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靜安觀這座幾乎被遺忘的角落裡，如同漏沙般，安靜而緩慢地流逝。
轉眼，已是三天過去。
三天裡，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間狹小、佈滿灰塵的偏房中。身體的恢復，比我預想的還要艱難。
撞擊造成的瘀傷和外傷在老吳那些不知名的草藥膏敷用下，正在緩慢癒合，結痂，發癢。但手臂上被邪氣劃傷的口子，癒合得異常緩慢，新生的皮肉帶著一種不健康的暗紅色。而那隻曾被污染的右手，情況最是糟糕。
雖然「玄關陽鎖」的搏命之法，配合小雅最後的燃魂一擊以及反向祭煉的能量衝擊，確實驅散了那些如同活物般的黑色細線，但代價顯而易見。整隻手，從指尖到手腕，都呈現出一種……缺乏生機的蒼白，皮膚下，隱約可見一些如同蛛網般、永久性的青紫色疤痕。更重要的是那種麻木感，並未隨著時間而消退，反而更加清晰——如同這隻手與我的靈魂之間，被硬生生隔上了一層磨砂玻璃，感知遲鈍，發力艱難。它就像一個安裝在我身上的、冰冷的義肢。
我知道，這恐怕是永久性的損傷了。那「墨影」的污染，即便被驅散，也已經對我的經絡和氣血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
與身體的創傷相比，精神上的折磨更是如同跗骨之蛆。
白天還好，有微弱的陽光，有老吳偶爾走動的聲響，有院子裡單調的蟲鳴。我尚能勉強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嘗試打坐調息，或者……只是麻木地盯著牆壁上剝落的牆皮發呆。
但一到夜晚，當最後一線天光消失，當整個道觀都沉入死寂，那些來自墓穴深處的夢魘便會準時降臨。
我會一次次地重溫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那蠕動的黑色爛肉，那睜開的冰冷豎瞳，那充滿了痛苦與瘋狂的精神灌流……我會夢見小雅在我面前化作血色光芒，然後如同煙花般消散，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空寂。我會夢見林哲那扭曲的臉，他無聲地哀嚎著，被無盡的墨色陰影吞噬……
我常常在午夜時分，渾身冷汗地驚醒，心臟狂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那種瀕臨死亡、理智碎裂的恐懼感，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了我的潛意識裡。
有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會突然失神。眼前會毫無徵兆地閃過墓穴中的恐怖畫面，耳邊會響起那粘膩的、充滿惡意的低語或尖嘯。甚至有一次，我對著碗裡清澈的白水，竟然看到水面倒映出的……是林哲那雙漩渦般的邪瞳！嚇得我當場打翻了水碗。
我知道，這是創傷。是靈魂在經歷了極度恐怖和污染後，難以避免的後遺症。需要時間，需要靜養，需要……或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需要什麼，才能慢慢撫平。
我嘗試著修煉師門的靜心法門，試圖重新凝聚那幾乎耗盡的陽氣。但進展微乎其微。經脈如同乾涸淤塞的河道，每一次引氣運行，都伴隨著針扎般的刺痛。丹田裡的陽氣火種，更是微弱得如同隨時會熄滅的燭火。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打碎後又勉強粘合起來的瓷器，外表看似完整，內裡卻佈滿了裂痕。
這三天裡，老吳一如既往。他似乎看透了我的狀態，卻不多言。只是每日三餐，會多放一些據說能「安神定驚」的藥材，比如茯苓、遠志之類。偶爾，他會在我打坐調息時，默默地在主殿裡燃上一爐氣味格外醇厚的「降真香」，那香氣能輔助修行者寧心靜氣，驅除雜念，對我現在的狀況，倒是有些微弱的幫助。
他也曾再次問起我手的情況，我只是含糊地說是中了陰毒。他看了看我手上那些消不掉的青紫疤痕，又嘆了口氣，從一個佈滿灰塵的木箱底層，翻出一個小小的、似乎是黃銅製的、刻著北斗七星圖案的刮痧板。
「……這是祖師爺傳下來的玩意兒，早沒人用了。」他將刮痧板遞給我，「以前聽說，若是中了邪氣，深入經絡，可以用它，配合特定的推拿手法，慢慢往外『刮』……不過，能不能成，我也不知道。」
我接過那沉甸甸的、帶著古老氣息的刮痧板，道了聲謝。雖然知道希望渺茫，但總歸是多了一線可能。
這天傍晚，我坐在窗前，看著夕陽將院子裡的雜草染上一片金黃。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冰冷、沉寂的銀鎖。
我試過很多次，用微弱的意念呼喚，用檀香的青煙繚繞，甚至……滴上自己的鮮血。
但銀鎖，沒有任何回應。
如同最普通的金屬，冰冷，死寂。
小雅……真的徹底離開了。為了救我這個……素昧平生的法師。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沉重，堵在我的心口。
我拿出那本《百鬼委託簿》，翻到「銀鎖怨」那一頁。看著上面自己最初寫下的記錄，再回想這短短幾天經歷的一切……恍如隔世。
該結案了。
我提起一支普通的簽字筆（硃砂筆此刻我根本無法驅動），在記錄的末尾，寫下了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墨影重創遁逃，宿主林哲魂散。事主之女蕭雅，停頓了很久，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她的犧牲……魂歸虛無。委託……（再次停頓）……暫結。代價……慘重。」
寫完最後一個字，我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
就在這時，院子裡傳來了老吳和人交談的聲音。似乎是……有人來訪？
我心中微動，但並未起身。以我現在的狀態，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然而，片刻之後，偏房的木門被輕輕敲響了。
「陳玄？」是老吳的聲音，「……有人找。」
找我？會是誰？
我心中升起一絲警惕，但還是啞聲道：「請進。」
門開了。老吳佝僂著身子站在門口，他身後，還站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一個穿著得體、面容憔悴、眼眶紅腫，但眼神中卻帶著一絲急切與期盼的……中年婦女。
是劉女士！小雅的母親！
她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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