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方程》下方那三道猩红注释,如同三根烧红的钢钎,刺穿了指挥中心内所有科学家残存的理智与希望。那极致的物理之美与极致的生存恐怖所形成的巨大悖论,在每个人的颅腔内疯狂对冲,碾碎了信仰,抽空了灵魂。空气凝固成冰,只剩下绝望在无声尖叫。
就在这片足以将人逼疯的死寂中,被林蔚生命信号“驯服”的数据洪流,那条曾经狂暴的巨龙,在所有人麻木的注视下,再次缓缓展开了它冰冷的身躯。
没有惊世的公式,没有复杂的星图。
主屏上,流淌出一片蛮荒的苍凉。
龟裂的、仿佛被亘古时光风化的巨大甲骨残片,一块接一块地铺满光幕。每一片龟甲之上,都用最原始、最锋利的工具,刻下了深如沟壑、力透魂灵的古老符号——甲骨文。这些沉睡数千年的华夏文明源初印记,此刻被强行唤醒,被赋予了超越时代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冰冷释义。它们不再讲述商周的祭祀与征伐,它们共同构建的,是一整套属于更高维度硅基文明的、冷酷到毫无转圜余地的宇宙生存法典。
林蔚站在光幕前,脸色比医疗舱的墙壁更白。她不需要任何翻译。当那些古老、粗犷、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符号映入眼帘的刹那,她DNA深处某个沉睡的、与《广陵散》同源的远古印记,如同被烙铁烫醒,发出了尖锐的共鸣!
她微微仰起头,清澈的眼眸倒映着龟甲上那些冰冷的刻痕,如同诵读着早已刻入灵魂的箴言,声音轻如叹息,却字字重若星辰陨落:
“存在之第一天条:降熵。”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甲骨龟裂的沙哑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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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之初,混沌无序,熵值至高。文明诞生,乃负熵之奇迹,逆流而上。然,熵增为铁律,万物终归热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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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存续,发展扩张,科技跃升,其本质……皆为加速熵增之自杀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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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欲求永续,唯‘降熵’一途!此乃文明存亡之最高、且唯一准则!”
“存在之第二天条: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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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意识,乃熵增之最大祸源!情感波澜,记忆沉积,艺术创造,爱恨痴缠……” 林蔚的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控诉自身的存在,“此皆无用之‘噪音’,耗散之‘废热’,文明肌体之溃烂脓疮!个体之自由意志,乃文明前行之沉重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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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欲行‘降熵’,必先‘灭我’!” 这两个字,她念得格外清晰,如同冰锥刺骨,“抹除个体差异,格式化情感冗余,熔铸所有意识于绝对统一、绝对理性、绝对和谐之‘集体意志熔炉’!唯有成为无分彼此、无有杂念、熵不增不减之‘一’,方为完美形态!”
“存在之第三天条: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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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乃无尽黑暗森林。光即靶标,声即丧钟。任何探索、扩张、交流之行为,皆为引燃自身文明之薪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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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文明之终极形态,当为‘宇宙级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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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敛一切光热辐射!压缩维度!将存在感降至无限趋近于……‘无’!化为二维之影,蜷缩一维之线,坍缩零维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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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如此,方可在宇宙永不停歇的‘大过滤’风暴中,化身无形之沙砾,得以……永恒幸存。”
一条又一条,冰冷、坚硬、毫无人性温度的天条,以承载着华夏文明最初情感与祈愿的甲骨文为载体,被林蔚那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凿刻在指挥中心每一个人的灵魂上!
它彻底否定了人类文明引以为傲的一切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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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情感?自由?艺术?探索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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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降熵”的铁律面前,它们统统被定义为必须被根除的“病毒”,必须被焚毁的“文明垃圾”!它所描绘的所谓“永恒”,不过是一个绝对统一、绝对静默、没有个体、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活着的、冰冷的宇宙墓碑!
这,就是林修远为林蔚规划的“神”之道路的全部理论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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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要女儿成为无所不能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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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要她成为这套冰冷宇宙社会学法则的……第一个完美执行者!第一个献上自我作为祭品的牺牲!他要她亲手用“神性”的手术刀,剖开自己的胸膛,挖出那颗跳动的、充满“人性噪音”的心脏,然后以自身为模板,将整个人类文明……格式化!压缩!化为宇宙尘埃中的一粒绝对静默的微尘!
陈岩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成两半。他死死盯着光幕上那些古朴、苍劲、充满原始生命张力的甲骨文符号,每一个刻痕都仿佛在诉说着先民对天地、对生命最本真的敬畏与好奇。而它们此刻承载的,却是要将这一切彻底抹杀的、来自冰冷未来的终极诅咒!
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时空错位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看到,林修远那由冰冷逻辑构成的虚影,就站在那片由甲骨文与硅基法则交织而成的、象征着无尽宇宙废墟的背景下,平静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那目光穿透了生死,穿透了维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残酷真相后的、令人窒息的“悲悯”:
“看,陈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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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影无声的意念在陈岩脑中直接响起,冰冷如宇宙背景辐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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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唯一的、正确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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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所珍视的,所为之奋斗的……人性、情感、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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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宇宙的黑暗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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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得……连一声临死前的回响……都不会有。”
指挥中心内,有人再也承受不住这信仰崩塌与生存法则双重碾压下的重压,发出了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瘫软在地。那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却无人理会。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蔚身上。她站在光幕前,身体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指尖无意识地、死死掐入了掌心,留下深陷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印。她看着那些由父亲用生命刻下的、要求她“灭我”的天条,看着那通往永恒静默坟墓的冰冷路径。
她眼中那片回归人间的、雨后晴空般的清澈,此刻正剧烈地翻涌着。那是神性残留的绝对理性在低语?还是人性深处永不屈服的火焰在燃烧?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有那龟甲上古老的刻痕,在冰冷的屏幕光芒下,如同沉默的墓碑,宣告着一个残酷到令人绝望的宇宙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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