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不知不覺,距離那場幾乎讓我魂飛魄散的「反向祭煉」,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
這三個月裡,我就像一個真正的廢人,蟄伏在靜安觀這座破敗的角落裡,舔舐著難以癒合的傷口。日子過得單調而重複,卻又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奇特的平靜。
身體的恢復,比蝸牛爬行還要緩慢。外傷早已結痂脫落,但留下的疤痕卻如同醜陋的勳章,時刻提醒著我曾經的遭遇。經脈的損傷最為棘手,雖然不再有那種撕裂般的劇痛,但氣息流轉依舊滯澀不堪,如同淤塞的河道。我每日堅持吐納調息,輔以老吳教的一些基礎養氣樁功,丹田裡的陽氣火種總算沒有熄滅,但也僅僅是從「髮絲」粗細,勉強恢復到了「棉線」的程度。想要再次施展哪怕最基礎的符法,都力有不逮。
而我的右手……它成了我身體上一道無法磨滅的異樣存在。麻木感和那種若有似無的冰冷感,如同影子般,時刻伴隨著我。我嘗試過用老吳給的那個黃銅刮痧板,配合一些活血化瘀的藥油輕輕刮拭,希望能疏通氣血,但收效甚微。不過,奇怪的是,這隻手雖然遲鈍、無力,卻似乎對某些特定的氣息,變得異常敏感。有時候,觀裡來了香客(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求個心安的老人),如果對方身上沾染了某些不潔的氣息(比如長期生病,或是去過不乾淨的地方),我的右手便會隱隱傳來一陣……冰涼或刺痛感。這感覺微弱而不穩定,更像是一種被動的警報器,但……或許,這也算是因禍得福?一種以殘破之軀換來的、另類的「神通」?
無法再依賴過去那種相對「剛猛」的手段,我不得不開始探索一些更為「內斂」的法門。我翻閱了師父留下的一些基礎典籍,開始重新學習那些曾經被我認為「效率低下」的理論——符籙的結構原理、陣法的氣機流轉、命理的陰陽五行、乃至於……通過觀察氣色、風水、甚至世俗線索來進行推斷的「望氣斷事」之術。
我開始明白,行走陰陽,並非只有符咒雷法,霹靂手段。當力量不足恃,智慧、觀察和耐心,或許才是更為重要的依仗。
精神上的創傷,也在時間的沖刷下,緩慢地結痂。噩夢依舊會偶爾降臨,但不再像最初那般頻繁和真實。那些瘋狂的幻象和惡毒的低語,也漸漸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雖然依舊存在,卻不再能輕易動搖我的心神。我學會了……與它們共存。如同一個老兵,永遠無法忘記戰場的殘酷,卻能將那份記憶深埋心底,繼續前行。
那枚冰冷的銀鎖,我依舊隨身攜帶。每天,我都會對著它,默默地念誦一段《度人經》,不為超度(我知道她早已消散),只為……一份紀念,一份告誡。提醒自己,這條路的艱險,以及……那些為了我而逝去的、沉甸甸的重量。
老吳依舊是那個悠閒自在、似乎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他從不多問我的恢復情況,也從不主動提及任何關於鬼神之事。只是偶爾,他會在我練習吐納時,默默地往香爐裡添上一把據說能「聚陽驅邪」的艾草;或者在我對著古籍皺眉苦思時,丟過來一本他自己收藏的、字跡都快模糊不清的《周易參同契》殘本,嘟囔一句「閒著也是閒著,看看吧,或許有用」。
我們的交流,更多的是在那些平凡的日常裡。他會教我辨認院子裡那些不起眼的草藥,會跟我抱怨今年的雨水太多影響了青菜收成,會跟我分享收音機裡聽來的奇聞軼事。這種近乎「枯燥」的平靜,卻如同溫水一般,慢慢滋養著我那飽受創傷、瀕臨乾涸的心田。
這天,老吳又拿回了一份舊報紙,是他在外面撿廢品時順手帶回來的。我隨手翻閱,目光卻被一則刊登在角落裡、毫不起眼的小新聞吸引住了。
報導很短,說的是城東某個老舊小區附近,近期有多位居民反映,夜裡常常聽到地下傳來奇怪的水聲和女人的哭泣聲,懷疑是地下老水井或管道出了問題,希望有關部門能夠排查。報導的最後還提了一句,說那個小區,離城東公墓區不算太遠。
城東……老水井……女人的哭泣……公墓……
這些詞語,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我下意識地,右手那冰冷的皮膚,似乎……又傳來了一絲微弱的、熟悉的……陰寒之感!
是錯覺嗎?還是……那片被我攪動了的土地,又在醞釀著新的不安?那個在墓穴深處甦醒的、更加古老的存在?或者……是某些被「墨影」事件波及的……殘留?
我默默地將那則新聞記在了心裡,沒有聲張。以我現在的狀態,絕不能再輕易招惹任何麻煩。當務之急,還是自身的恢復。
日子,就這樣在靜安觀的殘垣斷壁之間,平靜無波地繼續著。
我開始嘗試著,用左手練習畫一些最基礎的「清心符」、「安神符」。雖然畫出的符文歪歪扭扭,毫無靈力可言,但每一次落筆,都讓我感覺到,自己與這個「行當」的聯繫,並未因為那場劫難而徹底斷絕。
我開始整理那本《百鬼委託簿》,將「銀鎖怨」一案的始末、教訓、以及那些無法言說的犧牲,用更加詳盡、也更加客觀的筆觸,重新記錄下來。這不僅僅是為了結案,更是為了……銘記。
某個清晨,在吐納結束後,我感覺到丹田內那如同棉線般的陽氣,似乎……凝實了一絲。雖然依舊微弱,但卻不再像之前那般虛浮不定。
我慢慢地睜開眼睛,走出那間狹小的偏房,來到了荒草叢生的院子裡。
深秋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灑在身上,帶著一絲暖意。
我抬起頭,看向那座飽經風霜、卻依舊沉默矗立的祖師爺神像。又看了看自己那隻佈滿疤痕、依舊冰冷麻木的右手。
然後,我緩慢地、卻又異常堅定地,擺開了一個最基礎的……道家養生樁功的架勢。
動作生澀,氣息微弱。
但我的眼神,卻如同古井深潭,倒映著劫後餘生的平靜,以及……一絲重新燃起的、微弱卻不滅的……火光。
長路漫漫,道阻且長。
但我……還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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