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日已高懸。龍陵城西邊,郊道之上,一輛舊式馬車踏著晨光緩緩前行。
馬車前方牽引的是一匹棕駿,其後拉著一台簡陋雙輪小轎凳,轎凳以粗繩綁在車尾,搖搖晃晃。
車上坐著一男一女,油紙傘插在車後,隨風微顫,為兩人遮去頭頂烈陽。
忽地,那匹棕駿一聲輕嘶,蹄下踏空,身子一斜,幾乎要將整車帶翻。
馭夫眼疾手快,立刻收緊韁繩,大喝一聲,才勉強將馬兒穩住。
「哎哎!別亂來!」他聲如洪鐘,馬兒抖了幾下,才算安定下來。
「實在抱歉,兩位客官,這匹馬平日極是溫順,不知怎的,今兒個竟似有些躁動。」那馭夫回過頭來,滿臉歉意,年約五旬,鬢邊微霜,卻仍精神矍鑠。
後座一名著淺色紫衣的姑娘探出頭來,眉如遠山,膚若凝脂,神色略帶關切,道:「莫非是此地有異動,讓馬兒驚了?附近可是有山匪出沒?」
馭夫聞言哈哈大笑,聲音中帶著一種鄉下人特有的豪爽與自信:「姑娘這話可說錯了。山賊嘛,搶山奪水,無所不用其極,可偏偏不敢靠近這龍陵十里之地。」
「哦?這又是為何?」那紫衣女子裝作不解,語氣中帶著一絲驚奇。
馭夫目光在她一身素淨衣裳上掃過,笑道:「姑娘看模樣,定是京中哪戶大宅的丫鬟吧?怎麼會不知道呢?」
女子垂下眼簾,做出一副羞怯模樣,低聲說道:「小女子命薄,自幼便在海家為婢,自小未曾離開龍陵半步,城外之事,實在陌生。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這番話倒也不算全假。
坐在一旁的男子瞥她一眼,心中想道:她的確是從未離開過龍陵,但也只有這點是真的。
馭夫一聽對方喚自己為「先生」,心下登時飄然,雖知其中奉承之意,但這聲「先生」叫得不輕不重,分寸得宜,讓他頓時舒坦不少。
「姑娘問得好,這龍陵雖是天合國都,皇城周圍十步一崗,百步一巡,乃是重地。可說來奇妙,城外竟未設大軍駐守,卻仍平安無虞,這全仗當今聖上的威嚴。據說這裡龍脈貫地,龍氣深藏,凡人在此作亂,便是冒犯了天威,那些山匪就算膽再大,也不敢貿然犯禁。」
原來皇帝用霸氣就可以抵禦外敵,一旁的男子忍住笑。
「原來如此。」
紫衣姑娘點頭,忽然嫣然一笑,語帶讚賞道:「如此說來,若真有賊人膽敢來犯,觸怒天顏,只需皇上擬下一道聖旨,諭令各處調兵前來三十萬,剿滅賊寇,也不過是手到擒來。」
她說話語調溫婉,卻句句鏗鏘,聽得人不由得信服。
馭夫滿臉佩服之色,道:「姑娘真是聰慧過人!不錯不錯!雖說三十萬大軍怕是誇張了些,但只要一紙聖命,各地兵馬自會如山如潮,區區百來賊寇,哪是對手?」
女子微微頷首,補上一句:「喔~所以那些山匪也知輕重,平日只在偏遠山道截些小商隊,既不敢進犯皇都,也不敢惹惱朝廷,只求苟活度日,求口飯吃。」
坐在她一旁的男子,方才還覺得馭夫說的可笑,此時卻聽得心頭一震,不禁暗自羞愧:自己竟沒想到這層涵義。
馭夫忽地話鋒一轉,笑吟吟道:「姑娘既有如此才思,不知為何要離開海家?那海家可不是尋常人家,可是龍陵城中的大戶啊!若能許上一個…」
他話未說完,餘光瞥見那名少年已冷冷看了過來。
馭夫雖是口快之人,卻也不蠢,當即住口不言。
紫衣女子「噗哧」一聲笑出來,舉手掩唇,笑如春風,眼角眉梢皆帶著戲謔之意,那雙眼彎如月牙,水潤靈動。
「先生莫要誤會,小女子尚未許人,此人是我兄長,此行我們是要回鄉探親的。」
