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勒
第一个迷宫的出口处,“诗王”的意识受到了扰动。
“阿尔勒”,声音如此说。而当这个音节响彻的瞬间,他看见明亮的金色,如花田在他眼前盛开。
他抬起头。他看见金色的太阳为黑暗所环绕,像在层层苦厄中,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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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是真的了。”这对怪异的搭档在北风中沉默,也许只过了片刻,也许经行许久,都封闭在自己呼啸的思想中,最后,“弄臣”率先开口,宝石瞳孔忧郁,看着绿坡之上。海不见影,唯听风来;前路还有一座山,眼下却见困难重重。
“你半夜起来亲吻的那张照片真的是阿尔勒阁下的……”
“噢,老天,别说得这么肉麻。阿尔勒是我弟弟,又不是我夫人。我夫人……嗐!”
莎乐美嘟哝。“弄臣”瞧着他,见最后他的脸色忽变,又垂头遮掩,知道是触及了他的伤心事。猫与这“小”老头相处三个来月,多少发现了他的一些性格特点。莎乐美.席格纳斯喜欢调侃自己,但不代表他喜欢揭露真实。他很少提及过去,仿佛当下就是所有。
“当然。”“弄臣”挑眉——以一只猫的方式:“你解释这个做什么在?我知道阿尔勒阁下是你弟弟——我还知道他对你不大关心,尽管毫无疑问,你是因为他才保住了命。我在受任命时见了阿尔勒.席格纳斯一次,总部的最高执行官之一,同时也是这个恐怕是因你而蒙受不幸的家族能保持最后席位的原因。他是个了不起的传奇!我因为表现出色,作为一个变形者受到召见……他对我很关心,但没提起过你一次,我还以为你多少会跟他有点儿像,毕竟你们俩是孪生兄弟……”
“啊!你这嘴巴,太恶毒了,杰西特。”莎乐美低声道,奇怪在他的清脆童音中,竟生生显出了某种喑哑的吼声;灵魂的刻印难以去除!尽管肉身在时刻不停的腐朽中……
“一个高级墨布斯。那气概真是不同凡响,灵网密不透风,姿态典雅而不张扬,不荡而威,举重若轻!至于你……”
“……我要不要提醒你一下,坏猫——我也是个高级墨布斯?”
这个“小”老头抱怨,但实际上,他的情绪在恢复,如一句文书所说:“真情转瞬即逝,似风中落叶”。他看似在埋怨,实则在企图装孩童作派,使此事悄无声息地过去,只是这次——算盘落了空。他企图激发“弄臣”的虚荣心,使它忘记先前的插曲,不想,适得其反——他激发了个别的心念,反叫他作茧自缚。
正义之心。两边皆静,只见“弄臣”转头,极认真地望他,使莎乐美表情莫测,继而,这猫将他上下打量,不管他有些讨好的神色,一字一句地道:
“你可不是什么高级墨布斯。”
莎乐美的神情变了,但“弄臣”可不管这么多,仍道:“你是个罪犯。”
此词一出口,“弄臣”如梦初醒,从地上弹了起来,毛发倒竖,本能令它后退,脚步灵活。
“您说我是禽兽,席格纳斯先生——我看您才是禽兽呢——”
“别激动——”当时人欲出手阻止,然动作无力;显然,他也知道,覆水难收,只垂着头, 带着丝无奈的笑容,等着这劈头盖脸的责骂下来。
“呸!你杀了整整一个街区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个也不放过,不管那是普通人还是墨布斯。噢,神啊。”
变形者有点惶恐;它有点责怪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遗忘了这件事,方才的掉以轻心也说明了这点。它怎能对这个孩童外形的狂徒心生恻隐。猫张牙舞爪,消失了所有怜悯。
“你没有资格休息,一个罪犯没有资格休息,起来。”
“弄臣”催促。莎乐美面露无奈,他深吸口气,起身,但动作勉强。
“你在——装 ! ”“弄臣”指责,对此,男孩无话可说。
“我没有。我刚刚出力太大,一会搞不好得晕倒,那时你就有麻烦了,杰西特。”他有点无奈,但还是听从了,或者深知,此事没什么可狡辩,然这种驯服而淡然的态度反倒更叫“弄臣”咂舌,绕着他,瞳孔锁定。
“你真是个仁义礼智信的化身,杰西特。”莎乐美说:“你应该当人,我应该当猫。”
“——你自从那一天开始就从来没忏悔过,是吗?”
“弄臣”难以置信,又最终,斩钉截铁地说。此语既出,莎乐美笑了。他抬起头,向上走去,每步艰难,然锲而不舍,朝着顶上蓝天。
“无可忏悔。”他柔声道:“此乃命中注定。”
“荒唐!”“弄臣”惊呼:“你难道是说他们活该死在你的一次暴走下么?”
