛肉,睜開的豎瞳……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需要……時間……」我艱難地說道,「需要……恢復……還有……找到解決的辦法……」
老吳沉默地抽著煙,煙霧繚繞中,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臉顯得有些模糊。「靜安觀雖破,但祖師的神像還在,這點微末的香火願力,勉強能給你提供一線庇護,壓制一時。但……」他話鋒一轉,「你體內那東西,活得很,而且……在變。光靠這裡的氣息,壓不了多久。你自己……要快。」
我點點頭,心中沉重。我當然知道。那「玄關陽鎖」只是權宜之計,如同在奔騰的洪流中築起一道脆弱的堤壩,隨時可能崩潰。
接下來的幾天,我就在這間破敗的小屋裡,開始了艱難的恢復。
老吳沒有再多問我的遭遇,只是偶爾會送來一些粗茶淡飯和普通的草藥膏。他大部分時間依舊像個普通的鄉下老頭,種菜、曬太陽、聽收音機。但有兩次,深夜我被噩夢驚醒,渾身冷汗,感覺體內那污染幾乎要衝破陽鎖時,都隱約聽到隔壁主殿傳來若有似無的、蒼老而沙啞的誦經聲……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幫助我勉強穩住了心神。
身體的傷勢在緩慢恢復,但右手的情況卻越來越糟。陽鎖的力量在不斷被消耗、侵蝕。那黑色的細線,雖然沒有再明顯蔓延,但顏色卻越來越深,如同活物般,在皮膚下隱隱搏動!甚至有時候,我會產生一種錯覺,感覺這隻手……不再屬於我!它會有自己微弱的意志,想要做出一些……不受我控制的動作!
腦海中的污染也沒有停止。雖然不像在墓園時那般狂暴,但那些惡毒的低語、瘋狂的幻象碎片,總會在我不經意間冒出來,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時刻撩撥著我緊繃的神經。我甚至不敢照鏡子,害怕看到自己眼中那揮之不去的陰霾和……一絲可能存在的、被同化的瘋狂。
我必須找到根除這污染的方法!
在身體狀況稍稍穩定一些後,我將那個裝著邪墨樣本的玉瓶和燒焦的畫筆拿了出來。
在靜安觀微弱的正氣壓制下,那幾滴邪墨顯得安分了許多,但依舊散發著不祥的氣息。我試著用觀裡供奉祖師的長明燈燈火去灼燒玉瓶,瓶中的黑墨立刻如同活物般劇烈翻騰起來,發出無聲的尖嘯,並散發出更加濃郁的腥臭!這證實了它極度畏懼純陽之火。
我又拿起那支燒焦的畫筆,嘗試著再次感應。這一次,或許是心神稍定,我竟然真的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林哲本人的、充滿了無邊痛苦與悔恨的殘念!他還在!他被困在了「墨影」之中,如同琥珀裡的蚊子!這也解釋了為何「墨影」即使被重創,也死死攥著這支筆!這不僅是它的力量媒介,更是……囚禁林哲殘魂的牢籠?!
那麼……有沒有可能,通過這支筆,或者說,通過林哲這絲殘念,找到反制「墨影」的方法?或者……至少找到它現在的藏身之處?
我心念急轉,各種方案在腦中閃現,又一一被否決。風險太大了。以我現在的狀態,任何試圖與「墨影」或林哲殘魂建立聯繫的行為,都可能導致陽鎖崩潰,污染徹底爆發!
就在我再次陷入困境之時,老吳走了進來。他默默地看了看桌上的邪墨和畫筆,又看了看我愁眉不展、臉色灰敗的樣子,嘆了口氣。
他轉身走到牆角一個積滿灰塵的舊木箱旁,翻找了半天,拿出了一本……或者說,是一疊用麻線勉強穿在一起的、泛黃發脆、蟲蛀嚴重的殘頁。
「……這是觀裡前輩留下的東西,早就沒人看了。」老吳將那疊殘頁放在我面前,聲音低沉,「裡面……好像記載了一些關於『外魔附體,邪氣入髓』的處理法子……不過……都是些虎狼之法,行險道,走偏鋒……」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到萬不得已,莫要輕試。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不再言語,佝僂著身子,慢慢走了出去,留下我獨自面對著這疊可能藏著救贖,也可能通往更深地獄的……殘破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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