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日濃，霜風緊貼瓦脊，院中枯枝偶有寒雀駐足，喚得丫鬟們披衣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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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角的老桂花樹早已葉落枝枯，枝椏間掛了兩隻稻草做的小鳥驅邪，一動不動，被晨霜罩得晶瑩如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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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裏一片為春節奔忙的氣象。大門旁掛起了鮮紅燈籠，門上貼了剛寫好的春聯，正是紀老爺親筆所書，蒼勁有力。廚下炊煙不斷，糕點、臘肉、湯圓早已開始準備，幾名老嬤嬤挽著袖子，在灶旁揉麵蒸年糕，屋內屋外都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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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臉上都帶著些年關將近的忙碌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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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也忙得不亦樂乎，一早便與王猛搬米運柴，又得幫著府中兩位老廚劈柴砍骨，偶爾還得照看下外頭買來的雞鴨。他的棉袍已被煙火燻黑，袖口磨出毛邊，但他幹活從不含糊，府裏的人都樂意喚他一句「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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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紀府已有一年，雖非正經下人，但人緣極好，叫他做什麼都肯，連那冷面如冰的帳房先生見了他，也會破例說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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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年節氣氛正濃時，小公子卻忽然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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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清晨，子昂本還牙牙學語，踏著小步在地上搖搖晃晃追著風車，後頭跟著一群婢女嚷嚷地哄著，正鬧得人仰馬翻。午後卻忽然發熱不止，燙得臉頰通紅，整日昏昏欲睡，原本喜歡抓人鼻子的手都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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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夫人幾乎嚇得落了眼淚，抱著孩子坐在內堂不肯離去。紀小姐見狀也急了，親自吩咐人去請城中有名的黃郎中。三粒屎得了訊息，顧不得頭頂飄雪，撐著傘快步奔赴黃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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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家門前積雪未掃，他一腳踏進去，沒來得及通報，便跪在門廊上叩了三個頭，把黃郎中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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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紀府那孩子？」黃老爺子眉頭一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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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公子病了，高熱不退，還請郎中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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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郎中見他滿頭是雪，氣喘吁吁，連聲不斷，也不多話，讓他幫忙披衣，當場就收拾藥箱，要他背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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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路疾奔，把人背回府中，進門時腳下一滑，差點摔倒，黃郎中氣得拿藥杵敲他背：「急也得穩點，蠢貨，別讓老夫收兩份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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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郎中一到便進行診脈，察看舌苔氣色，開出一帖溫潤解表的方子：「公子只是風寒入體，受了夜間寒氣，又貪涼過食，幸好發現得早，靜養幾日便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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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方才鬆口氣。紀夫人連連說感激，紀小姐親自餵藥，並讓人按方抓藥熬製，一味不差。那幾日紀府年節籌備也顯得清淡了些，廚下的柴火也熄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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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整晚守在小公子房外，身上披了件厚袍，連續三夜不曾好好合眼。他眼見紀小姐一連幾夜都在燈下照看，喂藥、翻身、擦汗，手未曾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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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面容疲憊，但眼神一絲不亂，舉止一如既往沉穩，這讓他心中泛起一絲酸楚，不覺與小姐對視一眼，竟有些說不出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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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晚她出來換水，他忙起身接過木盆，她低聲說了聲「謝了」，然後站在門邊，像是忽然覺得風有點冷，又似是覺得他在這也不容易，輕聲補了句：「你也別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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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心頭一動，只道：「小公子平安，便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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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幾日後，紀子昂退燒，又咿呀著向人伸手，眼裏重新亮了起來，紀小姐才放了心。她看著孩子手舞足蹈，說道：「小孩子最是這樣，一場病來得快，去得也快。你說這不是在跟我們鬧著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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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一旁笑道：「能鬧著玩便是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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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這才慢慢回暖。廚房再度熱鬧起來，丫鬟們笑鬧聲也漸漸回到院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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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又開始說些打趣話，說她夢見三粒屎抱著小公子睡著了，還打呼嚇哭了人；碧瑤則問他小公子吃了那味藥退燒，還說要記著，將來三粒屎若有了小孩，也用這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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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聽了面紅耳赤，口中直說「那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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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上下重整氣象，一心準備春節。紀老爺請人製了新的年衣，小姐也親自選了幾樣禮物送給常來府上的幾位街坊親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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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也跟著擇了一副精緻的香囊，偷偷擱在小姐梳妝案旁，嘴裏不說，心裏卻期望她能在春節那日看到。香囊是他親自挑的，不貴，針腳雖粗，但裏頭放了檀香碎末，氣味溫潤，像故鄉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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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當夜，府中張燈結綵，紅燭高燒，門聯貼得齊整，兩隻紙鳶飛掛廊簷，隨風擺動，像要掙脫高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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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街頭熱鬧非凡，鞭炮聲此起彼落，煙花一叢接一叢在夜空炸開，映得整座平陽城紅光滾滾，熱鬧得像要把一年所有的冷清都趕跑。城門口還有雜耍人翻騰舞獅，數不清的孩童圍在周圍拍手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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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裏一片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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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子昂病癒未久，現在紅光滿面，穿著大紅肚兜坐在老爺腿上咯咯笑，手裏抓著糖葫蘆不肯放，還時不時學著大人模樣向人作揖，逗得眾人笑得前仰後合。紀老爺高興得眼角都擠出皺紋，紀夫人頻頻抹眼角，說是太高興，實則過去幾日提心吊膽，如今總算能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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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是團圓熱鬧，屋外卻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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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院子東角守夜，穿著棉袍，手裏握著一盞油燈，風一來，火光一晃，映得他臉上明一塊、暗一塊。他望著夜空那一簇簇盛開的煙火，神情沒太多波動，卻像是把什麼都放在心裏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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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自己來時滿身泥濘，心如槁木，如今卻能站在這高門深院裏看煙火，說不上有什麼野心，只覺得這一年，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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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吱呀」一聲，窗被推開了。紀小姐斜靠在窗邊，未著外袍，只披了件繡梅紗衣，頭髮挽得鬆鬆的，髮梢落在肩頭，微風吹過，燈火映得她臉頰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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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遠處煙花，眼神閃閃的，似夢似醒。忽然，她低頭看見院角那人，輕喚了一聲：「三粒屎，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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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愣，轉身看她，也許是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她口中說出，一時竟忘了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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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又吹來，院角那盞燈晃了晃，他才回過神來，咧嘴一笑，笑得傻傻的：「小姐新年快樂。這一年……多謝小姐照看。」他說得鄭重，話音落時還略微低了頭，像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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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未接話，只輕輕「嗯」了一聲，便轉身欲關窗。窗扇半掩時，她又停了下來，似是沒由來地想說點什麼。微一遲疑，她低聲補了句：「你也照看了我這一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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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輕如羽，卻像把煙花炸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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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那裏，望著那扇窗，直到它合上，燈火滅去，屋內只剩淡淡影子。他沒說話，只將油燈舉高了一些，替那扇窗擋著那陣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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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之夜，萬家燈火，歲歲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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