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兩人相對無言,氣氛靜得幾乎可以聽見彼此心跳聲。
你不言、我不語,靜謐之中透著一股詭異與難堪,彷彿連風也感到兩人間的尷尬,不敢大聲吹拂。
亦真心中有愧,剛才的事情雖是無心,卻也知冒犯非淺,心裡七上八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悶聲低頭,雙手不安地揉搓衣角,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
他數次想開口,說些緩解氣氛的話語,可話到嘴邊,又似被嗆回肚中,只餘喉間一聲聲乾咳。
白雪靈則是滿面寒霜,眼角餘光時不時掃向亦真,心中雖有怨懟,卻也不願發作。
她雖氣惱,卻也知這男子並非登徒浪子。
若他心懷不軌,方才又豈會矇眼為她更衣?此等心性,便是江湖中所謂的「正人君子」,她雖嘴上不說,心裡卻已有三分釋然。
只是她傷勢未愈,身體虛弱至極,寒氣自腳底鑽入骨髓,令她不自覺打起顫來。
她咬牙撐了半晌,終是忍不住,低聲喚道:「過來幫我一把。」
聲音雖冷,卻帶著幾分顫抖與無奈。
亦真聽得一怔,臉上仍是愧色難掩。可雙腿彷彿灌了鉛,竟是不敢上前。
「你若再不來,今夜我便凍死在這橋下了。」白雪靈語氣一轉,既像責罵,又像哀求,語中寒意未消,卻已透出幾分倦意。
這句話終於讓亦真回過神來,他雖是蒙了雙眼,卻早已聽出她牙齒打顫的聲音。
此時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別,立刻上前,一手將她攙起,一手撫摸衣物,細細為她更衣。
「別急,慢慢來。」白雪靈語氣忽然軟了幾分,輕聲開口,像是安撫,又像是默許。
亦真手腳謹慎,動作輕柔,宛如對待一尊易碎瓷器,不敢有絲毫僭越。
他指間觸及她的肌膚,冰冷滑膩,而白雪靈亦未再言語,只輕輕抬臂、轉身,引導他為自己穿好那襲素衣。
衣裳穿妥之際,兩人間的氣氛已不再緊繃,倒多了幾分難以言明的默契。
片刻之後,只見橋下那名原本如風中殘燭的冥族姑娘,竟化作一名儀態端方的天合女子。
素衣淡紫,襯得她肌膚愈發雪白,衣角繡著一朵玉蘭,腳上那雙小巧棉鞋也不失精緻雅緻。
若非她雙眸依舊泛著妖異靛光,頭髮蓬亂、臉上沾了些塵土,竟真有幾分清新脫俗的海家姑娘模樣。
亦真長舒一口氣,將蒙眼布解下,汗如雨下,面色泛白,彷彿剛完成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
他苦道:「這…實在是太折騰了。」
白雪靈聽得好氣又好笑,皺眉哼道:「折騰?你倒好意思說!便宜都給你佔了,還嫌折騰?」
亦真聞言,耳根泛紅,連忙搔頭道:「妳也知道,我…我是無心的。」
「哼!也正因為知道你無心,我才饒你一命。換作旁人,我早已殺他十次了!」她眼神兇狠,語氣如刀,卻少了幾分真火氣。
亦真苦笑搖頭,心道這女子一言不合便喊殺,這性子真是叫人頭大。可他眼光轉向白雪靈時,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襲素衣雖是她順手摸來,卻不知為何,穿在她身上竟意外合身。衣袂飄逸,襯得她腰肢纖細,身形曼妙。尤其那雙靛色雙眸,在燈影微光中泛著奇異光澤,像兩泓湖水,幽深而不可測。
他不自覺地看得出神,嘴裡嘀咕了一句:「還有性子…這性子得改改才行。」
白雪靈一聽,眉頭一挑:「什麼改改?這衣裳不合身嗎?」
亦真嚇得一哆嗦,立刻擺手搖頭:「不不,我是說…這身衣裳太合妳了,妳穿得好看極了。我是說,妳們冥族,或許也該改改衣裳款式,這樣一來,每個冥族女子都能穿得好看。」