男孩笑容深邃,轻摇头颅,他以低沉声线回答,有如一场旧日回响:“我注定要在那日失控,他们注定要在那日欢庆。人注定要在那时节开始和结束战争。他们注定不会死在战场,轰炸机或政治家的操控下。我的未婚妻注定不会嫁给我。”
他转头看它,眨眼。
“我们的婚礼本来在下个月。”他微笑:“她是个普通工人,也住那个街区。”
“……你杀了她。”半晌,“弄臣”才说:
“你真是个罪人——”
回答他的是那铁链沉重,笑声轻盈。
“这都是命中注定。”莎乐美说,那轻快中,最终夹杂了一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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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肯定,“弄臣”在走向岛屿西部,墨布斯管理者的总部所设那避开岛屿余下的一千八百六十五名居民的孤独码头的剩下路程中,都不打算再和这个罪犯说话。看守者心里或想在接下来的九个月中它要调整心态,严格与莎乐美.席格纳斯划清心理上的界限, 又或者,它想让他独特出尘,富有人情关怀的变形者心灵从这个咎由自取的罪犯身上移开(“要我说,他就被丢去喂熊。”变形者心想),转而投向那个独自在天寒地冻中等待了一个多小时的女孩,去想象她的困惑与孤独,但,最终,这些想法的综合,以及一个关键因素的加入,都使它走向了另一个选择——跟莎乐美说话。
路实在太长了。
“……总部不该让那女孩来你这。阿尔勒阁下应该接纳她。”“弄臣”沉痛道,莎乐美接话,从善如流。
“我跟你想得一模一样,杰西特。”他声音轻快,仿佛二者之前根本不存在先前那茬子事,手指代替被缚的四肢舞动:“这就是为什么我听了你这话,压抑的心情再也耐不住啦。我还以为我那勤奋而孤高的弟弟死了,我都没个音信,那可叫我心里难受,不能维持了,你肯定能理解,是不是?”
“弄臣”不想理解他,但心里闷得慌,只好换了个方向重启话题,然而,万变不离其宗,船环岛而行——还在原地。
“但这就很奇怪了。”“弄臣”故作震惊,理智地问询:“为何此事都不由阿尔勒阁下亲自通知您呢?”
“因为他从来不通知我任何事。我俩已经二十年没通过信了。”
“看来他很不喜欢你。”
“——失望透顶。这是他的原话。最后一次见他,我在核废墟上服苦役呢——那地方只有我们这样的人能赤手空拳地当牛做马,他来看了我一次,然后把我判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跟六十年前我第一次入狱时一模一样。”莎乐美回忆:“‘我对你失望透顶,大哥’。再没有了。对,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
“冷漠持重?”“弄臣”猜测。
“噢。”莎乐美面露同情:“泪流满面。可怜的阿尔勒。我对不住他。”
“弄臣”被呛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又沉默地向前,走下了黑石漫道,终将至码头屋边,他看见那扇透光的,微风清亮,引人向往的小窗,心中忽而起了一阵莫名,连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感官触动——从未有过!它的心脏跳动,好像要将它不同寻常,半人半兽的灵魂砸出体外,当它想象,当它意识到——那女孩就在屋内,跨越了大半个世界,来到这儿,拿着她的行李箱,等待着……
“就在那儿了。”“弄臣”低声道:“终于到了!我该怎么跟这可怜的孩子解释呢?作为墨布斯的责任——她的好叔公没有时间养育她,只能将她送到这儿来。莎乐美.席格纳斯,虽然颇有前科,但长期表现良好,必然会厚待你……不对,为什么?”
“所以……”莎乐美正要说话,“弄臣”却猛然回头,让他也不知所措了。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叫‘莎乐美’ ? ”“弄臣”陷入了临场恐慌:“跟一个小女孩介绍——自己的 叔公叫——莎乐美——不,你得给我个好理由。这是个女名,对吧?”
步履向前,这时候,猫反倒不希望走得这么快了,然时间像这铁链之蛇般缠绕搅紧,片刻不息。
“噢,这简单。我还以为你会是唯一一个对我的名字不好奇的看守,你知道上一个不好奇的人是谁吗?——是我的未婚妻。啊。”他顿了顿,很快又露出微笑,看向“弄臣”:“是这样的,很简单 ,席格纳斯家有孩子出生前找个灵媒算命的传统,你可以想象,我们家的灵媒都很靠谱,差错不大,因此这个传统保留了下来,可惜到我们这出了个大差错:灵媒和我母亲的大肚子都算出,这是对双胞胎,不过她说,‘这是对龙凤胎’,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男孩温暖内敛,女孩外向热烈,因此我们一个叫阿尔勒,一个叫莎乐美。”
他呵呵笑 :“可惜一出生,两个都带把,但名字已经定了啊,墨布斯的名字都是有力量的,可不能随便改,况且,算得也不是不准,看看阿尔勒,一个温暖而内敛的男孩。我也不差,你说是不是?”
“弄臣”无话可说。脚步一停,房屋就在眼前,木门窄小,陡生紧张。
“你不来,我就去了。”莎乐美可没什么想法,只有终于跋涉到地的喜悦,提高了声音:“侄女,我来啦。原谅你叔公,腿脚不便——”
“莎乐美!”“弄臣”道,急忙上前阻止,然,就在这瞬间,木门响动。
门开了。
铁链蜿蜒,拖曳着;铁链割过草叶,而后停滞,像被锁在原处。猫和男孩都停下,看见木门中站立着的那个小身影。
女孩就在那。她身材瘦小,气质疏离而冷漠;她的眼睛,和她的祖辈一样,是绿色的,此时无声地望着他们。“弄臣”心中一动,极奇怪——因为那是什么呢?新奇,陌生,还是古怪?
怀念。
她提着一个小箱子,围着厚实的围巾,头戴小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个隐约的轮廓。
也许我对人的面容不大敏感,但——
“弄臣”心想:她看上去有点面熟。
很面熟!它听见足底传来隆隆声响,像有水流奔腾,不明所以,却听身旁的那男孩,发出一声呢喃,而世界,猝然崩裂。
“……阿尔勒。”莎乐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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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王”骤然得以呼吸和思考。他的灵魂一跃而出,进入这乳白的天空中,又被纳回漩涡,重归混沌。
游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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