她說謊不眨眼,正是白雪靈。
馭夫一聽,頓時老臉發紅,連聲道歉:「原來如此,是我唐突了。這位爺莫怪,莫怪啊。」
而那「兄長」,自然便是亦真。
他摸了摸額頭的舊傷疤,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半晌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淡淡道了聲:「嗯。」
見他惜言如金,馭夫也不再多言,只是駕著馬車默默前行。
車中氣氛略顯微妙,亦真偏過頭來,壓低聲音,用氣音道:「我什麼時候變妳哥了?」
白雪靈嘴角抽動,朝他比劃幾下,示意他閉嘴,然後咬唇用口型回應:「從現在開始。」
馭夫隱約聽得後座有細聲私語,回頭看了一眼。
白雪靈立刻擺出一副溫婉端莊的模樣,眼神柔和,雙手疊放膝上,恍若畫中仕女。
亦真額頭冒出一滴冷汗,心中感嘆:這女人太可怕了,瞬息萬變,讓人難以捉摸。
馭夫順口問道:「兩位的家鄉可是在衍阜?」
白雪靈回道:「衍阜只是順路,我兄妹二人這趟,是準備一路往邊疆去的。」
馭夫聞言神色大變,震聲道:「客官說的…難不成是穆薩爾邊疆?」
「正是。」
馭夫聞言神情愈加驚惶,連忙道:「哎哎,那可萬萬去不得啊!那裡眼下風聲鶴唳、殺氣逼人,戰火將燃未燃,兵器不長眼,妖族殺人更是不眨眼,您二位這樣過去,豈非自投虎口?」
白雪靈不慌不忙,語帶輕笑地回道:「怎麼會呢?我聽聞海傷將軍初登戰陣,便親率中軍先鋒,一鼓作氣擊潰冥族前鋒大營,之後更是數戰數捷,連破冥軍三道防線,硬生生將陣線往北逼退百里之遠。天合有此名將,何懼戰敗之憂?」
海傷的威名早已傳遍天下,便是冥族中人亦多有耳聞,白雪靈自然也知其人,對戰場上那一員猛將,心中隱隱感到憂慮。
馭夫搖頭長嘆,口氣不無惋惜:「姑娘說得不假,海傷將軍確實是上天賜我天合的戰神,一人可抵十萬兵馬也不為過。可惜…可惜將軍自回龍陵後,據說身染惡疾,久臥榻前,否則此番邊疆戰事,豈有他不出征之理?」
白雪靈眼中微光一閃,如清晨露珠滑落葉尖,稍縱即逝:「海傷將軍不出戰?怎麼我沒聽說過?」
馭夫繼續說道:「這等消息,朝廷自是不會張揚於市,但龍陵人多嘴雜,街坊鄰里之間總有些耳目靈通之人。雖說皆是市井傳言,八成卻是真。」
「此話怎講?」一直默然不語的亦真,終於開了口。
他雖與海傷僅一面之緣,但當時隔的有些遠,不能分辨那人是否身有沉疾。
馭夫聳了聳肩,語氣隨和道:「咱們這些在龍陵討口飯吃的,自有一套打探消息的門道,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準。若是假,倒也盼著是假的。」
亦真聞言沉默下來,腦中閃過海文吉往日閉口不談家事的態度,似乎也佐證了幾分馭夫所說。
他不願妄作揣測,只是輕輕垂下眼簾,不再言語。
馭夫轉而苦口婆心地勸道:「兩位客官,這一路往邊疆去,實在是險象環生,若不急著上路,倒不如等風聲平了、戰火停了,再作打算也不遲啊。」
白雪靈心下暗喜,這趟原是為了打探邊境與海傷之事,眼下竟從馭夫口中得了意外消息,正合心意。
她轉頭看了亦真一眼,見他面色無波,便笑道:「正如先生所說,如今邊疆戰火再起,我們兄妹此行,便是為了接回家中老母。她年事已高,若讓她困於戰亂之地,豈非大不孝?」