白雪靈挑了挑眉,對他的話似信非信,但終究未多追究,反倒自豪一笑,道:「那是當然,我們冥族女子,無論穿什麼都好看。」
亦真冷汗直冒,連忙轉移話題:「白姑娘…眼下我們該如何是好?」
白雪靈雖仍覺四肢乏力,神志昏沉,卻強撐精神道:「我有法子脫身,但眼下需先尋得一處藏身之所,靜養片刻,方能再商議對策。」
亦真一愣,皺眉道:「藏身?這橋底四顧無人,寒氣逼人,能藏哪去?」
白雪靈皺眉冷聲道:「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龍陵人!」
亦真摸了摸鼻尖,有些無奈道:「我也才來沒幾天啊…」
「我可是頭一回來呢!」白雪靈語氣急促,但說罷似也自知失態,語氣略緩:「總之,你得想辦法,哪怕藏上一晚也好。等天一亮,此地便不能久留,遲則生變。」
亦真默然,腦中急轉,回想今日駕馬往海府方向而行時,曾見道路兩側立著數處高門深院,或許其中有荒廢的宅子,能暫時落腳。
他心念一動,低聲道:「我姑且碰碰運氣,或許能找到藏身之處。」
語畢,他將身上的行囊輕輕解下,放於身側。
白雪靈見狀,眉頭一皺,倏地坐起半身,警覺道:「你要去哪?莫不是想丟下我?」
「哪能呢!」亦真連忙擺手,語氣安撫:「我只是先去探探路,這附近宅院不少,總不至於每戶都有人住。妳傷重初愈,風再吹下去,怕是連骨髓都要凍裂…我去去就回。」
白雪靈咬了咬唇,心底泛起一絲莫名的慌亂,低聲道:「我跟你一起…我不想獨自留在這裡…」
語氣雖輕,卻帶著堅定。
她試圖起身,腳下一軟,險些栽倒。
亦真眼疾手快,忙上前攙住她,眉頭緊鎖,低聲道:「妳這模樣怎麼跟我去?萬一中途暈過去,我一人怎護得住妳?」
他語氣平和,將白雪靈輕輕扶坐回原處,替她拉緊衣角,又從行囊中取出披風覆於其肩,低聲道:「妳先休息片刻,等我探得去處,馬上回來。」
白雪靈抿唇不語,強撐著不讓眼皮闔上,目送他一步步離去,終究還是抵不住體內翻湧的熱意,四肢漸漸如棉,心中怨恨與焦慮交織,最後只剩一句低不可聞的咒罵:「可惡…臭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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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真沿著橋柱翻身而上,伏地凝神,目光四掃,確保四下無人,方才彎腰快步閃過,身形如風,伏貼於牆角陰影之中,宛若夜行的黑狐。
「不行,這戶也有人…」他瞥見某宅內微光閃爍,心頭一緊,趕緊退回暗處。又望向遠方,見幾處燈火雖晃,卻無人朝此行來,這才略鬆一口氣,繼續潛行。
他來回探了五六戶,皆有人在,無從下手。
正當心中焦躁難耐時,終於發現一處宅院,門牆破舊,屋瓦傾斜,兩扇紅漆大門已倒了一邊,前廊藤蔓叢生,蛛網如織,石柱龜裂如龍紋蜿蜒,宛如百年無人問津的荒廢舊居。
「這裡…應該能暫時躲一夜。」
他估算著與橋底之距,約百餘丈,雖不算近,但路途隱蔽。若能悄悄帶白雪靈過來,倒也無礙。
念頭既定,他立刻轉身折返。
只是他剛一躍入橋底,便見白雪靈倒臥於地,氣息微弱,面容潮紅如火燒般慘烈。
他大驚失色,急忙撲上前,輕喚幾聲,她卻未見回應,手掌一摸她額頭,頓時感到燙手!
「怎麼會這樣!?」
他不顧禮數,探查她手腳,盡是滾燙灼熱,胸前起伏紊亂,氣息急促如熱鍋上蒸氣。
她眉頭緊皺,唇角乾裂,滿面汗珠滾滾而落,顯然是發了高燒!
「可惡,催氣療傷雖暫壓傷勢,終究還是太勉強了..」亦真咬牙低罵。
他深吸一口氣,不敢再耽擱,立刻將她小心背上,又叼起收拾好的行囊,腳下一踏,踏雪無聲般疾奔而去,風聲被他甩在身後,夜色之中,只見他一步數丈,身影如電,直奔那座廢棄宅院而去!
