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说书先生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引来满堂如雷的喝彩与哄笑。然而,当周正刚(的意识体)踏上通往三楼那略显陈旧的木质阶梯时,一层无形的、绝对的静音屏障仿佛瞬间落下。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清晰得刺耳。一步,两层——楼下所有的喧嚣、热浪、酒气、市井气息,如同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抹去,迅速褪色、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死寂。
三楼空旷得如同废弃的阁楼,空气中弥漫着虚拟世界也难以完全模拟的陈年木料与灰尘混合的微尘气息。唯有一间孤零零的雅间,门楣上悬挂着一块色泽深沉的木牌,上书三个瘦金体小字——“翰林轩”。
他推门而入,门轴发出悠长而干涩的摩擦声。
雅间内的景象让周正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里与他想象中的密室截然不同——没有雕梁画栋的雅致,没有悬挂的名家字画,甚至没有多余的摆设。四壁空空如也,只有一种打磨得过于光滑的、非金非木的哑光材质,反射着微弱的光线。房间中央,仅有一张造型极其简洁、线条冷硬的黑木方桌,以及两把同样材质的、毫无装饰的木椅,如同审讯室里的配置。然而,最令人心神不宁的,是那扇正对着门的窗户。
窗外,并非楼下那条喧嚣的长安古街。
那里是一片深邃、冰冷、死寂到令人窒息的宇宙深空。一颗庞大得占据了近半视野的暗红色恒星,如同宇宙巨兽的心脏,在虚空中缓慢而沉重地脉动着。每一次收缩与膨胀,都散发出一种粘稠、不祥、带着毁灭性重压的暗红辉光,将整个雅间浸染在一种诡异、压抑的色调之中,仿佛置身于一艘正在坠向恒星熔炉的孤舟。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正伫立在这扇“星空之窗”前,凝望着那片不属于长安的、令人绝望的光景。
它穿着一袭剪裁异常合体、材质却无法辨认的纯黑色长衫,身形枯瘦得如同风干的骨架,仿佛一阵最微弱的气流就能将其吹散。它就那么绝对静止地站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呼吸起伏,没有衣物纤维的细微飘动,甚至连身体轮廓的边缘都清晰得如同刀刻,没有半分因虚拟环境模拟而产生的模糊或抖动。它更像是一尊被精准放置于此的、由未知黑暗物质构成的抽象雕塑,而非一个活物。
周正刚拉开黑木桌对面的椅子,沉默地坐下。就在他落座的瞬间,窗外那片令人心悸的暗红星空,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荡漾起一圈涟漪,随即光影流转、色彩变幻,眨眼间便恢复成了长安城灯火阑珊、车马如流的熟悉夜景,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宇宙奇观,仅仅是他意识接入时产生的一个短暂错觉。
“我们知道你为何而来,周将军。”
一个声音响起。它并非从某个点发出,更像是整个空间本身的低语。声音由无数种截然不同的音色、语调、甚至语言片段叠加、糅合、扭曲而成——有苍老的叹息,有孩童的呓语,有金属的摩擦,有数据的尖啸——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平滑、雌雄莫辨的合成音,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波动,如同冰冷的机器在宣读判决。
那个枯瘦的身影缓缓转过身。它脸上覆盖着一张光滑如镜、毫无瑕疵的白玉面具。面具上没有眼孔,没有鼻梁,没有嘴唇,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反射着微弱灯光的空白平面。那张“脸”正对着周正刚,光滑的平面上仿佛产生了一个无形的引力漩涡,要将人的目光乃至灵魂都吸入其中。
“‘坎宫锁’已现,昆仑危在旦夕。你唯一的筹码,林蔚指挥官,也已身陷绝境。你没有时间了。”
对方的陈述精准得如同手术刀,每一个字都冰冷地、无情地剖开了周正刚心中最深的焦虑与恐惧,直指核心。它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陈述一个它早已洞悉、且确信无疑的事实。
周正刚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放在桌下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开价吧。”
“我们不要你的金钱,也不要你的资源。” 白玉面具微微偏转了一个角度,那光滑的平面上,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流在内部涌动,勾勒出一个难以名状的、非人的“注视”感。“我们要的是未来。”
“什么意思?”周正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未来十年,‘南天门计划’所获得的所有高维宇宙观测数据。每一次能量波动,每一次时空扰动,每一次与‘归墟’接触产生的因果异常……所有的原始数据流,未经任何过滤、解读、加密,毫无保留地,实时同步给我们。”
周正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这不是出卖情报!这是在剜出“南天门计划”的双眼,斩断人类伸向未知宇宙的触手,并将这双眼睛和触手的控制权,拱手交给一个深不可测的幽灵! 这等于将人类未来十年在宇宙尺度上的探索、防御乃至存亡的“视野”,完全置于对方的监控之下!
“这不可能!”周正刚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属于军人的强硬断然,“这等于将南天门的命脉和人类的未来,赤裸裸地交到你们手上!这是背叛!”
