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玄冥”那片冰蓝色的宇宙中,失去了箭矢的方向。它凝固了,如同包裹着远古生物的琥珀,将林蔚的意识温柔地封存其中。
最初的痛苦与抗争,早已沉淀为一种回归生命源头的、深沉的宁静。她仿佛化身高维的旅者,轻盈地“悬浮”于自己蜷缩的肉身之上。她能“内视”到躯体内每一次缓慢的心跳——那沉重如远古冰川移动的搏动,如同宇宙本身最原始的脉动。她亦能“感知”到舱外:陈岩指尖敲击控制台的细微震动、公输衍悠长呼吸吐纳的韵律、甚至仪器内部能量流经超导线圈时那幽灵般的“嘶嘶”低语——在她被无限放大的感官中,都清晰得如同擂鼓。
更玄妙的是,她与“承影”之间的联系,正自发地深化、交融。无需刻意以精神力去“链接”,她的生物力场,正与剑柄中那块源自“星槎”的神秘核心,进行着一种生命层面的共鸣。剑柄上那些古老的星宿篆文,随着她缓慢的心跳明灭闪烁,如同与她共享着同一个生命节奏。
“丫头,如何了?”公输衍的声音透过骨传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广袤而宁静的意识之海中漾开轻柔的涟漪。
“甚好。”林蔚无需开口,意念经由生物传感器转化为清晰的声音,“从未如此安宁。‘承影’……它似是我的另一颗心。”
“善!”公输衍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今日,进行长时深潜。墨家‘规’之律法信号,正尝试接入基地局部时空稳定场。此过程会生成一种特殊的‘背景法则噪声’。你需在此‘噪声’下,维持胎息之境,并稳固与‘承影’之链。此乃未来直面归墟混沌的预演。”
林蔚“听”到,一股更加宏大、更加古老、仿佛自宇宙奇点诞生之初便存在的奇异“律动”,如同无形的潮汐,开始缓缓漫过、渗透她所在的这片空间。
墨家的“规”! 它非是电磁波或声波,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时空底层架构的……法则宣告!
当这股蕴含着宇宙秩序的“律动”将她的意识彻底包裹的瞬间——
“嗡——!!!”
林蔚的意识之海,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引力奇点,猛地剧震!一股无法抗拒的、浩瀚无边的伟力,如同宇宙巨手,抓住她那宁静的意识核心,狠狠地向外拖拽!
“警报!警报!受试者脑波异常跃迁!Delta波正向Gamma波失控飙升!” “心率紊乱!生物力场正被外部法则信号剧烈拉伸!” “糟了!‘规’之律法与‘胎息’场发生深度不可控共振!强制中断!立即强制中断!”
陈岩和公输衍惊惶焦灼的呼喊,在她急速远离的意识边缘,变得模糊、失真,如同隔了亿万光年的距离。
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骤然剪断了锚链的深海探测器,被一股超越理解的时空暗流裹挟着,向着无底的、纯粹的认知深渊,疯狂坠落!
挣扎是徒劳的。 呼喊湮没在虚空中。 她与肉身之间那根维系存在的“脐带”,正在被无情地拉长、绷紧、濒临断裂!
她的意识,被蛮横地从南天门基地、从地球、从整个物质宇宙的“膜”上……剥离了出来。
坠入了一片……语言失效的“非空间”。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无穷无尽的、破碎的信息风暴在尖啸奔涌!由纯粹数学方程构成的璀璨星河、由凝固的宇宙背景辐射组成的冰冷山脉、由亿万文明兴衰的可能性编织成的、生灭不息的泡沫幻影……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残片,裹挟着毁灭性的熵增洪流,从她意识的“边缘”疯狂冲刷而过!
这里是归墟文明穿梭星海的“里侧”,是时空被强行折叠、扭曲的“褶皱”本身!
林蔚那属于“林蔚”的自我意识,如同沙堡般,在这狂暴的信息洪流中迅速崩塌、消散。她的存在感即将被彻底抹除,融入这片永恒的混沌乱流……
就在她的意识核心即将被彻底冲刷殆尽、归于虚无的最后一刹那——
万籁俱寂!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混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与黑暗。纯粹的虚无,吞噬了一切。
林蔚的“视点”,被强行锚定。她发现自己正“悬浮”在一片绝对的、连星光都无法穿透的虚空深渊之中。
然后,她“看”到了它。
在前方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静静地悬浮着的、那个超越了人类想象力所能构建的、终极的……秩序造物。
一颗……行星?不!那更像是一颗……由宇宙本身冰冷逻辑铸造的、活着的几何心脏!