「沒事的,我不會讓妳死…撐著點…」亦真柔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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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蒼穹透出一絲絲晨曦微光,遠處雞啼聲由遠及近,似催人夢醒的號角。
白雪靈忽地睜開雙眼,眼前所見,是一戶破敗荒涼的舊宅,牆垣傾頹、梁柱龜裂,天花板縫隙間還垂著蛛絲,但她身上卻蓋著一件熟悉的衣裳——亦真的外袍,帶著他的體溫與氣息。
她偏頭一望,只見亦真就在不遠處盤膝而坐,靠牆而眠,雙手抱胸,頭微側,睡得正酣,連嘴角都淌下一滴未乾的口水。顯然已沉入夢鄉,連她醒來的動靜都渾然未覺。
白雪靈靜靜地望著他,那張平日裡沉穩警醒的臉,這會兒卻帶著稚氣與安心,少了幾分江湖歷練的冷冽,多了幾分孩童般的純真,竟讓她一時看得入神,覺得眼前這人不像是能翻雲覆雨、馴萬獸於掌中的馴靈師,倒像個踏錯一步誤入塵寰的男子。
她輕手輕腳地坐起身,將他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又小心地替他蓋好。
她又試著活動了幾下四肢,只覺身體輕盈無比,筋骨如經過仙湯洗禮,竟無半點沉重之感。
她心中一驚,立刻掀開衣衫查看中箭的地方。
原本那處傷勢極重,皮肉潰爛、瘀黑不堪,此刻竟已毫無傷口可見,只留下一團淡淡的瘀青痕跡,連疤痕都消弭不見,肌膚滑如初生。
她不由伸手輕撫,驚疑不定。
這樣癒合的速度,絕非常法可及。
她凝視著亦真熟睡的面容,思緒紛飛——自己身為冥族之女,人人得而誅之,他卻義無反顧、不惜風險施術救治,這般性情,實非常人所能。
他生性單純、行事不拘俗禮,讓人無法捉摸,卻又使人難以忘懷。
她知道這必是他所施的靈術,可這般逆天之法,往往送去一分,自損三分。能將她的傷勢一夜治癒,亦真恐怕也付出了不少代價。
她頓時垂下眼帘,心中湧起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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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真睡得極熟,夢中喃喃自語。
他夢見乾爹、劉羽晴朝他招手,笑容可掬,緊接著海文吉與秦武犽騎著駿馬,從遠處疾馳而來,身影如風。
「你們來啦!」亦真欣喜若狂,猛揮雙手。然下一瞬,定睛一看,四人手上竟各持一根粗大的木棍,面露凶相。
「你這個做死的人!」四人齊聲怒吼,棍棒齊下,猛敲在他腦門上。
「啊!?」亦真驚呼出聲,驚醒過來,只覺渾身是汗,衣衫盡濕。
他喘了幾口氣,揉了揉頭顱,四下一看,才明白方才是做了惡夢。
然而天已破曉,陽光如血,天邊鋪展開一層層青紫交融的雲霞,如海如浪,燦爛非常。
這什麼奇怪的夢?
