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
看清來人的一瞬間,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精神恍惚產生的幻覺。
是劉女士。小雅的母親。
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顯然也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我能從她那雙紅腫的眼睛裡,清晰地看到震驚、擔憂,甚至還有一絲……恐懼。想來也是,此刻的我,臉色恐怕比廟裡的石像還要蒼白,渾身上下纏著滲血的紗布,眼神裡更是揮不去那場鏖戰留下的陰霾與疲憊,任誰看了,都不會覺得正常。
老吳佝僂著身子,側身讓她進來,自己則默默地退到一旁,低聲道:「……劉居士是去你原先那鋪子找你,沒找著,問了附近幾家店,說是許久沒開門了。我看她……心神不寧,就帶她過來看看。你們……聊吧。」說完,他便轉身出了偏房,還順手帶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將空間留給了我們。
屋內,一時只剩下令人尷尬的沉默,以及劉女士那壓抑不住的、微微的抽噎聲。
「陳……陳師傅……」最終,還是她先開了口,聲音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您……您這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掙扎著想坐直一些,但牽動了傷口,忍不住皺了皺眉。「一點……意外。」我含糊地回答,心中卻在急速思索。她怎麼會來?為何而來?我又該……如何向她解釋?
解釋她女兒的魂魄為了救我而燃燒殆盡?解釋那個殺了她女兒的兇手,已經變成了一個更加恐怖、更加不可名狀的怪物?解釋我闖入了一座恐怖的古墓,差點把命丟在那裡,還可能釋放了更可怕的東西?
不,不能說。這些真相,對一個早已被喪女之痛折磨得瀕臨崩潰的母親來說,太過殘酷,也太過……荒誕。
「劉女士,」我穩了穩心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您……是為了令嬡的事情來的?」
劉女士點點頭,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用乾淨手帕包裹著的東西。她沒有立刻打開,只是用一種近乎神經質的、充滿期盼又夾雜著恐懼的眼神看著我。
「是……是的,陳師傅。」她的聲音顫抖,「自從……自從上次您拿走那個銀鎖之後,家裡……確實安靜了很多。那些怪聲音,那些……東西亂動的現象,都消失了。我晚上……也能勉強睡著了。」
她頓了頓,眼淚再次湧了上來:「但是……我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我做了好幾次夢,夢見小雅……她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在跟我告別……陳師傅,您……您是不是……已經幫她……」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我心中一痛。看來,母女天性,即便魂魄相隔,她也冥冥中感知到了一些什麼。或許是那場儀式的劇烈波動,或許……是小雅魂魄最後消散時的那一絲執念。
我沉默了片刻,在腦海中艱難地組織著措辭。
「劉女士,」我緩緩開口,選擇了一種……相對溫和,卻也保留了部分真相的說法,「令嬡的遭遇,確實……另有隱情。殺害她的,正是她那位名叫林哲的男友,他化名『阿哲』,或者……『墨影』。」
聽到這個名字,劉女士的身體猛地一震,臉上血色褪盡,嘴唇無聲地顫抖著。
「他……他不僅是為了錢財,更是因為……他被一種極其邪惡的力量所影響,或者說……控制了。」我斟酌著用詞,避免提及「墨影縛」這種過於駭人聽聞的細節,「他利用了令嬡的感情,最終……犯下了無法挽回的罪行。」
「那……那他……他人呢?!」劉女士急切地追問,眼中充滿了刻骨的恨意,「他抓到了嗎?!他受到懲罰了嗎?!」
我移開目光,不敢直視她那充滿血絲的眼睛。「……在處理這件事的過程中,那股邪惡的力量發生了……失控。林哲他……已經自食惡果,可以說……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魂飛魄散,或許是最貼切的描述,但也過於殘酷。
劉女士愣住了,臉上的恨意漸漸被一種複雜的、茫然的表情所取代。或許,對她而言,仇人的徹底消失,比任何審判都更能帶來一絲……扭曲的慰藉?
「那……那小雅呢?」她終於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聲音細若蚊蚋,「我的小雅……她……她是不是……可以安心了?」
來了。最艱難的部分。
我垂下眼瞼,看著自己那隻佈滿了青紫疤痕、依舊麻木的右手。
「令嬡的魂魄……因為枉死,怨念極深,確實……一直依附在那枚銀鎖之上,難以安息。」我的聲音有些乾澀,「她……目睹了林哲被邪惡力量控制的全過程,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但是,」我抬起頭,迎上劉女士那期盼的目光,語氣變得鄭重,「……在最後,是令嬡自身的意志,或者說……是她對那個傷害她的人的憎恨,以及……對您這位母親的眷戀,化作了一股強大的力量。」
「正是這股力量,在最關鍵的時刻,反擊了那股邪惡的源頭,也……摧毀了束縛著她的怨念。可以說……是她親手,為自己討回了公道,也……尋得了最終的解脫。」
我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我將小雅描述成一個充滿力量的反擊者,而非一個為了救我而犧牲的悲情角色。這或許……是唯一能給予這位母親最大慰藉的說法了。
劉女士怔怔地聽著,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般,無聲地滑落。她捂住嘴,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了許久的悲傷,終於在此刻決堤。
我默默地從桌上拿起那個早已失去所有靈性的木盒,打開,將裡面那枚冰冷、暗淡的銀鎖,遞到了她的面前。
「……物歸原主。它……已經完成了使命。」
劉女士顫抖著伸出手,接過那枚銀鎖。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時,她猛地打了個寒顫,隨即,將銀鎖緊緊地攥在手心,彷彿那是她女兒最後的餘溫。
「小雅……我的小雅……」她終於失聲痛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
我沒有去打擾她,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我知道,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是蒼白的。她需要時間,需要將積壓在心底的悲傷、憤怒、思念,徹底地宣洩出來。
許久,她的哭聲才漸漸平息。她用手帕擦乾眼淚,雖然眼睛紅腫得像核桃,但臉上那種長期緊繃的、瀕臨崩潰的神情,似乎……舒緩了一些。
「陳師傅……謝謝您。」她站起身,對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也謝謝您……為小雅做的一切。」她看了一眼我受傷的手,「您……也要多保重。」
我點點頭:「您也是。……節哀順變。」
劉女士沒有再多停留,她緊緊攥著那枚銀鎖,如同攥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偏房,走出了靜安觀。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心中五味雜陳。
對她而言,這樁委託,或許真的……結束了。知道了女兒「大仇得報」,「尋得解脫」,她或許能帶著這份殘酷的真相,開始學習如何繼續往前走。
但對我而言呢?
我低頭,看著自己那隻傷痕累累、依舊麻木冰冷的右手。感受著體內那雖然被暫時壓制、卻如同定時炸彈般的污染。回想起那失控的邪物、被喚醒的古墓、以及……小雅最後那燃盡一切的血色光芒。
結束?
不。
對我來說,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我重新拿起那本《百鬼委託簿》,翻到最後。在「代價慘重」四個字後面,我沉默了良久,最終,又添上了一筆,用盡力氣寫下:
「……因果未了,靜待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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