馭夫聞言,神情頓時一肅,滿是敬佩:「姑娘此番孝念,感人至深。老天爺定不會虧待有心人,祝您此行一路順風、平安無阻。」
白雪靈又問:「對了先生,咱們離衍阜還有多遠?」
馭夫略作思索,隨即答道:「咱們已行過最遠那段坡路,若天氣無礙,途中無事,後天入夜前便可抵達。」
「這麼快?」白雪靈頗感驚訝。
馭夫一拍膝蓋,笑道:「原本需要三四日腳程,但姑娘一說是要接老母親回家,我便省了些歇腳之處,打算夜間也趕上一段,只讓馬兒在水邊歇口氣、飲些清泉,如此算來,足可節省數個時辰。早些趕到衍阜,也好找尋往邊疆去的馭夫,那頭可不好請人,誰願冒著戰火賣命跑這種活兒?」
白雪靈笑道:「若真能提前趕到,我便說服哥哥,再添幾兩銀子作謝禮。」
馭夫聞言哈哈一笑,滿臉正氣道:「姑娘可休要言重,您為盡孝道,我助您一臂之力本是應當。若這時候還討賞銀子,那不是趁火打劫?我還沒落魄到這地步。」
亦真聽著這一席話,倒也對這位馭夫刮目相看。雖他不過被白雪靈言語一激而起義氣,卻也足見他心中尚存正氣,並非一味貪財之輩。
他想了想,隨後撇了一眼白雪靈,心想:不過…也是被她幾句好話哄得團團轉罷了。
白雪靈眼神一亮,盈盈起身,在馬車後座微微一福,語氣誠懇道:「先生有此情操,真乃我天合之光。還請問先生尊姓大名,日後我白雪靈定當銘記在心。」
她聲音婉轉清柔,連名字都報了出來。亦真在旁聞之,不禁側目,心下微訝。
這女人,到底還藏了多少手段?
馭夫聽她語中誠意,臉上漸露羞赧之色,擺手笑道:「姑娘莫要取笑我啦。我不過是個趕車的粗人,談什麼典範。這名字,不提也罷。」
白雪靈一轉念,眼神靈動,語氣驟轉,俏皮地笑道:「不然,就當交個朋友吧。待我將家中老母親接回,改日再來尋您喝茶閒聊,品茗話舊,如何?」
此言一出,亦真忍俊不禁,低聲笑著。
這白雪靈還真是花招百出,騙得馭夫團團轉。
說到底,那哪裡來的老母親?不過是一句話術。
這趟行程若能安然無恙,彼此怕是再也見不到了,她卻這般費心套問對方姓名,真不知心裡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那馭夫聞言,微微一怔,隨即仰頭大笑,聲如洪鐘,朗朗有致。
「如此聰慧伶俐的姑娘,竟說願與老夫做朋友,當真是三生有幸!既然姑娘有此美意,老夫若還推辭,倒顯得生分了。」
他笑著頷首,語氣間頗有幾分欣慰與自豪:「老夫姓蘇,名榮,粗人一介,不值一提。能得姑娘記下名諱,老夫這趟馬車也算沒白駕了。」
白雪靈聽罷,唇角微彎,輕聲將「蘇榮」二字反覆低唸數遍,似欲將之刻入心間。
「蘇榮伯伯,您在這天合與衍阜之間走了多少趟,必定對沿路山川、風俗人情都瞭若指掌,不知可否與小女子說說,龍陵之外,有何趣聞異事?」
她說著,語氣一轉,稱謂也隨之改了,從方才的「先生」變作了「伯伯」,更添幾分親近。
蘇榮心頭一暖,滿面笑意,道:「這有何不可?妳想聽什麼,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白雪靈吐舌一笑,嬌羞道:「小女子愚鈍,見識短淺,竟不知從哪裡問起才好。」
蘇榮豪邁一笑:「妳若也算愚鈍,那這世上聰明人可就沒幾個了。」
三人馬車徐行,長途跋涉。