他環顧左右,驀然發現白雪靈不見了蹤影,心頭一跳。
「你醒了?」一聲淡淡的問語從背後傳來。
亦真回身一看,只見白雪靈正從宅子殘破的牆洞中探出身來,動作靈巧輕盈,竟未發出絲毫聲響。
「妳去了哪裡?」他問道,語中帶著幾分不悅。
「四處巡了一圈,看看這附近的路,順便取點東西。」白雪靈輕描淡寫地答道。
亦真皺眉站起,語氣微厲:「妳才剛痊癒,怎麼還不安分?應該靜下來調養才對。」
白雪靈一愣,罕見地低下頭,小聲道:「嗯…知道了。」
她這副乖順模樣,反倒讓亦真一時無措,望著她手中提著的小布袋,他問:「那妳拿了什麼?」
白雪靈將布袋一拉,哐啷一聲,一錠錠銀兩翻滾而出,尚有一張折疊好的圖紙。
亦真一驚,睜大雙眼:「妳又去偷東西!?怎麼手腳這麼不乾淨!」
「若不是這些銀子能助我脫身,鬼才稀罕去偷呢!」白雪靈撇撇嘴,一臉委屈的模樣,雙唇微噘,模樣有些可憐。
亦真聞言,只得搖頭嘆氣。這種環境下,不靠點旁門左道,還真難保性命。
他指著那圖紙問道:「那是什麼?」
白雪靈雙眼一亮,神情雀躍地攤開圖紙,舉到他面前:「你瞧瞧。」
只見圖上繪著一幅極為詳盡的地域圖,正是天合國全境之圖,從平原村寨、京畿要塞,到邊境山川,俱皆一一標明。
連阿格泰爾大雪山、以及一些偏遠之地,也都清晰可見,唯獨北方雪山以北的冥族領地——巴雅爾青嶺,地圖上卻只用一片模糊陰影代之,連個名字都沒寫出。
亦真神情凝重,心頭湧起無數疑問。
她指尖輕觸圖紙,頓了片刻,緩緩道:「你看,我們眼下所在是國都龍陵,等天一亮便向西行去,不必東繞也無需迂回,途中只經衍阜、蘭陽、岳都三地,然後駕馬連趕三日,便能抵達穆薩爾邊疆,與我族人會合。」
亦真聞言,臉色驟變,滿臉困惑:「往西?這與我原先想的不太一樣啊。龍陵在東亦有出路,妳既能翻越雪山來此,當然也能原路回去,何必繞行西處邊疆?又何必拉我同行?」
白雪靈搖了搖頭,語氣平靜,卻藏著絲絲無奈:「我雖有通過雪山的方法,但靠的是族中所贈法寶,方能勉力撐過那無邊風雪。那雪山四季皆封,冰寒刺骨,步步殺機,我此番穿越之時已是九死一生,若非天命未絕,此刻恐怕早已葬身雪谷。再走一次,無異送死。」
亦真聽得心頭一震,原來她果真從雪山中闖了過來,只是這條生路對她來說也幾乎是絕路。
他默然不語,正沉思間,白雪靈又繼續說道:「況且,我又不熟你們天合地理,如今更是身受重傷未癒,若獨自前往西域邊疆,跟翻雪山沒什麼兩樣,都是虎口奪命。你若能與我同行,助我安然與族人相見,我可向你立誓,他日若我冥族西征入境,攻入天合,必不讓你受半分牽連。此恩此義,我白雪靈永誌不忘。」
此言一出,亦真頓時神色大變,眉頭緊鎖,驟然怒斥道:「妳把我當什麼人了?我雖是習馴靈之道,不分族裔,只問善惡,可我於龍陵受人護佑、得人提攜,豈能容忍冥族在天合燒殺掠奪?妳當我是為保全性命,隨意背義忘恩的人?」
白雪靈聞言,一時語塞。
她本意是想用一番承諾換得他的助力,豈料反惹他大怒。
她本覺得能洞察亦真心性,卻沒想到這少年雖性情純良,心底卻藏著一條不可踰越的鐵律,一旦觸及,寧碎不折。
「當初妳邀我共赴巴雅爾青嶺,我念在馴靈之道無界之理,還能考慮一番,可妳未守諾言,私自行事,害得海家人丁零落,屍橫遍野,妳可知昨晚有多少人命因此斷絕?如今妳張口就來,又讓我護妳赴邊疆去,好話壞話都讓妳說遍了,我對妳已是仁至義盡——今天過後,山高水遠,各不相干!」
他語畢轉身,聲如裂帛,似已鐵了心腸。
白雪靈望著他轉身的背影,胸中萬念翻湧,心頭陣陣刺痛。
見他怒髮衝冠,決意與自己撕破臉,心中有些失落,又想到昨晚他不顧自己安危,捨命逃離,護自己周全,又施展奇術,傾儘元氣為她續命,這些恩情歷歷在目,心裡頓時一陣酸楚。
她嘴唇輕顫,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突然有一滴冰涼落於她手背,原來不知何時,眼淚已悄然落下,濕透了地圖紙的角落。
這淚一落,竟再難收住,一滴接一滴,珠玉似的墜落,無聲,卻沉重如山。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yl8amjnS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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