它由无数个巨大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哑光的、完美无瑕的正十二面体,如同最精密、最冷酷的蜂巢般,严丝合缝、毫无间隙地拼接、嵌套而成!体积庞大到令人窒息,远超木星的规模。构成它的每一个单一的十二面体切面,都如同一片漂浮在虚空中的、无边无际的金属大陆,死寂无声。
它的表面,不反射任何光,反而在疯狂地吞噬着周围本已稀薄的宇宙辐射,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连“存在”本身都能吸入的、活着的黑暗。唯有在那些“大陆”与“大陆”拼接的边缘地带,才有无数的、更加深邃幽暗的、如同宇宙级电路板上流淌的黑色电流般的能量纹路,以一种精确到令人发指的、永恒不变的数学韵律,缓缓地、永不停歇地流淌、循环。那是它冰冷的血液,是它运行的铁律脉搏。
林蔚的“视线”捕捉到:一些体积较小、但结构同样为完美正十二面体的星际单元,正无声无息地从行星表面的某个“大陆”上脱离,化作一道毫无烟火气的黑色流光,射入宇宙的深渊。与此同时,也有更多归来的“单元”,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精准地、严丝合缝地重新嵌入行星表面的空缺之中。
整个过程,绝对静默,绝对高效,绝对秩序。 没有生命的喧嚣,没有自然的无序,没有情感的涟漪。 只有冰冷的、精确的、如同宇宙终极真理般不容置疑的……几何结构与计算洪流!
林蔚的意识,在这座宏伟到极致、也恐怖到极致的“十二面蜂巢”面前,渺小得连一粒依附其上的宇宙尘埃都算不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充满了绝对秩序感的集体意志,如同这片虚空本身的引力场,开始笼罩、侵蚀、同化她的意识。
她清晰地感觉到: 属于“林蔚”的记忆碎片——童年龙井的清香、父亲掌心的温度、驾驶舱的金属触感——正在被这股更宏大、更“正确”的意志强行剥离、粉碎、格式化。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恐惧与希望、她之所以区别于冰冷机器的所有“人性”……都在被这股秩序洪流无情地冲刷、溶解。 她的“自我”,正在崩塌。她仿佛即将融入这座伟大的、永恒的蜂巢,成为它那完美秩序矩阵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可以被随时替换、随时抹除的……计算单元。
“融入……秩序……永恒……” 一个冰冷、宏大、非人的意念,如同最终的判决,在她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处轰然响起。
就在她存在的最后一缕微光即将彻底熄灭、融入那无边黑暗与秩序的瞬间——
“铮——————————!!!”
一声清越、高亢、充满了不屈生命意志的剑鸣,如同撕裂永恒黑夜的第一道曙光,骤然在她意识核心的最深处,悍然炸响!
是“承影”!
在现实世界,“玄冥”深潜舱之外,那古朴的剑柄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灵魂的湮灭危机,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淡紫色辉光!它无需人力驱动,自行激活了核心!一股超越时空维度的、纯粹属于“林蔚”的生命印记——那股混合着龙井茶香、飞行热忱与人类不屈意志的独特“存在波纹”——被“承影”化作一道无形的、却无比坚韧的精神信标,以超越光速的意念传递,狠狠地、精准地投射到了这片“非空间”中林蔚意识即将消散的位置!
这道充满了“人”的气息、充满了“混乱”生命力的信标,如同在绝对秩序的冰原上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刺眼的火焰!它给了林蔚那即将被同化的意识,一个最后的、可以被锚定的坐标!
“回来——!!!”
林蔚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属于“林蔚”的、燃烧着全部人性之火的意志,向着那无边的黑暗与秩序,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却足以撼动灵魂的呐喊!
下一秒,一股源自“承影”信标、狂暴到足以撕碎时空褶皱的反向引力,如同宇宙级的弹弓,将她的意识,狠狠地、从“十二面蜂巢”那冰冷秩序的绝对引力场中,撕扯了出来!
……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恐惧与认知崩裂的尖啸,如同受伤星兽的垂死哀嚎,瞬间撕裂了天工院厚重的合金墙壁!
“玄冥”深潜舱的舱门已紧急开启,冰蓝色的致命液体正汹涌退去,在地面流淌、蒸腾起刺骨的寒雾。
林蔚瘫倒在冰冷的舱底,身体如同遭受高压电击般剧烈地痉挛、抽搐。她大口大口地、贪婪而绝望地吞咽着充满金属与臭氧味道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剧痛。她的双眼空洞地大睁着,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涣散失焦,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光,仿佛那光芒背后隐藏着吞噬灵魂的黑暗深渊。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用一种破碎的、梦呓般的、夹杂着无法言喻恐惧的语言,反复地、神经质地喃喃着:
“蜂巢……十二个面……每一个……都一样……冰冷……” “没有……生命……没有……只有……计算……永恒的……计算……” “秩序……绝对的……秩序……抹除……一切……”
陈岩第一个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冰冷的液氦残液瞬间冻红了他的手臂,他却毫无所觉,用尽全力将林蔚颤抖不止、冰冷如尸的身体从舱底抱了出来,紧紧搂在怀中。他试图用自己温热的胸膛去温暖她,用颤抖的声音在她耳边嘶吼:
“蔚蔚!是我!陈岩!你回来了!听见吗?你安全了!看着我!看着我!”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仿佛要将她从宇宙边缘的噩梦中强行拽回。
公输衍站在一旁,佝偻的身影在寒雾中显得异常凝重。他布满皱纹的老脸,此刻交织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目睹禁忌知识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因林蔚生还而起的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对那份以灵魂为代价换来的情报所引发的……震撼狂喜!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精神几近崩溃的林蔚,又落在那柄光芒已黯淡、却依旧散发着微弱余温的“承影”剑柄之上。
他知道。 这个丫头,刚才……一定是被那“承影”之链,拖拽着,直视了归墟那不可名状的……根源!一份足以颠覆人类所有认知的、用灵魂创伤换取的……终极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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