蘇榮久經馭道,早習慣了這馬背上的生活。白雪靈則坐得怡然自得,笑語嫣然,與蘇榮相談甚歡,談起山川地理、商隊趣事,如數家珍,連山腳哪兒常有狐狸出沒、哪口井水分外甘冽,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倒是亦真坐立難安,總覺車廂逼仄,屁股未暖,便頻頻下車走動,舒展筋骨,兩耳聽著他們說話,卻聽進十句忘了九句。
龍陵為天下之樞紐,國都重鎮,往來之人車馬如織,不時便有商隊或行人與他們擦肩而過。
白雪靈興致正濃,竟還有閒情逸致與每個路過的行人打聲招呼,那些路人一見她花容月貌,或愣神回眸,或低聲竊語,目光流連,頗為熱鬧。
又行得半晌,三人暫作歇息。
蘇榮牽馬至溪旁喂水餵草,亦真則趁此機會,四下走動,呼吸新鮮空氣,遠眺山景舒心氣。白雪靈也悄然走到他身旁,與他一同立於坡上,眺望前方。
亦真見她神色輕鬆,心情甚佳,便側頭問道:「白姑娘,可還習慣這一路顛簸?」
白雪靈眼波一轉,輕哼一聲,白了他一眼,嬌聲道:「什麼白姑娘?我是你妹妹!」
亦真聽得一愣,心頭暗笑,這女子當真入戲太深,連稱謂也要較真。
他低聲道:「是是,妹妹,這裡可不怕你那蘇伯伯聽見?」
白雪靈回首一望,見蘇榮仍在遠處,專心照料馬匹,四周又無旁人,若非順風耳,定聽不清他們言語,這才滿意點頭。
亦真收起笑意,語氣一轉,道:「若這趟路能順遂,妳與族人相會之後,恐怕也不會再回天合了。既如此,又何必對人百般攀談、問其姓名?」
白雪靈輕哼一聲,語氣帶幾分不悅:「怎麼?人家對我有恩,我記住他的名字,將來若有機會報恩也好,就算無緣再見,也算是份心意。你管得還真多。」
亦真神色一窘,扭捏地說:「這個嘛…畢竟你是從敵國來的,身份可疑…」
白雪靈冷笑一聲,嗓音如冰:「哼,我還拿刀追著你砍過,現在倒變成你妹妹了,這該怎麼說?」
亦真聞言啞口無言,擺手道:「我說不過妳。只是…我不想妳與外人走得太近罷了。」
「哦?」白雪靈挑眉,眼中閃過一抹狡黠光芒,嘴角含笑:「你莫不是…吃醋了?」
亦真臉色不動,語氣冷淡:「我們此行可不是遊山玩水,所謂言多必失,暴露身份,後果不堪設想。」
白雪靈聞言,斜睨他一眼,神情淡然,似笑非笑:「彼此彼此。你身分又清白幾分?該當心的,怕是你自己。」
亦真臉上一紅,撓了撓頭,不知如何接話。
他自知機警不足,論起保密與權變,還真不如這女子,當真該稱她一聲『先生』才是。
白雪靈見他一臉困窘,得意之色盡顯,眉眼間神采飛揚。
她目光一轉,看向前方的蘇榮,只見對方朝他們揮手,招呼啟程。
她又看向遠處連綿山巒,忽然語氣一緩,輕聲說道:「天合疆域廣袤,地大物博,百姓安樂富足,與我巴雅爾青嶺相比,真是…唉。」
她語中帶歎,似有感觸。
亦真聞言,心中微動。天合雖富庶強盛,然這些年來戰火連綿,朝政不穩,實權旁落,奸佞當道,早已非昔日盛世。至於民間,雖無飢荒,卻也非人人安樂,乞兒奴僕依然可見。
白雪靈未察天合之隱患,眼下只見其表,自是心生感慨。
亦真看不透她此時心緒,只是默然點頭,伸手輕拍她肩膀,低聲道:「走吧,蘇伯伯在等了。」
白雪靈回首一笑,眸中光華流轉,輕輕應了一聲,與亦真並肩向蘇榮走去。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niUnA5i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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