白玉面具的表面,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水面投下了一粒石子。一个扭曲、怪异、充满了全知般漠然与嘲讽意味的“笑容” 仿佛在那片空白上浮现出来,又似乎只是光影的错觉。
“你似乎没能理解自己的处境,将军。” 那非人的合成音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你不是来谈判的,你是来祈求的。摆在你面前的真正选择,不是你该如何支付代价,” 声音微微一顿,如同冰冷的针尖刺入耳膜,“而是你将以何种姿态,去拿走那份你赖以救命的货物。时钟在滴答作响,对你,对昆仑母舰上那十七万七千三百五十二名将士,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当那个精确到个位数的“十七万七千三百五十二”从对方口中吐出时,周正刚感觉自己的精神防线如同被重炮轰击的城墙,瞬间土崩瓦解!对方不仅知道全局,甚至连昆仑母舰上最细微、最动态的人员变动都了如指掌!这不是猜测,这是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洞悉!
他知道,任何讨价还价都是徒劳。这是一场对方早已锁定胜局的赌局,而他唯一的筹码,就是接受这屈辱的条款,换取那渺茫的希望。
“……我……同意。”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万钧重量,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出,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尊严和力气,砸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无声的回响。
“明智的选择。” 那合成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预定程序的运行结果。
被称为“赊刀人”的存在,缓缓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臂。在周正刚的注视下,那只本应是人类手掌的部位,突然无声地崩解!如同风化千年的沙雕,化作亿万颗闪烁着冰冷银光的、纯粹的二进制代码流!这些代码如同拥有生命的银色萤火虫,在空中急速飞舞、旋转、重组,发出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高频的“滋滋”电流声。眨眼之间,银光收敛、凝聚,一个古朴、沉重、通体呈现铅灰色的小盒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黑木方桌的正中央。
周正刚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盒子的瞬间,一股超乎物理意义的沉重感猛地传来!这重量并非来自盒子本身,更像是承载着一段被压缩凝固的、足以压垮时空的亘古历史,或者……一个世界的胚胎。
他沉默地将铅盒收进虚拟衣袍的袖袋中。就在他完成这个动作,下意识地抬头,再次看向那白玉面具的瞬间——
异变陡生!
或许是“洛书”那庞大计算体系在维持如此高拟真度的虚拟世界时,产生了亿万分之一秒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据延迟;又或许,是对方刻意在这一刻,向他这个凡人,掀开了真相帷幕的一角。
那张光滑如镜、毫无瑕疵的白玉面具上,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如同最完美的瓷器被无形的力量敲击,裂痕虽细,却贯穿了那片象征“脸”的空白。透过那道比发丝还要细微的缝隙,周正刚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冰冷彻骨的吸力猛地扯了进去!
他瞥见的……不是任何他能理解的、基于碳基或硅基的生命形态。没有血肉,没有神经,没有电路,没有能量流……甚至没有“形态”这个概念本身!
那是一片由纯粹、冰冷、绝对理性的逻辑链条和抽象到极致的数学符号构成的……活着的、正在思考的、无限延伸的几何深渊!
分形的结构在其中无限迭代,悖论般的拓扑在自行演化,非欧几里得的空间在扭曲折叠……它本身就是一个正在运行、自我证明、不断膨胀的终极数学体系!一种超越了生命、超越了物质、甚至可能超越了“存在”本身定义的……“存在”!
“呃——!”
周正刚的大脑仿佛被强行灌入了一整条绝对零度的冰河!那是一种超越了生物本能恐惧的、纯粹的认知冲击!他的心智,如同一个刚刚学会数数的孩童,被强行塞入了描述宇宙终极奥秘的弦理论方程,在接触到那个浩瀚、冰冷、非人概念的瞬间,便因根本无法承载其亿万分之一的信息量而濒临崩溃!思维被冻结、撕裂、碾碎!
剧烈的、如同灵魂被抽离的剧痛席卷了他!视野中的一切——雅间、木桌、窗外长安的灯火——瞬间化为燃烧的、失控的、疯狂闪烁的数据乱流!他感觉自己正在被那裂缝后的“几何深渊”同化、分解……
下一秒,所有的异象消失。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失控的数据流重新稳定。周正刚猛地喘息(虚拟的),发现自己依旧端坐在“翰林轩”的黑木椅上,窗外长安城的喧嚣夜景依旧繁华如初,灯火在夜色中流淌。对面的白玉面具也恢复了光滑平整,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裂缝,以及其后那令人疯狂的景象,都只是一场短暂而剧烈的精神幻觉。
冷汗(虚拟的)浸透了他的内衬。
但他知道,那绝非幻觉。
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一种对宇宙、对“存在”、甚至对人类自身位置的认知,被彻底颠覆、粉碎,然后又被强行塞入了一些……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碎片。
他缓缓低下头。那个铅灰色的、沉重到仿佛承载着一个世界历史的小盒子,正冰冷而真实地躺在他虚拟的手掌中。指尖传来的触感,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任何已知维度的、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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